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春分時節,草木曆了暖風潤雨,鬱鬱蔥蔥地舒展開來,林間碧木遮了旭陽當空,隻灑下淡淡光影斑點,靜裏透著細碎的明媚。
芯月與紫笑為方便行事不引人注意,都將秀發挽成長辮,戴了裘帽,換了男裝。
二人策馬穿過林間小路,轉上青石大道。
“這是我一生中最不負責任的決定。”芯月嘴上說著,明眸裏卻看不出遲疑,反倒是一派自信坦然。她貴為格格卻常常身不由己,越是得寵越不能妄性而為。自小學禮儀,知進退,偶爾使使無傷大雅的小性子算是怡情。而此行,必會引起瑞親王府乃至皇上的震驚、失望、傷心,留書時該做的交代已細細斟酌,希望他們都能懂自己,那麽就會明白這樣的離去才是讓她活得更好。
而關於紫笑,一夜促心長談後,她也覺得大哥沒有禁錮人家的權力,在大錯尚未鑄就之前,她應該幫助紫笑去追求自己的所愛。
追求自己的所愛……
多麽美好的憧憬,多麽幸福的未來……
芯月抓緊馬鞍,鞭子用力一抽,馬兒加速奔跑。她目光堅定,自己的未來掌握在自己手中,愛與恨……隻是過去,不在未來,從此天涯飄零,孤為一人也不屈不就,不悲不怨。
“芯月,我們要去哪?”紫笑如好不容易掙脫囚牢的小鳥,興奮而忐忑。
芯月挺直脊背,望著碧藍蒼穹,回頭笑答:”天下之大,何愁無立身之處?既然決定離開過去,就算是四海為家,我也甘之如飴。走吧,你不是要去找你的心上人嗎?”
紫笑刹時粉麵含羞,揚唇回駁道:”你敢說你沒想過要去找族長嗎?”昨夜,聽芯月平淡一句”我遇見柳漠西了”,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族長與芯月之間的糾葛,她也曾有感知;雪地裏的決絕,她在王府中也有所耳聞,她就不信芯月與族長之間發生那麽多事後,再次相遇而無半點激動……
芯月勒馬微微頓下,清音飄散風中:”他已經不認識我了。”語氣仍舊平淡,聽不出是喜是悲。
紫笑揚眉笑道:”這樣更好啊!你已放棄格格身份,漠西族也與朝廷和平共處,你與族長之間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四個字敲入腦海,芯月不由地屏住呼吸。她再遇他,見他不認得自己,便一心決定自己也該徹底忘卻,全新開始,卻絲毫未敢奢望與那個男人還有何牽扯……愛恨雖已化為雲煙,恍如一夢,但每每思及仍心有餘悸啊!
紫笑追上她,兩人並騎,又笑道:”人間自是有情癡,除了他,你今生還會愛上別的男子嗎?如若不能,為何不勇敢追尋他呢?”
