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這不是……月奴嗎?”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又聽得那人連忙改口,”噢,我說錯了,應該是芯月格格,族長特意請來的尊貴客人。”
芯月迅速眨去眼中淚光,回身時已麵色平靜,說話人正是曾經極力羞辱她的女仆——亞娜,亞娜閃動著細長的眼睛,嘴角隱隱帶著嘲諷。
一看到亞娜,當年受辱的情景便浮過腦海。奇異地,心已不再那麽疼痛,往事隨風,仿佛真的可以煙消雲散。
現在心裏真正疼痛的是……站在這片土地上,卻無一寸土地真正可以令她站穩。
亞娜見她神色一如當年冷傲,懊惱地撇撇唇,故意晃晃手中彩帶:”哎呀,真是羨慕格格你命好啊!哪像亞娜啊,最近天天為族長和聖女的婚禮,忙得要死。不過,說起我們聖女啊,真是又聰明又美麗,族長早該娶聖女過門了。”
看到芯月臉色又白了幾分,她更加得意。
芯月很快恢複淡定,她何必跟一個女仆一般見識?微微一笑:”是嗎?那恭喜他們了。”
亞娜見她還是那副清高的模樣,似乎不為所動,氣惱地轉過身:”當然,我們全族人都等待著呢!格格到時候可要多喝幾杯喜酒!”說完,揚揚手中的彩帶,踩著重重的步子離去。
芯月獨自站了許久,任火熱的陽光灑在頭頂,身子卻似泡了雪水般地沁涼一片,直到心窩。
一抹修長身影悄然佇立在後,見她始終不曾回頭,隻得將手放在唇邊輕咳了兩聲。
“呃……藍大哥?”芯月飛快地回頭,臉上笑容剛露,立刻想到藍霧銀之前的話語,笑容不禁僵了一下。
藍霧祁見她神色有異,依然隻是掛著淡笑:”怎麽一個人出來了?你腿傷還沒好呢!”
芯月別開目光,掩飾心頭紛雜:”這草地真美,我出來看看。”
“嗬嗬,我們到那邊陰涼地去。”藍霧祁帶她走到樹陰之下,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茫茫一片盡是綠色,遠遠地看到白色的羊群與牛馬,城堡在草地中顯得格外威武,不少仆人頂著烈日正在清洗城堡的外牆。一想到他們清洗的原因,他的目光頓時暗了下來。
“想不到大漠之中還有如此美麗的地方。”芯月由衷感歎,想將愁傷拋離。
“恩。綠洲雖然比不上蒙古大草原壯闊,但足夠馬兒馳騁,牛羊遊蕩,族人們能在此安居樂業,真是種幸福。”藍霧祁想起一年多前,人們還在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四處遷徙逃亡,如今再看,真如人間天堂。
“漠西族若是早能歸順大清,族人也不會受那麽多苦了。”芯月心有所感,現在看著眼前一切,也為之高興不已。
“這麽多年來,很多族人心中對大清王朝都有個結,這個結能打開,也得感謝你。” 藍霧祁眼眸深幽,聲音低沉,”歸順朝廷後,朝廷有撥糧晌過來安撫族人,漠西也被皇帝封了‘漠西王’的頭銜。”
“是麽?我都一直未曾聽說。”芯月揚起唇,想到”漠西王”三個字,腳下這片綠洲連同周遍的大漠一起,都是屬於他自己的小王國呢。在這裏,他有著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子民,自己的抱負……
“漠西是個很負責的首領,為大家做了很多事。你看,這些新堡壘可都是他親自帶人建成的,陳舊的堡壘也重新裝修了一番。芯月,我帶你去個地方。”
芯月本想推卻,但見藍霧祁一臉急欲與她分享的快樂,實在不忍拒絕,也心生好奇起來。
