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間,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東西。
它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停止前進的腳步。
柳漠西未將取消婚禮的決定繼續堅持,並不代表他改變了主意。他隻是給三位長老接受的時間,另一方麵,極力對芯月表現出關心體貼,噓寒問暖,百般溫柔。
當芯月帶著一身薄汗從城內回來時,滿心彷徨焦灼的他一言未發,隻伸出雙手緊緊地將她擁在懷中。芯月略有掙紮,他卻抱得更緊,嘎啞的聲音響在耳邊:”別動,讓我抱抱。我以為……你走了。”
好幾次,他都以為她就這樣走了……
一夜纏綿隻是夢境,她走了,那一聲不吭走了,他無法接受……
芯月身子微僵,聲音極輕:”我能走去哪?你會放過我嗎?”
“不放,不放,不放……”他一連說了三個不放,心意已決,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過她,但也不會再傷害她。
“……”芯月閉上眼眸,感覺一道無痕的細繩扼住了頸子,連心跳都緊窒起來。她難得順從地伏向他懷中,將退縮和厭倦都藏在他的溫暖之下,暫且逃避心底的寒冷。
片刻,隻是片刻而已,她奢求不多。
他不放,但是這個懷抱,她貪不得,隻能放!
於是,再度睜眸,小手輕輕抵開他的胸膛,將所有熟悉的氣息一並斂入呼吸之中。抬眼,目光平靜,口氣清幽:”你不放我,又當如何待我?”
柳漠西定定注視著她,目帶研判與深思:”我隻問你,你願意隨我嗎?” 這不像是他會說的話,低沉輕柔,淡倦溫暖,絲絲令人心酸卻真誠地發自肺腑。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等待她的答案。
芯月皺眉,抿唇回視,緩緩地搖頭:”我不願意。”
他的黑眸立刻化成幽潭,深不見底,倒映著她堅決而冷靜的麵容。
房中陡然安靜,靜得要令人窒息,聽不到任何聲音。
從前目光銳利而冷漠的眸光已不複見,隻是心裏驀然多了一個無底黑洞,又冰又涼,在這夏日裏涼徹心骨。
她還是不願意接受他,不願意跟著他……
柳漠西鬆開手,溫柔的聲音裏透著剛硬如鐵的堅決:”沒關係,我會讓你願意……”
芯月手指發顫,苦澀地扯出一朵笑:”我也希望,我要走的時候,你會說聲願意。”
不會的……我永遠不希望有那一天,我隻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多一天也好……
芯月沒有再多說,安靜地微笑,幾度滄海桑田,時世曆轉,此情無計可解。
掌心灼熱,柳漠西望著她的笑,握緊成拳,薄唇上的苦笑也化解了冷漠的線條,黑眸深處隻有她。
他不會放棄,哪怕生命是剩一天。
日子一天天下來,平靜悠遠,卻暗潮湧動。
芯月的腿傷好得很快,柳漠西大多時候都在堡中守著她,陪伴她。兩人交談不多,有時候兩人的目光不經意碰觸在一起,一個灼熱如火,綿綿纏纏,一個冷淡清幽,欲拒難迎。
千言萬語,都成涓涓細流,苦澀於心。
芯月何嚐不是天天滿懷憂鬱,這族長堡裏雖無閑雜人等,但她足不出戶也知道紅多隆等人來過幾回,有時候聽得柳漠西低沉冷冽的嗓音響起。她知道他已刻意壓低了聲音,可她仍聽得分明。
“柳漠西……為了我,放棄這麽多,值得麽?值得麽?”
外麵的漠西族人正在如何熱烈地布置婚慶,她都能想象,心中酸澀難擋。
“柳漠西,你看看外麵……一切都來不及了,沒有返還的餘地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怪隻怪天命弄人,我們沒那個緣分……”
逃,如何能逃離?不說過去一次次的逃離失敗,隻看他現在的固執與決意,她就怕逃出了這片土地,又如何逃脫他的追逐?
