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部分時間,芯月都在伏案作畫,用細細的狼毫筆一筆一筆認真地勾勒。滿桌的紙張,中間不乏已經畫好但不滿意而被拋棄的心血之作,最後累得幾乎要趴在長桌上歎息。不過,芯月並沒有沮喪,她從來都不是輕易認輸之人。之所以畫了一幅又一幅,是因為她力求精美,骨子裏的倔氣讓她執意非畫出一幅足以媲真的龍雲圖不可。
——柳漠西,你休得輕視我!她握緊狼毫筆,埋下頭去,一邊回憶一邊無比仔細地勾勒起來。
日出日落,月已半圓。
七日期限已剩最後一天,芯月小心地鋪平畫紙,從左上角到右下方一處處仔細端詳,最後終於露出一絲久違的微笑。她成功了,當日所看到的龍雲圖與自己筆下這副至少有九成相似,如果是以錦帕為料,絲繡而成的圖案,則完全能以假亂真。胸口興奮地狂跳了好幾下,她撫著激動難平的心跳長長吐出一口氣。
可是,就在這一晚,這間屬於族長專有的寢房裏,走進了一個女人,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她的出現,既是自然又是意外,而她所帶來的秘密更是意外地改變了一切……
雪白晶瑩的肌膚在微微敞開的領口中若隱若現,一雙勾魂的鳳眼閃亮迷人,就連她妙曼生姿的步子可以讓男人看得目不轉睛。這個女人便是曾與芯月有過一麵之緣的舞姬,大家叫她夢娘。當時,她推簾走進內室,一款一擺的腰肢盈盈生姿地直朝柳漠西走去,芯月正在小心謹慎地將完成龍雲圖鋪開在長桌前。見夢娘出現,她不知怎麽地心口驀然緊縮了一下,眼神暗淡下來。
“誰許你進來的?”柳漠西望著夢娘美麗的身子,低沉的語音聽不出情緒。
夢娘睨著眼眸輕瞥芯月一眼,對柳漠西嬌聲笑道:“族長有了新人忘舊人麽?都已經好幾天沒讓夢娘來伺候你了,真讓夢娘想得緊哪!”她美目流盼,眼神曖昧而邪魅,然後以極度魅惑的姿態朝他偎去。
“出去!”柳漠西臉色沉下幾分,冷漠地命令。
“族長……”夢娘不以為意,笑顏如花更加嫵媚,反而大膽地將手撫上他的胸膛。
柳漠西一把抓住那隻放肆的纖白玉手,眼眸幽暗:“夢娘,不要讓我生氣。”他聲音越低,越飽含著警告。小小一個舞姬竟也敢如此放肆,難道她為著什麽事而來?
“族長,別這樣嘛,難道你不想念夢娘嗎?”她無視於自己被扣住的玉腕,直接偎進他的胸膛。
柳漠西揚起譏誚的唇:“你難道沒看到,我的房中還有另一個女人嗎?”
好你個柳漠西,你還知道房中還有另一個女人的存在,這難道是你新的羞辱方式麽?芯月沒發現自己的臉色悄然煞白如雪,手指也不由自主地緊握在了一起。
她的反應都落在他銳利的黑眸中,他不再推開夢娘,指尖挑起夢娘美麗的下巴:“你來找我,隻是想與我燕好?”
“族長……夢娘難道不能有別的事情來找你嗎?”說話間,夢娘鳳眼含羞帶怯,輕捶他壯闊的胸膛,風情萬種。
“龍雲圖已經完成,就放在這裏,看不看隨你。”芯月冰冷無波的聲音劃過空氣,直直傳入他們的耳朵。
柳漠西朝她看去,正與那雙清冷無畏的眸對上。沒錯,這就是他所認識的芯月格格,無論是在他身下承歡,還是現在這般話存挑釁,她在最脆弱的時候也未曾表露過懼怕。可是,她閃動的水眸中是否隱含著一絲在意?是在意夢娘的出現嗎?
這一刻,柳漠西極想知道——這個曾經全心依賴自己、悄悄喜歡自己的女人真已經完全不在乎了嗎?