漠西城。
白日的漠西城有著芯月意想不到的繁華,她隨著藍霧祁置身其中,赫然發現這裏的景象與那夜所見的淒涼落魄截然不同。
依然是筆直的街道,每條街道交錯之處格外整齊,兩邊的房子風格與京城相似。一家家店鋪的旗幟迎風招展,各種顏色的招牌字在陽光下閃耀光輝。街上不時傳來小攤的叫賣聲,討價還價的聲音為小城增加了熱鬧的氣氛。
姑娘們在胭脂攤前試著水粉,精心挑選著發簪或首飾,舉止從容。
幾乎每條街道都能看到酒樓,舉目望進,可以看到客人真不少,隨意地坐在桌前,一邊聽著小曲一邊喝茶。
更不時看到有騎著駱駝的商旅路過街道,然後挑家客棧進入……
芯月掩不住驚歎,她猶記得那夜月色朦朧,自己在這裏看到的景象蕭條不堪,仿佛在訴說著一個民族的興衰慘事。如今,她心口跳動,為這裏的人和物感歎又歡喜。
街上能認出她的人,其實並不多,反倒是藍霧祁,每走幾步便能碰到族人有禮地問候。藍霧祁微笑以對,將芯月拉進一家茶樓,兩人坐定。
“看到了吧?族人重新過上安定日子那日起,我便一直暗地期盼著,有朝一日帶你來看看,讓你也能放下心頭的結。”
芯月握住茶杯的手微顫,人生知己,當藍霧祁莫屬。
他知道的,知道她心頭的結——曾因大清帶來一幕幕慘劇,能早點得到補償。
藍霧祁抿了口茶,目光柔和:”朝廷撥了不少銀兩,足夠族人重新興建。漠西族就這麽一座城,現在越來越繁華了,鄰近的少數民族和過往的商旅都願意來此買賣。為了發展,漠西真的付出了很多心力,好歹沒有白費,嗬嗬。”
聽得這段話,芯月胸中升起一團熱氣,有喜有憂。
這是柳漠西的地方,卻是自己萬萬呆不下去的地方,無論如何,離開他之前,能看到這裏繁華再現,也算是一個心願足矣。
藍霧祁哪知她的複雜心思,舉杯笑道:”芯月,我們以茶代酒,慶祝一下。”
“恩,確實是值得慶祝。”
兩人舉杯,麵上含笑。
其實,兩雙漆黑的眸底都隱藏著自己的心痛與哀傷,他們誰都沒有說,卻心有靈犀,彼此明了。有些事既是不得不為之,隻能長歎一聲,長痛不如短痛了。
柳漠西遍地尋找,不見芯月蹤影,心頭一慌,驚覺熱氣衝上喉頭,隱隱有股腥味。低頭一看,果然,灼熱的掌心上那條天脈線殷紅一片,似乎隨時要爆裂開來。
不!就算毒咒發作,他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他深呼吸一口,在桌旁坐下,左手握成拳頭,朝外麵沉聲命令:”來人,立刻傳四大長老前來議事。”
侍從聞聲,立刻退了下去。
半晌後,但見紅多隆、黃九其與紫十英相繼入內,三人麵色嚴肅,眼蛑沉斂。四位長老,獨不見最年輕的藍霧祁,紅多隆不待族長詢問,兀自先開了口:”藍長老昨夜宿醉,今日起得晚。適才派人去找了,好象出去了。”
柳漠西皺起墨眉,心中有些明白藍霧祁宿醉的原因。他那等瀟灑淡薄之人,就算回到故土再欣喜,也不會突然縱情狂飲的,大約是見自己將他與芯月徹底隔離,才抑鬱的吧!
“也罷,與你們說也一樣!”
見族長的口氣中帶著不用質疑的冷硬,紅多隆與二位長老相看一眼,心下猜到了幾分。
黃九其粗聲道:”族長有話就直說,說完了我們仨也有事要說。”
柳漠西冷冽的目光一一掃過他們,沉聲迸出一句話:”我要你們取消下個月的婚禮!”
“什麽?”
“族長!”
紅多隆一驚,變了臉色。他早料到族長會為了那女人做出驚人之舉,但想不到竟是如此一意孤行,甚至要取消婚禮……這可是關係全族人的大事,並非一句”取消”可以擺定。
黃九其更是直接回道:”取消婚禮萬萬不可!請族長三思!”