芯月心中一驚,鳳眸輕掠,白玉般的容顏卻靜然一笑:”我與他已是相見不相識,形同陌路。不過,倘若有緣他朝再遇,我也不可能再是昨日的芯月了。”
“你還會再愛他嗎?”紫笑執意想知道答案,她有預感,柳漠西與芯月之間絕非僅是”緣分”二字的牽扯,或許早已是命中注定。
“不知道。”芯月簡單而坦蕩地回答,話語間略有一絲蒼涼的意味。情太傷人,若是可以選擇,她寧選不愛。可惜人非聖人,她隻能盡力去避及那樣的傷痛。若問今生會再愛他嗎?她真不知道。身子微微伏下,清淺眉目中浮光淡遠,靈眸望著前路一片青山蔭綠,重新策馬狂奔起來。
不知道就是還會愛吧。紫笑追著她,柔嫩的唇角蕩開淺淺的梨窩。
繁華的北京城,繁華的醉夢樓。
醉生夢死銷魂窟,花不迷人人自迷。醉夢樓是半年前在京城裏新開的花樓,這裏的姑娘個個極具特色,風情萬種。老板娘卻是位極為年輕美貌的女子,名字就叫夢娘。
傳聞,夢娘的背後有著非同一般的勢力,傳聞她並非真正的老板娘,真正的老板娘是位蒙著白色麵紗的奇怪女人。無論如何,這生意是做起來了,且很快在這條花街柳巷紅火起來,因為沒有哪家花樓的老鴇比夢娘更有魅力了。
醉夢樓前廳寬闊,燈火通明,鶯鶯燕燕,嬌噥軟語,好不熱鬧。自廳堂扶簾進去,有著一間間豪華雅致的廂房,不時傳來引人暇思的曖昧之聲。
然再往後走,是一單獨隔離的院落,院子以綠色藤蔓圍了籬笆,陳舊的木門窄小,較為隱秘。從小門進卻別有洞天,平日裏連樓裏的姑娘們也不曾發現此處。
寂靜處,與前廳的熱鬧截然相反。白袍男子悠然立於窗前,一襲清雅籠於周身,俊美的五官被淡淡燭光照耀,飄逸如風。
他挑高眉似笑非笑:”看來你是天生命硬,已修成不死之身了。”
床上的男子薄唇一抿,寒意深深,望過去的目光隱帶犀利,若是常人與這雙利眸一觸,必從心底泛起十足冷意。偏偏白袍男子視若無睹,嘴角的笑痕反而擴大,仿佛巴不得冷酷男子重傷到必須臥床休息才甘心。
“喂,柳漠西,你在想什麽?我敢打賭,你現在所想的絕對不是龍雲圖。”白袍男子眸光閃動,充滿探究的意味。
“閉嘴,藍霧祁。”柳漠西修眉一蹙瞪著他,很多次他都在想,為何自己竟然可以與藍霧祁這等惟恐天下不亂的人成為兄弟。
藍霧祁托腮道:”你還沒說到底是誰救了你?當時我尋著你的蹤跡趕去時,隻見地上全是血跡,著實嚇了一大跳。”
“一個女人。”柳漠西簡短地答道,眼前浮現起碧雲寺中那女子清冷高貴的模樣。適才他就是不自覺分神,總覺得看到那女子時心裏有幾分怪異,又讓人想不出其中原由。
“女人?”藍霧祁大步上前走近床邊,黑色的眼眸更加閃亮,”看你這模樣……讓我來猜猜,救你的是個年輕女人?”
柳漠西瞥他一眼。
“喔,看來不但年輕,而且漂亮,美若天仙。”藍霧祁好奇地盯著他,卻見他俊挺冷漠的線條有著幾不可見的鬆動,心下一喜,”我猜對了?”
柳漠西摸了摸被包紮結實的傷口,再次瞪他一眼,拋去一個”你很無聊”的眼神。
藍霧祁突然開心地一手拍上他帶傷的肩膀,不顧他因疼痛濃眉狠狠一擰的抽痛模樣,神秘笑道:”嗬……那你有沒有找到對女人心動的感覺?”
“藍霧祁!”他冷酷地警告。
藍霧祁揚起唇角不以為意地笑笑,這也不能怪他,誰讓眼前酷如冰山的男人一年來表現太過怪異,就算麵對千嬌百媚的夢娘主動投懷送抱,他也同樣冷麵相待。
思來想去,不禁讓人憂心……
去年冬日,雪花狂舞,天地無情,柳漠西被芯月刺下一劍,倒地時已奄奄一息。所幸,藍霧銀終因不舍先行前去漠北避難,即刻返回,才及時以特殊之法護住了他的心脈。那冰天雪地裏的連續幾個日夜,漠西族人幾乎都不眠不休,為他們的族長祈禱,好在雪花停歇之時,柳漠西也緩緩張開了眼睛。
然而,藍霧銀雖救活了他,卻也封住了他十年記憶。京城、瑞親王府裏的遭遇他隻覺若夢,往事零零碎碎,包括父親柳成權的慘死都是幾位長老轉述。
柳漠西壓根沒想到,自己失去了十年來最重要的東西——天脈線完全被封,生命中出現過如曇花一現卻最刻骨銘心的愛,從此愛戀徹底了結斷送。
他不再記得曾有一個叫芯月的女子……仿佛他過去活著的歲月裏,從未對誰心動過,更不曾刻骨銘心過。
得已新生,輕鬆地忘卻了愛恨糾葛,他的心中隻有漠西族與龍雲圖。
藍霧祁以前從不認為妹妹會喜歡柳漠西,現在他卻再無疑問,因為當霧銀微笑說:”哥哥,我說過,隻有等我二十歲成為他的妻子,他才會明白什麽是真正的男女之情。除了我,他不會愛上任何女人。非但如此,就算他曾經有對誰動過情,也隻是用情越深忘得越徹底!”
