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城郊,一家普通的客棧,兩位麵目清秀的公子要了一間上房,住了進去。


  紫笑小心打量四周,望見悠然自得的芯月,不禁道出心中疑惑:”你怎如此大膽?輾轉幾天後,還是帶我回來住客棧,就不怕貝勒爺很快查到這裏?”


  芯月脫下外褂,拂去一身疲憊,淺語輕笑:”沒有把握,我又怎敢帶你這樣光明正大住客棧?我太了解阿瑪和大哥,可惜他們卻那麽不了解我。他們隻道你我出走,必定不敢引人注目,要封鎖的隻怕也是京城各進出要道,怕我就此離開北京城。”


  紫笑眨眨眼,明白了:”以常理度之,京城百姓與王爺他們一樣,認為你既然選擇出走,便會遠遠離開,也不會注意到你。如此一來,放眼看去,京城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芯月突然蹙眉,語有微微歎息:”上次大漠……已鬧得滿城風雨,這次格格出走也並非光耀之事,百姓是不可能聽到半點風聲的。你我就放心在此多住幾日,再做打算吧。”她本可以有多種法子離開這裏,為何事到臨頭又折回城中?莫非真如紫笑所言,自己……仍是希冀著要再見那人一麵?

  紫笑多少猜到她的心思,也不點破,反倒嘻嘻笑道:”我也覺得返回京城是個正確的選擇,族長既已現身,說明……其他族人也會在這裏,說不定我很快就能找到他們。”


  芯月微笑起來,知道她心裏念的是藍霧祁,那位白衣飄然俊逸瀟灑的年輕長老,大哥若與人家相比,隻怕是霸氣有餘,溫柔不足。紫笑的事,是自己虧欠了大哥,誰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隻能選擇成全一個女人的愛了。


  芯月預料得很對,瑞親王將她離家出走之事稟告了皇上,皇上凝眉沉思後歎息一聲:”這孩子……由她去吧,但願海闊天空,她在尋得自由後還記得再回皇城。”


  對此事並不放棄的隻有兩人——軒德與七阿哥永琮。永琮反思,是否因自己向皇上提婚之事驚嚇到了芯月?無論如何,他決心親自找到芯月為止;而軒德更是帶著不為人知的複雜情愫,與他一同離開皇宮,說要親自尋回寶貝妹妹。皇上心裏自然也念著芯月的安危,便也由他們去了。


  不過,茫茫人海,軒德與永琮確實暫無頭緒,一時不知道往哪邊尋起。


  芯月與紫笑在客棧呆了兩日,一派平靜,這天剛下樓卻意外卷進了一場風波。


  “抓亂黨!”


  “哪裏逃……”


  清兵大聲喝著,踏著紛雜的腳步湧入門中,芯月一見帶頭的官員大人,立刻低下臉悄悄拉住紫笑,試圖退回去。可惜轉眼間,廳中混亂起來,頑固的亂黨分子手持大刀奮力與清兵打鬥,客棧老板早已嚇得躲進櫃台,顫抖著連聲念著”菩薩保佑……”客人驚叫,清兵很快將客棧出口團團圍住。


  “漠西族的亂黨,你們聽著。”為首官員一言讓大家停住了動作,也驚得芯月與紫笑同時抬頭,心口狂跳。


  “哼!”那亂黨大約五六名,個個身手不錯,一眼可看出其中一位最為高大的黑衣人便是首領,可惜寡不敵眾,麵對清並他們隻能往後退。


  芯月與紫笑也一路悄悄退至牆角,從”漠西族”三個字裏找回冷靜,隻想先避開這不必要的禍事。慌亂間,卻見為首官員的目光朝這邊看來,視線對及芯月之後,先是一驚再渾身震了起來。芯月蹙眉,暗叫不好,這帶兵的大人正是平日裏跟大哥交情甚好,常一起辦案的兵部侍郎。他定是認出自己了……


  “看來漠西族降歸是假,暗中與朝廷作對才是真。那麽就別怪我們無情了。”侍郎大人手一揮,清兵又要提刀圍上。


  “哼!漠西族誓死不降!”