“莫說三思……四思、五思,我都思過了。”柳漠西目光沉穩堅定,黑瞳幽光閃耀,”既然告訴了你們,便是反複思考後的結果,還望三位長老成全。”
紅多隆將他與芯月格格的感情看得最清楚,但此刻,他最關心的卻不是族長的個人感情。換誰都一樣,大局當前,豈可為兒女私情而將上萬人的等待期盼毀於一旦?
“族長,婚禮不能取消!族長必須娶聖女為妻!”紅多隆的語氣幾乎與柳漠西一樣堅定。
紫十英捏捏須,聲音較其他二位柔和:”族長,此事非同小可。無論如何,都沒有取消婚禮的理由。族長這樣做,可有考慮後果?”
後果……他何嚐不知?
柳漠西手指握得不能再緊,要知道做出決定容易,親口說出決定才需要更的決心。長老們的反應皆在意料之中,全族人的反應皆在意料之中,可是……他的人生難道就不能任性一回麽?
為了生命中的真愛與自由,就不能任性一回麽?
“族長,請族長贖罪!紅多隆可以聽從族長任何事,惟獨這件……請族長收回。”紅多隆抱起雙拳,垂下頭,雙眼直直落在地上。
“不用說了,此事我已決定……”
柳漠西的話立刻被打斷,紅多隆繼續道:”族長至少該為自己想想,沒有聖女,如何解你所中的毒咒?”
“若真要與她成親才能解毒,那麽……不解也罷。”柳漠西咬咬牙根,他已決定的事斷然不能再改。
“不,族長!九其我也堅決不同意!族長怎麽可以這樣對待聖女?我親眼看著聖女長大,小時候,她那麽個脆弱的女娃,就要擔負起聖女一職,時常被壓得悄悄流淚。九其雖是粗人,但跟在聖女身邊多年,看著聖女一天天變得清冷堅強,就忍不住盼望著她快點長大,長大二十歲時可以成為族長夫人。”黃九其的聲音鏗鏘有力,說起藍霧銀時隱含崇敬的沙啞,”何隻是我,全族人莫不盼著這一天。如今吉日就要到了,族長怎能狠心做負心漢?”
柳漠西高大的身軀僵直了起來,”負心漢”三個字令他呼吸急促。
“若是我辜負了芯月,才是不折不扣的負心漢。而霧銀……我與她之間從未有過男女情愫,如何能做夫妻?”
紫十英皺起眉頭回道:”族長,有句話我不得不說。族長與聖女的婚事自出生就已注定,此時此刻,就算族長反悔,也不可能了!聖女性子是清冷了些,不善表達,但她深知自己的身份與使命,再苦再累也從不怨天尤人。族長對芯月格格一片真心,我們也看在眼裏,但是族長與聖女的婚禮,事關我族的民心安定……懇請族長以大局為重!”
紅多隆道:”請族長以大局為重!”
黃九其也拱手恭身:”請族長以大局為重!”
柳漠西站起身子,孤拔的身形微微一晃,極力忍受著烈焰焚身般的苦楚。他知道今日麵對的是這三位德高望重的長老,來日更要麵對族裏成千上萬的反對或指責……
但是為了芯月,他願意承受!
說他自私也罷,瘋狂也罷,隻是一想到要背棄對芯月的愛,去娶另一個女人,他就瞧不起自己。如若不愛一個女人,還非要霸占她的一生,那愧對的恐怕更多,更多。
風雨飄搖,一路坎坷,曆經磨難,終見彩虹。
他好不容易與芯月走到這一步,好不容易讓她不再緊守心扉,好不容易有決心和勇氣麵對全族人,怎能就此退縮?
“紅長老,黃長老,紫長老……”柳漠西閉了閉眼,眉心一片苦楚,”我這一生都是為了漠西族活,就不能在生命的最後,選擇為自己活麽?”
“族長若就這樣放棄自己的生命,生——對不起族人,死——又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老族長與夫人?”紅多隆一咬牙,”若是族長非要如此執迷不悟,那我們幾位便是輔佐不利,甘願以死謝罪!”
“紅長老!”柳漠西眼眸一眯,心神俱震,他痛苦地扶住桌子,”給我點時間吧,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聲音疲憊不已,承載太多,擔負太多……
人,為何想真正為自己活一次,都這麽難?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