(二)

  瑞親王府。


  柳漠西三日後將午門處斬之事,沒人敢跟芯月透露半句,知情者心裏莫不如冷風一樣涼颼颼的。不過,天下無不透風的牆,就在即將行刑的前一日,小豆子無意中聽到了這個消息,整個人不禁都慌慌張張的,終於在芯月麵前說漏了嘴。


  芯月如遭雷擊,刹時間不能思考,半晌後睜大眼眸,搖著頭:”小豆子,你胡說什麽!”


  “是……是奴才胡說!奴才胡說的……”小豆子撲通跪倒在地,自己打起嘴巴來。小點子一看情勢不對,趕緊跑去報告王爺了。


  瑞親王和軒德趕來時,芯月麵色蒼白,隻用一雙水眸定定地盯著他們,等待著答案。


  房中,將所有閑雜人等都趕了出去,隻留下他們幾人。事情再也瞞不過去,任憑瑞親王如何圓謊,被芯月那樣一眨不眨地注視,仍忍不住小心地說了出來。軒德見阿瑪已經說出事實真相,擔憂地握住芯月,低沉道:”芯月……你聽好,一刻未行刑,就都有轉還的可能。”


  一言既出,芯月頓時頭暈眼花,支撐不住,跌坐在椅子上。震驚處,一陣酸楚湧上喉頭,她捂著小嘴幹嘔起來。胸口、心髒緊緊糾結在一起,眼淚簌簌而落。敏福晉看了焦急不安,一邊撫著她的背,一邊連聲道:”芯月,芯月,你千萬不能急!王爺……王爺,你想想辦法啊!”


  瑞親王的眉頭擰在一塊,望著軒德,軒德望著他,又轉眸看向拚命壓抑著悲痛的芯月,臉色沉重不已。


  君無戲言,皇上當著滿朝文武親口下的命令,誰人有本事可以更改?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幾乎已成定局,無力回天了,可是……又要如何安撫芯月?

  “大哥,你說得對,一刻未行刑,就都有轉還的可能。”芯月振作地挺直了脊背,望著外麵一片昏暗,吸了口氣,”我馬上去見皇上,我就不信,皇上真會忍心這樣對我……”


  “芯月……”瑞親王深知女兒的倔強,固執,但是皇上又何嚐不是固執的人?這場對峙要取勝實在太艱難了。


  “阿瑪,我定要見到皇上!”


  禦書房,皇帝聽聞公公來報,說芯月格格前來求見。皇帝隻頓了頓筆,沉聲說了一句:”不見。”


  芯月站在書房外的庭院裏,靜望著布滿彤雲的天空,雲層染上醉人的嫣紅,她卻無半點心思。皇上一直說忙碌,幾度讓公公打發自己回去,擺明了對自己避而不見。若非怕一個不慎引得皇上生氣,她隻怕早已按捺不住闖了進去。


  天色漸黑,涼風漸起,芯月握緊手指,終於隱忍不住,準備直衝進去。


  書房的門吱嘎一聲輕響,乾隆步出門檻,見到芯月趕緊迎上來的身影,在她開口之前揮了揮手:”朕今天有些累了,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吧!”


  明日……明日一過,再說還有什麽用?


  漠西還在牢中等待著她,他說過她會等著自己。一想到這裏,芯月立刻增加了勇氣,大聲呼道:”皇上,請留步。”時間緊迫,盡管請求皇上收回成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必須得試一試。


  乾隆卻置若罔聞,並不放慢腳步,漠西族一案他心意已決,本就無意改變什麽,隻要後天午時三刻一過,一切已成定局。而芯月,在私人理由上,他也是為了她好,疼愛了十幾年的掌上明珠,卻在漠西族受了那麽多苦,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討個公道。以後芯月就會知道,誰才是真正對她好,可以寵愛她一輩子的人。


  於是,乾隆將芯月在身後的請求聲拋在腦後,大步向前走去。


  “皇上……皇上!”


  芯月小跑了幾步,隻覺腹部微疼,不敢再追。侍衛及時擋住了她,更斷絕了她的去路,看到乾隆絕情而去的身影,淚水不禁彌漫了眼眶。


  “皇上……難道你真忍心麽?”她扶住長廊旁朱紅的柱子,喘息著說。


  芯月並不知道,京城的大街小巷中,早一日就貼滿了官府布告,白紙黑字公布的正是漠西族謀反一案,其首領柳漠西及數位同黨將於九月初十午時三刻斬首示眾。


  此案,早已是人證、物證俱全,每次剛有轉機又波瀾乍現,讓人防不勝防。尤其是刑部尚書都被人砍傷,躺在家中奄奄一息,差點舉朝震驚,紛紛表示要徹底剿滅漠西族。


  漠北的赫連族長依舊在找朝中的舊識幫忙,無奈再皇帝親口說出”三日後斬立決”的話語時,官員們都噤若寒蟬,再無一人肯幫忙。


  京中被抓的漠西族人不在少數,他們也在明日將與柳漠西同時行刑。


  藍霧祁的俊容上久已不見笑容,拯救的道路一片漆黑,茫茫看不到終點,隻有冷風陣陣吹來,讓人感覺到前麵是森寒的絕境。紅多隆每天小心地出去查探情況,看到清兵四處盤查捕抓異族人士,都恨不得放手痛快地撕殺一場。


