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二章 惡之花
失去一切的周庚像個幽靈般在落陽城裏遊蕩了整整一年,直到一位身穿黑袍容貌不清的女人在一個大雨磅礴的夜晚碰見了跪在路邊乞討的他。
??女人聽他講完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後,從懷裏掏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還有一把匕首給他,讓他去城裏的賭場賭錢,隻要他能給自己賭來一萬兩銀子,那麽他就可以幫他實現一個願望。
??若是他把這一千兩銀子也輸掉了,那麽就用這把匕首終結自己的性命,兩人就當從未見過麵。
??萬念俱灰的周庚顫抖著接過了匕首和銀票,帶著這兩樣東西走入了賭場,他是個厭惡賭博的人,但現在他抓住了這唯一的救命稻草,去點燃心裏那僅有的希望。
??諸惡莫作,諸善奉行。
??女人臨走前告訴他贏來這一萬兩後想要去找自己的話,就去北城區白龍街的九條巷裏,找一個穿黑衣的禿頭男人,跟他說玩這句話,禿頭男人就會帶他來找自己。
??現在他來了,帶著滿滿的一大袋黃金來,他要女人為他實現一個願望!
??這句話像是烙印般刻在自己腦海裏,他的腦海裏各種幻覺頻發,兒子吊死在房梁上那搖搖晃晃的身影,一把把投入茶場的火炬將那些被他細心栽培茶樹燒成灰燼時的衝天大火,還有妻子臨死前咳出的那最後一口血……各種可怕的場景匯聚在她腦海裏,恐懼絕望像是變成了一隻活在他心裏的妖魔,令他的麵孔猙獰眼神絕望,摻雜這渴望複仇快感,像個瀕死求生死不鬆手的病人。
??周庚死死抱著懷裏的那袋黃金,呆呆地看著頭頂上落下的光線,臉龐上時而衝冠眥裂,時而喜極抽泣,憤怒悲喜的神情交織在一起。
??撐船者發現了他的異樣,淡淡道:“就快到,別掉進水裏了,否則沒人能把你撈上來,我雖然不知道你腦子裏麵在想什麽,但今晚是你實現心願的時候,開心點。”
??“幫我實現願望的人……究竟是誰?”周庚打了個寒戰。
??撐船者神秘一笑道:“能替凡人實現願望的東西,要麽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否則就是月色下漫步的妖魔了。”
??月色下漫步的妖魔,周庚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他離這些人越來越近了,或許對現在的年輕人而言未必知道這些月色下漫步的妖魔,但自己是知道的,那些可以朝廷刻意壓下去的往事……影月……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屍體……就連強大如道盟也在這些亡命之徒的瘋狂反撲下顫抖。
??對於如今的慶國而言,“影月”依舊是一個充滿禁忌的字眼,這個教宗千年以來在南理默默紮根,不推崇儒佛道三教,認為人性本惡,“惡”中包含了各種貪欲憎恨等情緒,所以需要善良正直這種情緒去引導“惡”的一麵,推行均衡理念以維護人性平衡為己任的宗派團體。
??宗派的信徒們仿佛行走在光明和黑暗兩個世界中,自古以來協調南陸各地的衝突,必要的時候會以強製力介入,但龍王趙公明崛起後,曆代慶皇便瘋狂打壓這些對慶國統治造成威脅的教徒,影月教的教徒們被迫離流離失所,即便如此他們也可以在皇室和道盟的重壓下生存下去。
??三十年前那場清洗之戰機會毀了這個教宗,從此之後,再沒有人看見這些在脖子上纏著黑幡的人出現在大街小巷中,他們仿佛全部消失了,朝廷皇室竭盡全力地抹黑這個教宗的成員,導致百姓們普遍認為女性教徒們都是至淫的妖女,以男人的精血為食,男性教徒們都是可怕的妖魔,眼裏閃爍著相似火焰般的光芒,普通人一旦直視他們的眼睛就會被燒成灰燼。
??撐船者提醒道:“一會我會給你一個麵具戴上,但你無論看見什麽,千萬不要叫出聲來,會有人接待像你這樣的人,最後再給你一個忠告,接待你的那些女人,不要沉淪在她們給你的微笑中,除非你已經下定決心死在這裏麵。”
??周庚抱緊懷裏的金子,仰望著頭頂上的青銅井蓋,透著縫隙落下的光斑在他頭頂上快速地飛過。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在一條深不見底的水溝中尋求複仇的希望,但無論這個男人要帶他去什麽地方,他都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去到裏麵。
??雖然他這樣做一旦被錦衣衛的人知道,下場就是死路一條,但對於發生在他身上的慘禍朝廷不會去管,也這些披著黑袍的人願意幫助自己,所以他選擇相信他們。
??“你有沒有聽見什麽奇怪的聲音?”