他毒咒時有發作,她都裝作不知,其實多次都忍不住想翻看他的掌心,看看到道可能會令他喪命的天脈之線。若她離去,他是否會死?
惟有他甘願放手,甘願接受聖女……
芯月身如墜入冰窖,咬牙顫抖,她該如何做?
藍霧祁終於找到機會來看她,兩人相見,無暇閑談,芯月直接道出心中難題:”他是打定主意不放我了……”
寧死都不放。
可是,她背負不起。
藍霧祁滿眼心疼,望進她苦澀眸底,隻要她願意,他也可以萬水千山,拋卻紅塵與她一同離去。
“藍大哥,我別無他法了。”芯月淒楚的眸間隱約閃現一抹異樣的決心,藍霧祁眸心驟然緊縮,驚問:”你想做什麽?”
芯月淡淡地笑了:”你別擔心,我還能做什麽?如果他非不放我,又必須得與聖女成親,那我……那我便退一步,成全他,也成全聖女。”
藍霧祁恍然明白了,她是放棄了離開,願意與霧銀一起陪伴柳漠西嗎?
“隻怕……漠西不會接受。”事實上,柳漠西不會答應,族人也不會答應。在漠西族裏,惟有聖女才是族長唯一的妻子,柳漠西對芯月的感情如今眾所皆知,與霧銀成親又算什麽?那種委屈霧銀願意承受,可是長老們願意麽?擁護聖女的族人們願意麽?
路漫漫,何其艱辛,二女共處,隻怕要麵對更多的無奈抉擇。藍霧祁不信芯月連這點都看不明白,可是……
“他不接受,難道我眼睜睜地看他死?”芯月道出心底恐懼。她什麽都可以做,惟獨不能眼睜睜看他死在自己眼前,更不能讓他連死都要背負那麽多……
藍霧祁收緊下頜,她說得沒錯,毒咒不解,漠西必死無疑。
“芯月……委屈你了。”
“若說委屈,聖女才是最委屈的那個,我心中明白……卻一直沒有機會親自跟她說聲‘對不起’。”芯月抬眼注視他,”聖女是你妹妹,如果有機會……”
藍霧祁眉眼沉寂,是真的痛了心:”霧銀與你一樣明白,我隻希望你們都可以幸福。”
他們的幸福,便是他的幸福。
綠洲中,一座座原本陳舊的城堡煥然一新,班駁的外牆也被重新刷了彩漆,在陽光下格外鮮豔。
漠西族淳樸的人們並不知道族長與聖女的婚事處在僵持之中,他們熱情地裝飾著每條大街小巷,連自己家裏都變得喜慶洋洋。
長老們刻意封鎖了消息,並不讓任何人透露族長的心事。
不過,有個人卻將一切看得清楚,早已預料。
沙月樓,縈娘與夢娘的安歇之所,在男人們癡迷與驚豔的目光中,夢娘企圖找過失去的自信與驕傲。當她鳳眼嫵媚閃動,舞姿妖嬈,風情流露的片刻,迷茫中有股疼痛的暢快,那疼痛證明自己還能瀟灑地活著。
縈娘依舊蒙著麵紗,每日靜守在後院,以一雙幽冷精明的雙瞳觀測著旁人。
幽靜的後院,夜色繚繞。
夢娘坐在廂房中,有人進屋都恍然未覺,隻兀自對著手上的刺繡發怔。
縈娘皺眉:”你怎可為一個男人如此失了心?你還記得娘怎麽教你的嗎?”
“娘……”夢娘手指一顫,針尖刺入指頭,血絲溢出。
“柳漠西倒是癡情,放下冰清玉潔的聖女不要,寧可為了芯月去死。”縈娘眼中利光一閃,嘴角挑起冷笑,”可是,就算死,我也不會這麽輕易成全他?所以,你必須得徹底拋開他,因為娘和他,你隻能選其一!”
“娘,我始終不明白……”夢娘咬住唇瓣,心海翻滾。
“你不明白什麽?”