  芯月聽得怔愣,猶疑間,一道黑色人影飛閃而來,冰冷的劍尖抵住她柔嫩的脖頸,男人有些邪惡地冷笑:”你們最好住手!若再動手,我就殺了她們!”


  芯月被人緊緊箍住,無法回頭,卻見侍郎大人果然變了臉色,而一旁的紫笑也同時落入另一名亂黨手中。


  清兵欲再上前,侍郎大人趕緊一聲喝住:”慢!”沉眉間,望著芯月故作鎮定的小臉,咬著牙朝後揮揮手,清兵立刻退出幾步。


  紫笑緊張地瞪大眼,生怕自己脖子一動就會被劍割斷頸喉。她也很快意識到,這幾人肯定不是自己的同胞,那又為何要打著漠西族的幌子招惹朝廷呢?

  氣氛一路冷凝、緊繃,客棧裏刹時沒了聲音。


  箍住芯月的男人陰陰冷笑,有幾分得意。天助他也,沒想到危急間真讓他蒙對了,這兩名清秀男子真是不一般的人物,竟然可以輕易扣住清兵。


  門外,芯月和紫笑被挾持著一路後退,清兵則握緊大刀步步進逼。數匹原本屬於清兵的烈馬就候在樹旁,芯月注視著侍郎大人,暗暗心驚,再不想辦法脫身就會被這幾名自稱漠西族人的亂黨帶離了。正想著,聞得紫笑一聲驚呼,扭頭一喊,隻見紫笑被人劈暈了過去,正被扛上馬背。


  扭頭間,頸上肌膚傳來一絲疼痛,隱隱有鮮紅血絲冒了出來,侍郎大人立刻睜大了眼。


  “嗬,不想死的話……你也最好別亂輕舉妄動!”陰邪的男人對著芯月白皙的頸子吐著氣,威脅道。


  紫笑被擄,自己又怎能獨自逃離?何況這幾個人真是漠西族人嗎?先保住性命再做打算。想到此,芯月逐漸冷靜下來,故意提高聲音害怕道:”不要……大人們別再過來了……”


  “哼!”黑衣男人冷笑一聲,雙目的邪光更甚。點穴,翻身,上馬,芯月動彈不得,緊咬著牙告誡自己不可慌張,在侍郎大人擔憂焦急的目光中,她也被人扛上馬背,飛速離去。


  一群烈馬在亂黨分子刻意的鞭策下,四處奔散,她望著清兵在後麵追趕的身影,閉上了眼睛。或許,大哥不久後就會找到自己了吧!

  “大人……”清兵停止了追趕,不解地等待侍郎大人的回答。侍郎大人眉頭擰成一條麻花,憂心忡忡:”我沒看錯……被挾持的真是喬裝私遊的芯月格格。”


  ……


  黑夜,野外的村莊裏,隻有一戶人家透出光亮。


  芯月與紫笑被人捆綁了,一日未進食有些虛軟無力。相攜靠坐在一間陰暗的柴房裏,冰冷的石板地有幾分寒意,她們細細打量四周,靜聽外麵的動靜。


  “這群卑鄙的家夥,肯定不是我漠西族人!”紫笑咬唇道。


  芯月眸中顏色轉深,突然想到一事,道:”紫笑,其實你是漠西族紫長老的親生女兒吧?”