??周庚不安地朝著四處張望,水下似乎有什麽龐然大物在遊動,忽然感覺周圍開始起風了,風中有絲竹管樂的聲音,從現在開始一切的聲音都變了,甚至也聞不到那股惡臭無比的味道。
??船杆攪動湖水的聲音變得清晰了起來,直到耳邊一切的異動消失後,周庚看到了黑暗中的一點光芒。
??周庚喃喃道:“前麵有光……”
??撐船者輕輕一笑,愈發賣力地劃動船杆,望著光線出現的方向,用隻有他自己才聽得清的聲音說道:“隻有體會舉目皆暗的痛苦,才能懂得光明的來之不易,快點把麵具戴上吧,不要讓人認出你來。”
??周庚聽他的話帶上了麵具,在這條充滿各種肮髒黑暗的地下埔墁中,牆壁上逐漸出現了成排的火炬,給人一種隨著火炬排列方向前進就能抵達目的地的感覺。
??隨著船隻的前行,牆壁上的火炬越來越多,甚至還有許多和他們一樣的船隻在水麵上前行,載滿和他一樣帶著麵具的人,從他們的服飾來看都是落陽城裏的權貴之人,往他前進的方向離開。
??“他們都是和你一樣想要達成願望的人。”撐船者轉頭望著他,微笑道:“我們到了。”
??“門!我看見門了!”周庚驚呼。
??的確,在這條充滿各種惡臭的埔墁中出現了一扇青銅巨門,守望者在看見他們的船隻後,緩緩打開了這扇青銅巨門。
??此時原本順水而行的他們,到了這扇門前出現了逆流而上的感覺,船隻隨著衝湧而出的河水隨之上升,那些聚集在青銅大門前的汙物被清流衝開。
??當他們進入這扇青銅大門後,明顯能看出水麵清澈了許多,隱約能看見各種遊魚在聚在船頭,這裏麵的空氣何等清新,河道的兩側沒有令人作嘔的老鼠跑來跑去,甚至讓周庚聞到了些許女人的脂粉香,讓他完全呆住了。
??直到撐船者停在青石台前,現在他的麵前有出現一扇陷入青石壁中的雕花小門。
??周庚扛著那袋金子走到了那扇門前,扭頭望著撐船者一眼,對方對他鼓勵一笑,說道:“你能幫你實現願望的人就在裏麵,記住不要沉淪在她們的微笑中,記住你是來幹什麽的,這是我能給你的唯一忠告了。”
??周庚目送撐船者就撐著小船離開後,用那雙顫抖泛黃的手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
??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停頓了,他這一生不曾體會過這種感覺,仿佛從黃泉深處來到了極樂之土。
??客人們手裏推拉牌九的嘩嘩聲仿佛把他的思緒填滿,一根根黑箭投入箭壺中,衣著暴露的美人搖晃著蠱裏的骰子,臉上帶著麵具的客人們圍著她們大呼小叫……各種呼盧喝雉聲令人血脈噴張,無數的白銀黃金被堆在賭桌上,轉瞬即逝不過一瞬間的事情。
??這裏的女人衣著單薄到令人發指的地步,隻是披著一件單薄的輕紗,客人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看見她們誘人的胸脯,相成映趣的兩點讓他們口幹舌燥。
??對客人們毫不掩飾的目光,她們非但沒有厭惡或者羞澀的感覺,眼神嫵媚得無以複加,擺出一個個誘人膽大的動作。
??周庚呆呆地看著這裏麵的一幕幕,那麽多的誘惑,那麽多的美好,讓人想起那些隻有在夢裏才有可能出現的畫麵,就像是那些夏日的午後,金色的陽光透著紙窗照到他的臉龐上,時間無聲無息地流走,此時他的眼睛被這些華麗奢美和誘人風情所點亮。
??猩紅色的簾幕無風自動,在他眼前形成各種曼妙的形狀,時而像飛奔的母鹿,時而像是流動的浮雲,簾幕下玉台灑滿了各色花瓣,躺在玉台上的美人個個漂亮得都能去皇宮當選妃子,手裏捧著漆金的琵琶,一雙雙纖細的手撫動琴弦,這種靡靡之音隻能讓現場氣氛變得熱鬧。