夢娘放在繡品,站起身:”我不明白娘既然這麽恨漠西族,又握有龍雲圖的秘密在手,為何不直接毀了他們,一了百了?”為何要這樣針對柳漠西,暗暗地算計他?
縈娘眼中冷意徹骨:”我是可以輕易摧毀他們。但是,我不能便宜他們,更不能便宜姓柳的。當年我被她娘毀容,被他爹拋棄,飽受折磨,那種絕望下一世都不可能忘記!所以……我也要讓姓柳的嚐嚐那種被感情折磨到絕望的滋味!”
夢娘顫栗起來,聲音微抖:”非要如此麽?那都不關柳……漠西的事啊!”
“啪!”一巴掌耍了過去,縈娘慢慢收回手,盯著她如玉麵頰上的紅印。
“事到今日,你還為他說話!夢娘,你太讓我失望了!”白袖冷駭如刀鋒,逼亮她的眼,”你就算為他付出再多,他也不會對你回報半分,到最後隻將自己落得淒慘。我不想你重蹈覆轍,所以,從現在開始你要記住,你愛他多少便可以恨他多少,惟有恨才會讓你更加強大,才能真正得到自己想到的,知道嗎?”
恨,可以讓一個人堅強,愛……不可以嗎?
恨可以讓她得到自己想要的嗎?
夢娘捂著臉頰,抿唇不語。她知道柳漠西的目光隻為一個女子而停留,哪怕是他必須迎娶的聖女也無法做到。有的時候,她確實是恨著的,恨自己也恨柳漠西。給了她最初的回憶,給了她不經意的溫柔,最後隻留給她冷漠的背影……
“以後你就會知道,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你要放下自己,放下一切,你得不到的,也別讓他人得到!柳漠西不可能愛上你,你便不能再心軟……”
夢娘望著縈娘麵巾外閃爍的幽瞳,腦海中隻回蕩一句話——柳漠西不可能愛上你,永遠都不可能……
“娘……你什麽時候可以帶我回薩拉族看看?”半晌後,她突然吐出一句不相幹的話,卻隱含最深的渴求。
縈娘的眼神驀然冷靜下來,薩拉族是她當年投靠的地方,也是悲苦憤恨之中暫得安寧的地方。
“快了,等我報了仇,就帶你去。”
夢娘放下手,低下頭輕應了一聲,她無法阻止縈娘報仇的決心,她更明白娘和柳漠西之前,她若不選擇娘……便是什麽都沒有了。
清晨,天邊泛白。
芯月自夢中驚醒,沒望進預期的漆黑如潭的眸子,莫名鬆了口氣,又有些失落。
這幾日,每次她醒來,他都是支起一手,半靠在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她,一見水眸睜開,俊容上蕩起一抹笑意,極其溫柔。
是,無論她如何冰冷相向,他始終溫柔,想盡辦法討她歡心。白日與她共膳,特意去城裏請了最好的廚子,專門做她喜歡吃的菜肴。夜裏抱著她同塌而眠。有時候忍耐不住,他會溫柔而熱情地需索,在激情中感受彼此的呼吸與心跳,在星光璀璨的盡頭命令她呼喊他的名字……
她從來沒表示過自己深埋的情感,但是當她清楚地聽到耳邊一聲聲如嘶吼般的愛語——”芯月,我愛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
我也是……她在心內無聲地回答,每次淚濕枕畔。
他害怕她的淚水,驚懼她眼底的淒楚淡漠,常常像個脆弱的孩子不顧一切地吻住她,直到她在懷中融化,才能抓住一絲擁有感,然後極盡溫柔地對她笑。他每天對她的笑,比之前十幾年加起來還要多。她的淚卻一顆顆往心裏流。
芯月起了身,攏起被褥,聞到了屬於淡淡的男性氣息,被褥上有他的味道。低頭,看到枕上落有幾根烏發,她仔細地揀起,發絲很長,分不清是她的,還是他的。在指上繞上幾圈,怔怔盯了半晌,將結在一起的發絲小心地放入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