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早膳時,芯月才聽說烏克趁夜潛逃,柳漠西帶人追趕去了。


  下午日頭偏西,芯月提著膽子度過大半天時,那人疲憊的身影悄然出現在她身後。仿似有感應一般,她倏然轉身,正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瞳眸中。


  “你受傷了?”她驚呼。


  柳漠西不以為意地低頭看了眼被血跡染濕的長袍,扯扯唇:”早就受傷了。”


  那是舊傷,在追尋到烏克時難免一番激烈的打鬥,若非那群清兵突然出現,他也不會讓舊傷再次裂開得這麽嚴重。清兵一聽烏克指著他喊”漠西亂黨”,清兵立刻將他團團圍住,口中嚷著”拒捕者死,格殺勿論”,他便知道漠西族被那該死的家夥嫁禍了!

  芯月臉色比他還要蒼白,飛快邁開步子:”我去找笑笑。”


  “不用了。”一隻有力的大手穩穩扣住她的胳膊,他注視著她,眼神深幽,聲音低沉,”有你在就好了。”


  近在咫尺的峻冷麵容,深邃的眼睛黑亮無比,如繁星璀璨的夜籠罩住她。芯月心口怦然跳動,壓下翻湧的心情,緩步上前,站到了他身邊,隻是瞬間猶疑,很快將他帶到自己房中。


  幸好出門在外,她的包袱裏隨時備了療傷藥膏。拉開他的衣袍,視線立刻被那血肉模糊的傷口所驚駭。這哪是舊傷……分明是舊傷上再添新傷,明顯的掌印青紫至黑,完全可以看出對方下手的狠毒,根本就是要至他於死地。


  芯月咬咬牙,小心地將他與血跡一起緊粘在皮膚上的白色內衣撕開,將濕布浸上清水,細心地擦拭著傷口周圍的血跡。柳漠西靜默著,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仿佛此刻最重要的事不是清理傷口,而是看她。


  他凝視著她,一舜不舜,讓她指尖微顫。


  這人怎麽一日間變了個模樣?昨日還霸氣洶洶,神情桀驁,盯著人的目光鋒利如劍,今日卻這麽安靜,連眼神也參雜著莫名的柔和。細細一想,這哪是她所熟悉的柳漠西?莫非受了傷,連人的性情也會發生改變?


  “你是瑞親王府的格格?”見她將紗布打上最後一個結,他徐徐開了口。


  芯月心裏沒來由地一跳,遲疑片刻,說道:”是。你怎麽知道了?”她不會相信一個晚上,他就會恢複記憶,如果真那麽快,她定要後悔自己沒及時抓住機會,也去罰他為奴為仆試試。


  柳漠西眼中幽意陡深:”是,我都知道了。”


  芯月離開他的身前,避到幾步之外。她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或許是試探自己,畢竟看那眼神便是堪稱冷淡,全無往日濃烈的愛恨。他應該也不會知道,曾經兩人是多麽地……親密……


  粉頰陡然發燒,前生之事,今生感同身受,有恥辱、羞憤還有迷茫難解的情動。


  轉開話題,芯月斜斜揚眉,打量過去:”烏克那些人怎樣了?”


  柳漠西神色瞬間冷下來:”薩拉族在朝廷麵前栽贓嫁禍,冒充我漠西族人四處挑釁,現在朝廷視漠西族假降,實為亂黨。”


  芯月蹙眉,正過身子看他:”需要我幫忙麽?”


  “不用了。”柳漠西想都沒想,一口拒絕。她既然拋卻皇帝的寵愛、舍棄格格身份離開王府,必是有自己的理由,他不希望她為了漠西族而改變自己原本的計劃。經過今日這場惡鬥,看來漠西族人又要開始四處逃離了!不過這次害了他們的卻是薩拉人——一個與漠西族久有紛爭的鄰族!薩拉族還盜走了龍雲圖,這份蓄意挑起的仇怨又豈是三兩天可以化解?

  芯月定定與他對視,隻見他眉心微擰,眼底血絲隱隱,深掩著疲憊。一夜未眠加上追殺惡鬥,便是鐵打的人也難熬。眾所能見的皆是他冷傲攝人,卻不知他一身倔氣絕不願將脆弱示與人看。在她麵前,也會掩飾真實的心境……一陣心疼不能自已地牽扯著她的心,但聞他低啞的聲音響起:”你若再這樣看我,我便要控製不住將你抱在懷中了。”


  這人當真是傷了頭?瑞親王府時,他謹守侍衛身份,從不越矩半步。大漠生涯,他從來妄顧她的意願,想抱便抱,想吻便吻,甚至……


  芯月心窩一痛,側過身去,不讓他發現自己的紛亂。


  見她揚眸側首,粉頰嫣紅如桃,晶瑩可人,柳漠西眼底一絲精光如銀亮裂空,一閃即逝,瞬間恢複了黑夜般的深沉。


  空氣中立刻有股嫋嫋的淡香散發開來,寧神靜氣。芯月逐漸恢複淡定,他這般模樣倒好,鋒芒內斂,不再衝動暴躁,看來一年時光他真改變了不少。


  “漠西族有所需要,芯月不會袖手旁觀。”她說著,暗暗查看他的神色。


  柳漠西皺皺眉:”我是一族之長,族內之事還用不著借他人之手。”


  芯月低聲試探:”族之聖物龍雲圖因我而失,這是我對漠西族的虧欠,你難道不想我對此做出償還麽?”