??偶爾玩累的客人想要和她們當場淫樂,她們都會欣然答應,在這裏仿佛一切的欲望都被得到允許,一切的權力都被無限放大,再無不可為之事。
??周庚被這超越世俗常理的極致奢華給震撼住了,死死抱著懷裏的黃金,甚至下意識產生要離開這裏想想法,但裏麵的一切是那麽地溫暖,少女的肌膚是那麽的誘人,泛著牛乳般的光澤。
??一道道嫵媚的眼神從四麵八方投射到他的身上,身體一次和他的意識產生背離的舉動,讓他一步步地踏入其中,每一步都走得搖搖緩緩的,仿佛隨時都會倒下般。
??直到一具溫香暖玉般的軀體貼住他的手臂,周庚緩緩抬頭,對上了那張明媚如花的臉龐。
??他此生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她無疑有一雙靈氣充盈的眸子,一顰一笑透著萬種風情,比周庚過去所見過的任何美人還要美,甚至給他一種真實到近乎虛幻的感覺,仿佛她臉龐被一層朦朧的光所籠罩,笑容溫暖得簡直能把人融化。
??這位美如天仙的女子名為橘紅,她輕輕挽住周庚的手臂,柔聲道:“沒想到您真的來了,還記得我嗎?”
??周庚想起這把聲音來了,當時就是這把聲音的主人給了他那張銀票和一把匕首,這兩樣東西仿佛有魔力般,他用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學會了賭博,然後帶著這兩樣東西進入了賭場。
??平生從未賭博過幾次的他當時仿佛時來天地皆同力,但對於他而言也是一場極為慘烈的賭博,簡直是要將他的腦髓都榨幹,最後橫掃了整張賭桌,讓那些與他對賭的客人輸到口吐鮮血。
??他得到的銀兩遠超一萬兩白銀,全部被他換成了金子,最後見到了這位施舍他銀票和匕首的女子。
??周庚認出她以後,噗通一聲跪在她的腳下,眼神像是決堤的洪水般湧出,灑在那袋裝滿黃金的牛皮袋上,雙手高舉向神明獻祭貢品的愚民般。
??橘紅會意地跪坐在他身邊,聽著他訴說完自己的要求後,莞爾一笑道:“您的運氣真的很好呢,這願望這很簡單,請稍等片刻,人我們馬上給您送來。”
??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反而讓周庚感到不信任,他又將牛皮袋抱回懷裏,顫聲道:“你們真的可以做到……他父親可是四品文官……你們不會是在欺騙我吧?”
??“信任可是很重要的東西,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龍王後裔,隻有我們這些陰溝老鼠願意幫助你,為何不對我們多加信任呢?”橘紅微微一笑,轉身就走,隻留下周庚在原地不知所措。
??在橘紅人離開之後,有人帶著他穿過賭場一步步地往更深的地方走去,周庚從未想過落陽城居然會有那麽深的地方,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外,他隻能聽見細微的風聲。
??在這條觸目皆黑的道路上,他感覺自己在一步步走向黃泉,最後那人將他帶到一個房間裏,讓他在裏麵靜靜等待。
??與其說這是一個房間倒不如說一個處刑室,屋頂上懸掛著幾根鎖鏈,鐵鏈上還有尚未幹涸的鮮血。
??在這個等待的過程中,周庚覺得一身的疲憊忽然湧上腦海,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等被人拍醒來後,發現自己麵前多了兩個人。
??兩男一女都坐在一張紅木椅子上,頭上套著黑布袋子,身上還有掙紮過的痕跡,口中發出低低的哭聲,應該是口中被人塞上了麻布。
??“您的願望我們已經為您達成了,請確認一下我們是否抓錯人了。”橘紅在他耳邊吐息如蘭,“之前我給你的匕首你還帶在身上吧?”
