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朱雀巷裏, 平日禁閉著的侯府大門如今正往裏敞開, 門前站了烏泱泱一堆人, 為首的是穿金戴銀的幾位夫人, 身邊牽著頭簪絹花的小姑娘, 也有明眸善睞的年齡女子, 著華貴袍子的男童, 後邊跟著一眾丫鬟婆子，管事也領著小廝候著。他們已經在這裏等了許久了。
??“我們都是親眷，不過是一個從王都來的表小姐, 難道身份就比我們高了是嗎！憑什麽我們都要在這裏等她？”一個穿粉色對襟半臂襦裙的小女孩扯了扯頭上的絹花，語氣裏有委屈之意。
??她身邊站著的婦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之後卻是沒有動作了, 因著自己心裏也有些不快, 她甚至連一句寬慰自己女兒的話也說不出口。
??這侯府是朱雀巷裏唯一一戶高門大院的人家，名喚安和侯府。今日除了家中的老爺夫人以及年歲已高的老夫人和兩位位姨奶奶, , 所有的主子都出來了, 他們今日要等的人據說是從王都裏來的貴女, 當然, 也是安和侯府上的表小姐，顧昭。
??先前小姑娘的抱怨自然被大家聽在了耳中, 隻是就連一向與他們大房不對付的二房這回都沒有再說話——誰說不是呢？不就是個表小姐，哪怕身份高些, 憑什麽讓他們這樣等著？安和侯府如今雖然不比昔日榮光, 但到底也不是什麽破落戶。下人倒沒什麽，隻是幾位主子都是養尊處優的人，哪裏受過這樣的事。
??有人開頭，於是慢慢的，開始有人議論起來。
??李氏眼皮一掀，正要說兩句時，就聽見“嘚嘚”的馬蹄聲慢慢朝這邊逼近，她抬眼瞅了瞅，下一刻，一輛罩著青色帷幔的馬車就停在了他們麵前。
??她收了心思，背挺得更直了些，深怕在這位不知善惡的表小姐麵前墮了自己作為當家主母的威風。
??站在前麵的薑雪有些心虛，她拽緊自己的衣擺，粉色羅裳上繡的白梅花已經被她揉得不成樣子。這位表姑怎麽在她剛剛說了小話就來了？
??其餘眾人俱是屏氣凝神，想看看他們等了這麽久的人究竟是如何天仙一樣的人物。
??就在此時，一隻纖纖素手伸出來，撩開布簾，腕上一副雞血玉鐲襯得她皓腕如霜，緊接著，女子精致的麵容露了出來，細長的遠山眉如同江南逶迤起伏的黛色山嶺，一雙丹鳳眼裏蘊著笑意，看人時卻仍然帶著些高高在上的意味，櫻唇瓊鼻，玲瓏可愛。
??與江南女子似乎生來就帶著的溫婉風姿不同，她身上帶著人間的富貴，卻又不是渾身銅錢味，反而給人以靈氣逼人的感覺。
??總之，見著她，眾人心裏隻剩下一個想法：不愧是從王都來的貴女啊。
??唯獨薑雲，她不光隻看到了這位表姑的美貌，還注意到了她頸間戴著的金累絲嵌紅寶石瓔珞項圈，她發間的鎏金如意追雲簪，栩栩如生的牡丹式樣的宮花。
??她低下頭，想到自己頭上簪著的絹花，抿了抿唇，低下了頭。
??“想必這位就是顧昭表妹了。瞧著可真是個標致人，一路奔波辛苦了。我是你大表嫂，在侯府裏有什麽吃穿短了用行缺了，都可以喚人來找我。”著豆綠色滾白邊菱錦褙子的李氏見著人從馬車上下來了，連忙迎上去，不過分熱情，也沒有刻意端著，是恰到好處的寒暄。
??顧昭福了福身，依言喚她，“大表嫂好。”
??李氏麵上的笑更深了些，她招呼下人幫顧昭搬行李，又為顧長命等人安排了宿處，讓人帶他們過去。
??顧昭則帶著兩個丫鬟隨著眾人進去，一路言笑得體地回答他們的問題。
??到了侯府老夫人所在的鬆鶴居，三位老爺夫人和兩位姨奶奶也都在堂中坐著。
??一見著諸人簇擁著形同眾星拱月般的少女進門，季氏站起來，拉著她的手往主位上走去，“昭兒，趕了兩天的路，累著沒有？要不要先下去歇著，等休息好了再過來？”
??聽了這話，堂下一幹人已經暗暗紅了眼睛，現在侯府裏名義上是大房李氏掌持中饋，但實際上主家之權仍握在老夫人季氏手中。三房小輩平日裏簡直是挖空了心思來討好這老夫人，就沒見她這般和顏悅色過。更何況，哪家府上表小姐到了府中，連長輩也不拜見一下就下去歇著的？
??老夫人這心未免也太偏了些！
??顧昭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隻對外祖母笑道，“不用這麽麻煩，我不累。多年不見，祖母身子還健朗？”
??“健朗著呢，還能與你一同去濟覺寺！”季氏答道。
??顧昭幼時有一段時間是長在江南。那時侯府裏長她幾歲的幾位表姐俱是成日裏繡花讀書，不是一個外祖母，性子又玩不到一塊，她自然不同她們一處。