  果然,他臉色猛地僵住,額前青筋隱現,眼中的淩厲卻在一瞬間覆蓋過原本的柔和。龍雲圖仍是他最在意的事……這樣一個堅守族人為己任的男人,若是不為情咒所控,他是否便值得天下女子去愛?別人她不知,但是自己……即便他有中情咒,也曾傷害過她,她仍無力抗拒。


  眉眼間,明眸如水,盡是柔情暖意,近在眼前,那樣看著他。


  奇異地,那深幽若潭的黑眸中本是滿腔冷冽包圍、纏繞,一遇到她這和如春風般的柔情,寸寸化做了清風。


  “龍雲圖失蹤便罷,總之,芯月姑娘是外人,請不要幹涉我族事務!”柳漠西硬是淡漠地逼出這句話,連他自己都驚覺詫異,他該立刻將這個女人綁住重重懲罰才對!

  芯月愣愕間,美麗的唇瓣上揚起一絲若隱若現的微笑。他的語氣聽來不似拒絕,而是刻意撇開距離以策安全的意味多一些。


  她垂下眼睫,深深吸氣。


  柳漠西,我從來沒在你身上期盼過太多,隻望你能為我動容。你我都已重生,我隻願做與你心心相印的紅顏知己,風雨同舟,一路相隨,如能一生相伴,比翼同輝……那便是用這”格格”身份去換,又有何防?


  當夜,下屬來報,烏克被抓回,就在後院等待族長裁決。說來事情湊巧,紅多隆與紫十英聽聞紫笑平安歸來,迫不及待自漠北趕來,正巧碰到族人在尋找烏克。他們便分頭循著幾條路,查找烏克的蹤跡,受傷又虛弱的烏克很快無路可逃,又重新落入漠西族人的手中。


  紫十英到醉夢樓的據點,見到笑笑,父女倆一陣熱淚盈眶的擁抱,便轉到房中話述別後之情了。


  後院別無他人,柳漠西與紅多隆正立中央,烏克被綁了繩,雙手負剪在後跪倒地上。他幾次欲掙紮起身,又被漠西族人踢下。


  “柳漠西,你這個亂黨叛賊!”烏克嘴角流出血跡,朝他吼道。


  “究竟誰才是亂黨叛賊?”柳漠西大步上前,眼中陰寒,大手揪起他的下巴,兩個男人淩厲的眼眸狠狠對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薩拉族這一年來所做的勾當,到處打著我族的幌子行凶擾民,與朝廷做對!如今你落在我手中,就別想著再逃出去!”


  烏克用力扭頭,甩開他的手,冷笑:”是又當如何?柳漠西,別忘記了,你們千方百計尋找多年的龍雲圖還在我們手中,你又能拿我如何!”


  柳漠西眼一沉,瞬間抽出腰間烏劍,劍身筆直修長,閃動寒光,正如他的眸子冰冷而斂聚著殺氣。


  “你說我能拿你如何!”手腕翻動,快如疾電,隻聽幾聲輕銳的”颼颼”之響,一縷縷發絲飄落墜地。再看烏克,原本深邃粗獷的麵容陡然變色,瞧見自己的頭發被人削掉。見他表情,柳漠西嘴角噙著絲絲冷嘲,眨眼間劍已入鞘,而烏克兩鬢原本垂耳的發絲已經不見。


  “有膽你就直接殺了我!否則……我大哥絕對不會放過你!”烏克額頭青筋直跳,瞪大眼珠子有些駭人,但一想到身為薩拉族長的大哥烏達,氣勢頓時又高了幾分。


  漠西與薩拉兩族彼此為鄰,結仇多年,一直難以化解,現在兩位族長均是年輕之輩,民族恩怨更是越演越烈。尤其自去年漠西族大肆遷往漠北避難時,薩拉族趁機偷襲那片領地空虛的綠洲家園,很多漠西族民深受其害。龍雲圖在薩拉族手中出現,進一步激化了兩族間難以化解的矛盾,柳漠西誓要將屬於自己的聖物奪回來。


  “烏達?我還怕他不來!”柳漠西長袍一甩,身型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高大,”來人,押下去!”


  夜寒露重,紅多隆一雙精明的眼中充滿疑惑,看向筆直站立的族長:”族長欲引烏達前來?”


  柳漠西收了收下頜,一手背負在後,沉聲道:”龍雲圖在他手中,烏克在我手中。聽聞他很重視烏克這個弟弟,我必須誘他前來。”


  紅多隆皺眉:”族長打算以人換物?我看……難!”