  兩人感激於赫連族長的大義相助,如此危難時刻,他們也不想連累漠北的族人。於是,赫連族長隻得帶著愛女赫連盟盟與漠西族人保持距離,感歎世事風雲變幻,禍福難測。


  紫笑本可以投靠瑞親王府,以軒德對她的感情完全有能力將她保護好,但是,她卻也對軒德避而不見。無論軒德怎麽勸說,她都含著淚堅定地誓要與漠西族共存亡。


  藍霧祁接到了來自族裏的飛鴿傳書,紫十英與黃九其正帶著人馬往京城趕,信中道,如果真難逃滅族厄運,那就讓他們做最後一博,至少由四位長老陪著族長一道離開這渾噩不清的塵世吧!

  紫笑對著花窗上修長的剪影,露出一抹飄忽的輕笑,嘴角的酒窩若隱若現,隱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悲哀。窗戶內站著愛慕多年的霧祁哥哥,而對著天空明月,她心口揣著的是對另一個悄然烙進心底的身影,以及一份從未說出的愛意。


  這一夜,對整個瑞親王府的人來說,可謂焦灼無比,時刻難熬。


  所有的侍女和奴才們都被屏退,書房中隻剩下芯月與她至親的人。直到此刻,太多想法都在腦海中盤旋,有時候各條線索如亂麻一團,理不出頭緒,但是,不到最後一刻,她不會放棄!

  她不放棄,瑞親王、敏福晉和軒德都無法放棄,因為他們都如此疼愛著她。


  芯月有身孕後,脾氣顯然不那麽穩定,容易激動。她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抹去淚水,咬緊著牙根。手扶著桌子站起來,上前兩步毅然跪在瑞親王身前。瑞親王嚇了一跳,芯月抬起淚眼,哽咽的聲音裏透露著堅定:”阿瑪……這是最後一次,芯月請求你能幫我。”


  說完,正要磕頭,立刻被敏福晉扶住,”你這是做什麽?什麽最後一次……誰不知道你是我們最珍愛的寶貝,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們總是支持你的。”


  芯月不肯起身,仰望著瑞親王。她最慈愛的阿瑪為了她,早已兩鬢染白,可是這次,她實在顧不了那麽多了,不得不破釜沉舟,棋行險招。於是,頭一低,硬是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連軒德都不由地緊繃起來,驚駭地注視著她。


  屋中異常安靜,隻聽芯月沙啞的聲音響起:”阿瑪,大哥,額娘……芯月沒有其他辦法,如果漠西真就這樣死了……芯月也不知道怎麽活下去。”


  “你說什麽傻話?你怎麽能忘記自己就要做額娘了,你這樣……”


  “額娘,你聽我說完……”芯月望著敏福晉,雙手貼在自己的腹部,語氣憂傷,”我不能讓孩子的爹就這樣離開我們。阿瑪、大哥,你們幫我!”


  瑞親王和軒德臉色已如岩石般僵硬,他們強烈地感覺到了芯月近乎絕望的頑強,她在堅持,不斷地讓自己堅持下去,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但是,她的力量是單薄的,渺小的,她需要家人,需要有人支持自己!

  所以,這一夜,房中的四人誰都沒有合眼,直到天色泛白,才紛紛抬起發紅的眼睛,互相對看。


  敏福晉將芯月與軒德都攬在懷中,輕喃道:”放心地去做吧。我們這個家……少了誰都不完整,額娘祝福你們。”她自懷中掏出兩個平安符,那是前些日子她特意去寺裏求來的,顫抖著手親自掛在他們的脖子上。


  芯月撲進她懷中,低咽一聲:”額娘……是芯月又任性了……”


  敏福晉哽咽:”我們寧可你任性地去跟上天賭一次……也不願意看到你一生悲傷遺憾地活著……”


  天色灰蒙蒙的,瑞親王獨自出了王府,福晉說得對,這座王府縱然還有其他人,但是若少了芯月和軒德,便是不完整。芯月對柳漠西情深意重,自不用說,軒德對紫笑也在不知不覺中一往情深。這兩人的快樂甚至是性命都係在漠西族身上,他這個做阿瑪的為皇上奮戰多年,如今終於要為自己的兒女奮戰了。


  軒德也頂著霧色出門,直奔平時練兵的校場。


  芯月注視著他們離去的身影,將珍藏在胸前的小香囊掏出,她小心地掏出兩樣東西——幾縷黑發,一朵已幹的小野花。曙光映紅了她的芙蓉麵龐,看著掌心中的東西,雙唇不禁微揚起來。


  看到它們,她猶記得那些個忘情纏綿的日子,他們的發絲不分彼此地結在一塊。


  她也記得那汪清澈的明泉邊上,他的溫柔與霸道……


  將香囊捧在胸口,芯月緩緩閉上眼眸,纖弱的身軀輕輕晃動了一下,眼中凝聚起牢不可破的光芒。


  漠西,相信我,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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