??偶然間與外祖母去過月門山上的濟覺寺，吃到了寺裏的素齋之後，頓時她便驚為天人。後來每逢初一十五，便央著外祖母帶她去濟覺寺吃素齋。
??時日一久，寺中的僧人都知道了安和侯府有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極喜寺中的齋飯，那時的夥頭師父取笑過顧昭，“捐的香油錢其實都成了這素齋再入了她的腹中”。
??顧昭用力點了點頭。這樁往事一直擱在她心裏，無論什麽時候想起來都是不可替代的溫暖。她看著外祖母鬢間白發漸生，想要說點什麽，卻又發現，這個時候，她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
??祖孫倆話未敘完，就被一道女聲打斷：“曾祖母，這位漂亮姐姐是誰你怎麽都還不與我們說？”薑雪看著座上祖孫倆大有不管她們徹談一番的趨勢，眼神微動，天真無邪地笑著與季氏道。
??其實她昨晚就已經被父母交代過，今天到府上來的是曾祖母嫡親的外孫女，隻是她仍然不能忍受兩人如此親密的樣子，分明在這位表姑沒來之前，曾祖母是最喜歡她的。
??季氏這才想到，外孫女既然要在侯府住一段日子，少不得與這些人打交道，於是道，“這是你表姑，日後小雪要和表姑好好相處，知道了嗎？”
??薑雪點頭。
??季氏又道，“昭兒，去見過幾位奶奶，舅舅舅母，表哥表嫂吧。”
??季氏剛剛說完，沉棠恰巧捧了一口紫檀木的箱子進來，見顧昭眼神投過來，點了點頭。意思是已經清點好了東西。
??顧昭於是站起來。
??侯府裏這些主子她都是認得的，隻是幾位表嫂與表侄女不熟罷了。
??她先盈盈朝著季氏拜了拜，從沉棠捧著的箱子裏取出一副疊好的、鑲了綠鬆石的杭綢抹額，一對玉如意，還有一串佛珠奉到季氏麵前。
??“這是昭兒的小小心意，這佛串是檀釋上人曾佩戴過的，玉如意是當初從皇後姑姑宮中得來的，抹額雖然沒什麽來曆，卻是昭兒的一片孝心，上麵的祥雲紋可是昭兒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您看，我手指頭都腫了！”
??季氏愣了愣，隨後又看著外孫女十指尖尖，伸手點了點她的腦門，笑著道，“你啊你啊！”
??顧昭又依次給兩位姨奶奶，三位舅舅，舅母送上了禮物，幾人又紛紛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見麵禮。
??接著季氏又為她介紹了一下三位表嫂與幾個小輩，分別是大房的薑月，薑年，薑雪；二房的薑楠；三房的薑雲，薑青。
??按理顧昭給小輩們派完禮，這親便算認過了，大家就該散去，將時間留給老夫人與顧昭。
??隻是這時候薑雪卻脆生生開口，“大堂姐，我喜歡表姑送你的粉色琉花簪，我們可不可以換一下？”
??她在侯府一幹小輩裏年紀最小，平素有什麽大家都樂意讓著她，是以她根本就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麽問題。
??薑楠攥緊了手裏的琉花簪，用哀求的目光看著顧昭，她不想給。
??薑雪歪了歪頭，“大堂姐不願意和小雪換嗎？”
??顧昭冷眼看了看兩個女孩兒，又瞧見三表嫂冷淡地看著這一切，並不說話。
??反倒是李氏麵上有些掛不住，“你手裏的鐲子不也挺好的嗎？又不是沒見過好東西，去眼紅別人的作甚！”
??薑雪眨了眨眼，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她看著薑楠，“我把以前你一直想要的那支赤金點翠簪子給你也不行嗎，大堂姐？”
??薑楠聞言，吃驚於堂妹的不要臉，那支簪子分明是她從她手裏搶過去的。
??她瞧了瞧母親，又將目光放在那位氣派的表姑身上，發現根本沒有人幫她，爹爹這時也不在。
??她咬唇，握緊了琉花簪的手張開，收攏，又張開，最後不舍地遞了出去，輕聲對薑雪道，“不用了，點翠簪子是你的，我不能要。這琉花簪，你喜歡便拿去吧。”
??顧昭轉過頭，不再看她們。她聽懂了薑楠的話，卻不準備為她說些什麽。
??無非是各人的選擇罷了，她既然這樣做了，就該有麵對結果的準備。不是什麽事都能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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