  “難不難是未知數,誘他來前才是真。龍雲圖若在他手中,我們絕不能放手,且打著漠西族的幌子四處與朝廷為敵,這筆仇也定要與他清算!”柳漠西握緊手中長劍,語氣不容質疑。


  紅多隆長歎一聲,撚撚須:”是該有個了結了!”他突然又壓低聲音道:”聽聞芯月格格與縈娘現在都在這裏?”


  柳漠西點點頭。


  “這兩個女人不簡單……族長可要小心防備!”


  柳漠西深黑的瞳孔緊緊一縮,聲音又低又沉:”恩,我自有打算。”身子微微轉身,他斂起濃眉,問:”族人安置得如何了?”


  冬天雪舞飄零時,一萬多族人都遷徙到漠北。因為芯月那一劍的成全,清兵並未對他們趕盡殺絕。漠西族人在漠北過了年後,紛紛想著回到綠洲家園,而此時綠洲卻被薩拉族趁機侵占。柳漠西重傷不能動彈,直到兩個月傷愈之後,立刻親自帶領會功夫的侍從連夜趕到綠洲,與侵占自己領土的薩拉族人展開惡戰……


  漠西族人回歸後,綠洲一片狼籍,原本的城堡幾乎被毀成了廢墟。幾位長老商議後毅然決定為了族民,歸順大清朝廷,換取同胞的安定生活,重建家園。對前塵往事差不多已忘卻的柳漠西自然毫無異議,他為龍雲圖帶人進京,而聖女藍霧銀則協助長老們一起安撫族民,盡量幫他們過上安穩日子……


  紅多隆將族民們目前的生活狀況一一報告,柳摸西聽得點頭,眸中添了幾抹溫色:”這半年來,的確是辛苦聖女了。”他是感謝她的。猶記得聖女雪白清冷的麵孔,透著青春少女難得的冷靜,聖女與族長一樣,曆來都是族人的首領核心,漠西族若沒有她,隻怕人心也不會如此安定。


  紅多隆讚同道:”是。聖女年紀雖輕,做事卻穩重周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子。”他突然湧出笑意,語氣變得興奮起來:”族長,我們得早點解決完薩拉族之事,再過半年聖女就要年滿二十了。”


  柳漠西疑惑地看他:”聖女年滿二十要舉行什麽大儀式嗎?”


  “嗬嗬,當然是盛大儀式。這不但是漠西族流傳已久的習俗,也是族長的大事啊!霧銀是前聖女親自所選,自然錯不了。”


  見紅多隆說得滿是喜色,柳漠西不覺也染上了幾分:”哦?敢情你們還有什麽重大的習俗沒告訴我?聖女二十歲,與我有何幹係?”


  紅多隆難得這樣欣喜,按捺不住道:”族長有所不知,聖女二十便可以成為族長夫人了。你想啊,半年後我們的族人一定已經重新恢複了安定生活,到時候可以給族長和聖女辦一個熱熱鬧鬧的婚禮。嗬嗬……”


  聞言,柳漠西征住,身子瞬間僵直起來。他要與霧銀成婚?為何之前從未聽人說起?還是自己真的忘記了……


  紅多隆見他神色怪異,一副大為驚愣的模樣,沉吟道:”原本我們想早點告訴族長,不過聖女說天脈線已封,不說也無妨,族長在京城為了龍雲圖危險、操勞,她不想你為了兒女私情而分心。族長真是好福氣,聖女善良又體貼……”


  柳漠西沉默無聲,一雙漆黑的眸子更是沉到冰冷湖底,被暗夜完全隱蓋。他要娶霧銀為妻?還是族中流傳多年的習俗?腦海中突然不自覺浮現一張絕美素顏,他不禁屏住了呼吸,心底掠過一個名字——芯月。


  沒有原由,隻是想到”芯月”二字,心口便驀然抽疼起來。


  柳漠西收緊手指,眼角一瞥,卻不經意捕捉到悄然佇立於丈餘開外的纖細身影。她來多久了?他竟然無所察覺……


  “族長難道不願意娶聖女嗎?”紅多隆是忠實之人,族長與聖女結為夫妻,讓漠西族更加團結繁榮,他是極力讚成的。


  “不是……此事以後再說吧。”柳漠西不禁想起遠在遙遠大漠中,日夜為族人操勞的藍霧銀,不覺生出一股異樣的慚愧,同時負累的感覺也滾滾而出。霧銀真願意嫁給自己?又或許,霧銀知道若是早告訴自己,自己定會極力反對這樁婚事,所以她才有所保留,隻想等到他非娶她那一天才說?

  思緒莫名複雜,發現那抹纖細的身影又往這邊挪了幾分,他揉揉額頭:”紅長老,你一路跋涉也辛苦了,早點去歇息吧。龍雲圖的事,我們明日再商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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