??“我帶了……一直帶著。”
??周庚的聲音無比嘶啞,原本瘦弱的身體此時像是充滿力量般,快步走向男人一把扯下腦袋,認出他就是那個燒毀自己茶場的商鋪老板。
??在對方極為驚恐的目光中,周庚毫不猶豫地將匕首送入他的喉嚨,鮮血一直衝到了他的頭頂上,喘著氣道:“就是他……就是他燒了我們家的茶場。”
??“還有他,不得不說抓著家夥花了我們不少心思,他的父親可是堂堂的四品大官,為了避免留下蛛絲馬跡,我們把他父親也殺了,想必這也是您希望的一幕吧,算是一個小禮物。”女人的語氣是那麽地輕描淡寫,仿佛說著一件很小的事情。
??周庚用那隻沾滿鮮血的手扯下男人的頭罩,凝視著這個坑死自己兒子的世家子。
??對方的眼神是那麽地驚恐,甚至稱得上淚流滿麵,但這並不影響周庚想要殺他的心,將那柄染血的匕首也送入了他腦袋中。
??他臉上的神情從未如此猙獰過,也從未如此輕鬆過。
??“至於這個女人,我倒是覺得沒必要將她帶來,因為不值得。”橘紅指著那個蜷縮在椅子上顫抖的女人,說道:“但是您堅持要把她送來,想必是有很多東西想要問她。”
??“當然,如果您想要留下她的話,我們自然是尊重您的決定,這裏有最好的房間和最好的服務,您想要在這裏住多久都行,久到您忘記頭頂上的世界,究竟是怎麽樣的。”
??橘紅仰望著頭頂的鎖鏈,將那把插入世家子口中的匕首拔了出來,重新塞回周庚的手中,在他耳邊輕聲道:“諸惡莫作,諸善奉行。”
??周庚臉上沒有了剛才的凶狠,呆呆地望著這個腹部隆起的女人,這個曾經說要為自己生兒育女的女人,最後跟那位害死自己兒子的世家子離開的女人,臉上的表情稱得上是猙獰至極,委屈的眼淚卻止不住湧出。
??直到鐵門被橘紅輕輕關上,這裏又隻剩下他和曾經心愛的女人,手裏緊握著的匕首不斷顫抖,剛剛抬起指向女人的腹部,卻又因為她那哀求悲涼的目光放下。
??“愛能生恨,亦能毀恨,既然無論多麽刻骨銘心的疼痛都無法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忘,為何不試著去毀滅這份痛苦呢?”
??橘紅扭頭望著漆黑通道盡頭的房間,對著同伴輕聲笑笑,“你看那個可憐的男人啊,他終於踏出這一步了,那顆被他埋在心裏的種子,在權力的灌注下終於開出了花朵?”
??同伴不解道:“什麽花?”
??“隻是個比喻罷了,就是說每個人的心裏都有那麽點藏著不願別人看見的欲望,憤怒,哀傷,那些被他們藏在心裏最深處的東西,當他們還是個需要在別人麵前屈膝的奴隸時,這些東西會被他們藏得很深不願人看見,一旦他們掌握了權力,沒人敢笑話自己的欲望時,就會從心裏開出盛麗至極的罪惡之花,美不勝收啊。”
??橘紅的笑容好似一叢錦簇薔薇,那抹異常猩紅的嘴唇微微翹起。
??同伴搖頭道:“不太懂你的話。”
??“其實我也不懂。”橘紅笑笑道:“不過老爹小時候經常對我說這些話,所以我就記下來了。”
??很快,漆黑通道盡頭的房間傳來一聲聲的女人哀號,其中夾雜著男人的哭泣,在兩人耳邊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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