大手托住夢娘的腰肢,奇異地發現夢娘的身子有著瞬間的僵硬。他疑惑地側頭看向倚在自己懷中停住笑魘的女人,不禁皺起了眉。
“請你遵守承諾,放人!”那二人親密地相擁,芯月忍住心口陣陣疼痛,冷然地注視他。
“我何時答應過你要放了他們?”他挑起黑眸,冷笑道。
“柳漠西,你休得出爾反爾!”
“我記得我隻答應過七日內,暫保他們平安無事,不是你自己誤會什麽了吧?”
“柳漠西!” 芯月清冷的美目變得灼灼發亮,燃燒的怒火充斥其中,看起來竟美得動人。
夢娘眨眨眼睛,小手誘惑地在男人的胸前摸索著,聲音柔媚:“一個小小的女奴敢這樣對你說話,族長難道不懲罰她嗎?”
“你覺得該如何處罰她?”柳漠西輕笑著問,目光卻落在氣得發抖的芯月身上。龍雲圖已完成,他本欲立刻上前細看,可是眼下,他最想知道的卻是芯月看到自己與夢娘在一起的心思,他不信她真的對自己說恨就恨了!
夢娘勾起笑:“族裏不是有處罰女奴的規定嗎?難道族長還要我提醒?”
柳漠西低低笑了起來,“你啊你……嗬嗬,你不知道對她最好的懲罰該留在晚上。不過,現在就按你說的吧。”他突然抬頭朝門外傳道:“來人!”
門外立刻奔進兩名侍從,垂首道:“請族長吩咐。”
“將那個不聽話的女奴帶下去,罰她清洗城堡裏所有的衣服。”柳漠西冷硬地說道。
該死!芯月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幽亮的瞳孔緊了又縮,快要氣暈過去。晚上,柳漠西就像個縱情的暴君,而現在的他簡直就像個昏君,盡聽女人的妖言。世上怎有如此無情之人?芯月啊芯月,他的血根本就是冷的!你怎能再對他的話抱有一絲一毫的希望?美麗而蒼白的唇抿成一條優美的直線,她連反對的字眼都不願再出口,隻是漠然地挺直脊梁,纖細的身子慢慢轉過,麵無表情地將冷眼掃過欲抓她的侍從,主動走了出去。
背後,留在柳漠西因意外而發怔的鐵青麵容,他以為她會反抗的,會以龍雲圖做條件談判的,她怎麽不了呢?
房中,隻剩二人。
柳漠西鬆開手臂,望著夢娘沉聲問:“說吧,你特意前來找我,有什麽事?”
“都說族長英明果斷,看來什麽事都逃不過族長的眼睛。今日夢娘前來,當然是想念你啦……”夢娘依然笑得嫵媚,眼中卻隱藏著不知名的幽光,“另外嘛,的確是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族長說。”
“說。”柳漠西眯起眼眸,思索地打量半倚著自己的嬌美女人。
對於夢娘的美名,他從一回大漠就有所耳聞,她是城中最大青樓——沙月樓的頭牌舞姬,嬌美明豔,鳳眼勾魂。然而,那夜,她被一群屬下奉如珍寶般送入他的房中侍寢,他才極度意外地發現這個生在煙花紅樓之地,舉手投足風情萬種的嫵媚女人竟是個未經人事的……。
事後,她柔媚地笑笑,說:夢娘隻是一卑微舞姬,能將這幅身子獻給族長,是夢娘一生的榮幸。
這背後,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他沒有心思探究,隻是再麵對這個女人時,心中多了層疑慮與謹慎。
夢娘難得地斂起媚笑,認真地注視著柳漠西英挺的麵容,慢慢說了三個字:“龍雲圖。”
龍雲圖?柳漠西暗驚,心想她的來意果然不簡單,在將芯月帶走了後,她將要做什麽?
夢娘微微一笑,起身來到長桌旁。桌上一幅畫功精細的圖,每一處都可以看出作畫之人的認真細心,就連翻騰的龍身藏在雲霧之中的隱隱姿態,也被描繪地栩栩如生。柳漠西留意的卻不是圖,可以說他對芯月作出此圖是莫名放心的,他留意的是夢娘看圖時的神情。
半晌後,夢娘勾動紅唇:“芯月格格的才華名不虛傳,夢娘不得不佩服她。”
柳漠西靜靜注視她,等待她的下文。這片綠洲之城並不算大,族內沒有秘密,沙月樓裏每天都交會著各種消息,她要知道芯月與龍雲圖之事,不足以為奇。
“可是,縱然她畫得再好,也沒人可以辨出是否與真圖一樣,何況真圖以錦帕刺繡而成。”夢娘道。
“是,所以我打算找到真圖後與之對比,再請繡工出眾之人做出修補。”柳漠西對這個女人已經無法不好奇了。
“唉。”夢娘突然歎了口氣,“龍雲圖神秘失蹤,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族長確定大家有那份耐心等待嗎?”