她將”芯月”兩個字自他心底拔除,她眼中閃動的決心與不會放棄的冷靜執著,分明代表著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
所以,柳漠西的世界裏,沒有了芯月,沒有了情愛,沒有了任何女人。
“霧銀,你是如何做到的?”
“哥哥,這個跟你說也沒用,它是我們漠西族聖女必會的一種心術,隻有對以情咒封過天脈線的人才有效。對族長而言,情毒的引子在他身上,解藥卻在我身上。嗬嗬……”
藍霧祁將思緒拉回,盯著柳漠西對自己不滿的怒容,笑道:”我是真心誠意關心你,想這醉夢樓什麽美貌姑娘沒有?你偏偏無動於衷,就連夢娘對你柔情似水,你也冷鼻子冷眼,不屑一顧。你自己想想,哪有正常男人麵對美人在懷,還心如止水的?”
“你放心,我很正常!”柳漠西知道那些個女人暗地裏以什麽心思揣度自己,他也曾讓夢娘侍寢過,可是他發現自己對女人越來越無興致,縱然麵對百般挑逗,心底依然波瀾不驚。
藍霧祁也分不清自己所想,一方麵希望能助柳漠西打開天脈情結,讓他恢複完整的情感記憶;另一方麵又有所遲疑,摸不準柳漠西記起往事後,會做出什麽讓人不備之事。他隻是無法想象,半年後,霧銀將年滿二十,若是柳漠西娶她為妻卻又發現自己曾經所埋藏的深刻情感,那時將如何麵對?
柳漠西下了床,走到窗邊,抬頭望向月色難及的一方虛空,墨玉似的天幕深處孤星遙掛,冷芒鋒亮,如他漆黑的眼瞳很少浮現暖意的溫情。
不願意再提及女人,柳漠西話鋒一轉:”盜龍雲圖者必是蓄謀已久,此次京城再現,說不定藏著什麽陰謀玄機。以後我們要更加小心了。”
藍霧祁盯著他的傷口,眼眸笑意不減:”那麽多黑衣人圍攻你,你都能大難不死,真是福大命大,嗬嗬。”
“藍霧祁,我在說正事!”柳漠西抑鬱地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忍受這人自以為是的家夥了。
“我也在答你正事啊!龍雲圖自瑞親王府失蹤一年有餘,偏偏你一來京城,圖也出現了,那幫黑衣人更是出現得時機湊巧,這其中原由……”
“這些我都想過,對方的目標也是龍雲圖,且能掌握我們的行蹤,你想這說明了什麽?”柳漠西神情嚴肅。
“說明敵人就在我們身邊,且敵暗我明。”藍霧祁自然接口。
柳漠西神色更加凝重起來。自大傷初愈,他首先致力與朝廷談和,希望盡快幫助族人恢複平靜安定的生活,然後為龍雲圖一路打探到京城。其間最讓人充滿希望的是一位自稱縈娘的女子,主動加入了他們。縈娘,不正是夢娘所說的那位神秘女子麽?於是,幾人一同進京,以醉夢樓為據點,展開新的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