  紫笑看著她,有些慚愧:”當日隱瞞了自己身份欺騙你,是我不對……”


  “我都知道。”芯月語氣淡然,仿佛早已知悉,回眸淺笑。若說慚愧,她也該對紫笑說一聲慚愧,因為自第一次聽紫笑表明身份,她表麵相信心頭卻有所疑惑。紫笑想從她這裏打聽龍雲圖的消息,她卻是想從紫笑那裏探得大哥的消息,也希望能尋找逃脫之法。隻是兩人都是真誠坦蕩的女子,相交一段時間後,逐漸產生一種奇怪的友誼,真正成為好姐妹卻是在王府之中。


  想到這裏,芯月拉住她的手,壓低了聲音:”這些亂黨分子跟漠西族必有仇怨,我們千萬不可透露自己的身份,若要讓他們知道,隻怕我們又要轉而成為挾製漠西族的棋子了。”


  紫笑點點頭,仍有疑惑:”我不明白,他們怎知道可以利用我們要挾清兵?”


  “我們務必要小心!這亂黨頭子是個不容小覷的角色,那侍郎大人不過初見我時稍有一疑,他便敏銳地察覺到了,才適時抓了我們為人質。我看,我們若不想辦法逃脫,隻會被他們再三利用。要是一會再見到他們,我們就……”正說著,芯月陡然停住,機敏地將耳朵貼近門邊。紫笑立刻屏住呼吸,二人目光對視一眼,感覺危機步步靠近。


  “砰!”,門被人一腳踹開。


  抬頭,看見一身型高大的男子立在門口,身後還有一人正手舉著火把跟隨著。男子如鷹般的銳利目光在夜色中散發邪冷寒意,捕捉到芯月的身影後,大步向前一手提起了她。芯月如被人勒住脖子,頓時有些呼吸緊窒,眯起眸子借著昏暗的光線打量此人。


  他看起來不過三十來歲,麵部輪廓深邃,濃眉深目,堪稱英俊,頗有異族男子粗獷的風味。可惜此人眼中散發的寒意讓她立刻聯想到柳漠西,但又與柳漠西有些不同,尤其是那份邪肆張狂莫名讓人心驚。芯月小心翼翼地垂下眼眸,思索著如何才能保護自己。


  那人突然大手一轉,將她裘帽掀開,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傾斜而下,刹時美的驚人,讓男子幽暗的黑瞳迅速閃過火花。


  “嗬,我早就知道哪有生得這麽俊俏的男子,果真是女人。”他低低笑道,黑眸中隱含精光。芯月被迫靠在他的懷中,雙手背在身後無力反抗。她忍住怒意,眼眸一轉,聲音竟是前所未有的甜美:”公子好眼光,不過……公子似乎不懂得憐香惜玉,明知道我們是手無寸鐵的弱女子,竟然還這樣對待我們……”


  “嗬嗬,柳某人失禮了。”說罷,男子微微鬆手,他一隻胳膊受了傷,單用一手解下芯月身上的繩索。濃眉一抬,旁邊的手下也馬上為紫笑鬆了綁。


  他也姓柳?是真姓柳還是有什麽陰謀?芯月與紫笑不約而同地對上一眼,火光電石間產生了某種默契。


  紫笑見那人對芯月無禮,忍不住指住他:”你們究竟是什麽人?還不放開她?”


  “笑笑,別說了,我看這位柳公子也非大惡之人,否則就不隻是捆綁,而是直接將劍抹上我們的脖子了。”芯月半諷半嘲地說道,身子不動聲色地自那人懷中掙脫。火光下,她臉色蒼白,一副嬌柔無力的模樣,我見猶憐。


  男子不由地放輕了動作,朝外麵看了一眼,命令道:”將兩位姑娘帶到大堂。”


  大堂裏,已有五名男子在場,見芯月與紫笑被人帶進來,幾乎都停住了手中動作,直直將目光盯住她們。好美的女人,大家的眼中毫不掩飾地寫著這幾個字。芯月環顧大堂,見這些人有的正挽著袖口在傷口上抹藥,有的坦著衣襟正在包紮。


  有人忘乎所以地站起身,目光貪婪:”爺,想不到這兩個人質竟是如此美貌的女子啊!”