柳漠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現在族內隻有紅長老見過真圖,別無他法。”
夢娘眸光一閃,紅唇肯定地吐出幾個字:“不,還有人見過。她不但見過,還曾細心地仿繡過。”
柳漠西幽黑的瞳孔猛然迸出亮光,呼吸急促起來。他握住她的手臂,認真地看著她:“誰?”
夢娘怔了怔,明亮的鳳眼中突然湧出一抹不易覺察的哀戚:“她的名字叫縈娘。”
“縈娘?”柳漠西輕念著這名字,似曾在哪聽過,“她是誰?為何能與龍雲圖有此淵源?”
夢娘長睫微抬,視線落在桌上,解釋道:“這些我也隻是聽聞。縈娘是漢族女子,生來心靈手巧,繡工更是天下一絕,可惜她被漠西族人擄到大漠,最終淪落到沙月樓。後來她認識了你爹,深受你爹的喜愛,所以有緣看到龍雲圖……”
柳漠西抿起唇,不禁暗忖起來。龍雲圖是爹接任族長之位不久後被清兵奪走,若是他願意將族之聖物交於一個青樓女子仿繡,意味著爹與這個縈娘的關係非同一般。
“縈娘究竟何在?”他問。
“龍雲圖被奪走,幾年後,縈娘也隨之失蹤……族長,我這聽來的或許隻是流言,道聽途說,但族內幾位年長的長老應該多少有所知情吧。”
柳漠西緊盯著夢娘,不經意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逝的黯然,沉聲問:“既已失蹤這麽多年,怎知她還活著?說不定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夢娘突然提高了聲音:“不!我原本也以為她死了,可是……”她突然哽住後麵的話,見柳漠西滿是疑問的眼,笑了起來,“可是,前段日子,沙月樓來了群路過的商旅,其中一位爺贈我一對做工特別的銀手鐲。後來老嬤嬤見到,驚駭地認出那對鐲子應是屬於縈娘的,因為連鐲麵上的花紋和漢字都一模一樣。後來我才打聽到,這對手鐲正是那位爺月前在綠洲邊緣拾得的。”
夢娘掏出鐲子,遞給柳漠西。
柳漠西注視著這對微微閃著銀光的手鐲,深邃的眼眸被銀光照亮。他驟然出聲:“來人,立刻有請四位長老前來!”
沒有聲音,四周寂靜如死,淡淡的雲飄渺,看來像是夢一樣。一陣風吹過,長空蒼鷹掠過,西天一抹斜陽更淡了,然後暮色籠罩大地。
風吹得越來越冷,吹得樹葉颼颼地響,但也隻不過使得這寂靜更添幾分蕭索之意。
纖細的身影,身子有些單薄,安靜地坐在大樹旁。她低垂著眼,目光直直地落在遠處燃起的火堆上。這樣的夜裏,天上仿佛有幾顆星子,在黑暗的夜幕中孤獨地閃爍,感覺淒涼。
院子裏,數名奴仆圍坐在火堆旁,有的在低聲交談,有的不時朝芯月這邊看過幾眼。沒到深夜,他們不能回房,隻能在這裏守著,等待主人的隨時召喚。而芯月,重新回到了這裏,卻不屬於這群隊伍。她下午被柳漠西冷漠地逐出門後,似要發泄心中憤意,近乎自虐地清洗了一盆又一噴的破舊衣服,片刻不停。直到脊背發酸,雙手搓出了紅色血絲,才咬著牙歇息了一會。
那個可惡的男人與夢娘後來怎麽樣了?自己該怎麽做才能再見到大哥?
不行!不能再坐以待斃,就算是死也得問個清楚,否則如此苟且偷生會到幾時?
芯月猛然起身,朝外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