  男子重哼一聲,視線轉向芯月與紫笑,她們的反應實在不像一般女子,不禁目露疑惑。芯月明白,解釋道:”不瞞柳公子,我與小妹正好懂得一點醫術,倒可以為幾位兄台看看傷口。”


  男子狐疑地掃過紫笑,紫笑卻將目光落到桌上,那裏擺放的正是她們的包袱,似乎想到了什麽,美麗的嘴角輕揚了一下。


  “我這裏正好有上等的金創藥……”


  “他娘的,你們到底是什麽人?我們抓了你們,你們竟然還會給人治傷?”有人半信半疑地罵出聲。


  紫笑撇撇唇:”隨你信不信,我就是醫女!”


  芯月默契地看過紫笑一眼,料想到包袱裏的東西應該已被人搜查過,於是清雅甜潤地開口:”行醫者與出家者一樣,慈悲為懷,看到傷者隻是出於本能想醫治罷了。你們抓了我們,也隻為了逃命,實際與我們並無仇怨,我們自然不會以怨報怨。”


  男子一直打量著她們,穩步走近芯月身邊,大手攬住她纖柔的肩頭,邪妄的眼眸鎖住她:”想不到姑娘竟是行醫之人,心地如此善良……不過,不知道你與那位追捕我們的侍郎大人有何淵源?”


  果然,此人疑心極重,芯月一個旋身巧然移開步子,嫣然笑道:”說來也巧,那侍郎大人曾經受傷正巧為我和妹妹所救過,便認識了。”


  “如此說來,柳某人真是福大之人哪!”男子嗬嗬笑起來,似乎信了她,那陰邪的聲音讓人自腳底竄上一股寒意。芯月也笑得前所未有的妖嬈,將清冷徹底隱藏,紫笑從怔愣中迅速回神,握緊瓷瓶準備收回懷中:”喏,姐姐不怪你們,我可還生氣著呢,這藥才不給你們浪費。”


  “笑笑,別使小性子,救人是我們該做的事情。”芯月朝她眨眨眼,紫笑才抿著小嘴不樂意地將藥瓶重新遞出。


  男子見她倆表情純真自然,稍稍放下戒備,盯著芯月脖子上那道細細的傷痕,關心道:”柳某不甚傷了姑娘,就讓柳某人親自為姑娘上點藥吧。”


  “不用了。”芯月連忙閃身避開,差點泄露了武功底子,她不好意思地淺笑:”公子手臂傷得不輕,還是我來為公子重新包紮。”


  “有美人親自為柳某包紮,真是柳某的榮幸。”男子倒也不推脫,就此坐在桌旁,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芯月的動作,逐漸升起一股濃烈的占有意味。


  芯月豈能不知他的心思?她始終含著一抹笑意,讓人猜不出心思,見紫笑一邊埋怨一邊為那些人的傷口一一撒上藥粉,她也拿起那瓷瓶,細心地為男子撒在傷口上。


  “姑娘不害怕我等是亂黨麽?”那男子沉沉問道。


  “我家世代行醫,隻知道為人治傷醫病,什麽亂黨都與我無關。不過……我也知道,大清奪得天下已來,各派亂黨層出不窮,很多漢人都喊著反清複明。不知道柳公子又是什麽亂黨?”芯月用清銳平靜的眸子看著他。


  男子蹙眉,明明感覺這女子有些特別,但她的話裏又聽不出什麽破綻,當下眼中閃過不易覺察的利光,陰冷笑道:”不知道姑娘聽說過漠西族沒有?”


  芯月手指敏感地一顫,強自鎮定:”今日在客棧第一次聽侍郎大人提起。”


  “哦。一個深受大清壓迫,決意與大清反抗到底的民族。”男子的話語裏有幾分森森得意,芯月垂眸用心地為他包紮,似乎對這個不敢興趣,他也沒看到,在這雙清澈明亮的水眸中閃動著怎樣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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