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喝酒的時候別去湊熱鬧
隔著百里,亦能望得見那邊平原上飄搖的濃煙。
晉陽城裡都道郭校尉已遇上了遼軍。只是是勝是敗,無從揣測。但看樣子這麼大的動靜,可能是敗了。
誰也說不清。
但李廣源和一眾將領卻還記得,他們只是讓朔方新軍去探探敵人虛實。意不在正真的攻城拔寨,應盡量避免同遼人交戰才是。
那煙雲自天上瀰漫,方圓幾里之中,竟能看得見灰燼從天上隨風盪落。鋪在雪地上,斑駁了好大一片白雪。
李廣源憑欄遠眺,神色肅穆。身邊一眾將領一言不發。
朔方新軍即使敗了,也該有個殘部回來。平原上除開那一道滾滾飛煙,再無其它蹤跡。
忽然有人叫道:「將軍,有馬!」
眾將自高台望去,但見盡頭白雪茫茫處,一隻黑點由遠及近,慢慢清晰。
「怎地只有一騎?」
一將領駭然道。
眾人皆是面色凝重。
「古往今來,若非非常時期都不曾讓新兵擔當前鋒。這一回,恐怕凶多吉少。」
有人嘆道。
李廣源注視那一騎從雪上行來。雪地深厚,馬雖強健,但雪沒至馬腹,行動起來動作緩慢。
良久,待到眾人看清那馬背上的人,卻都不約而同輕「咦」了一聲。
那人雖形容狼狽,卻未見其慌張。更是意氣風發,遙遙沖這邊招手。
馬背上,新兵未及策馬到營中便揮舞起一桿旌旗,拉著馬韁奮力叫道:「將軍,我部夜探長城,火燒遼軍百帳。不費一兵一卒,已拿下長城!此乃遼軍軍旗,將軍請看!」
但見那被煙熏得黑黢黢的旌旗於風中獵獵招展,四角已多有焚毀。卻依稀可從中辨認出一個「遼」字。
眾人一呆,面面相覷。他們這幾年吃慣了敗仗,一時間竟然不敢相信。
李廣源一時間顧不得許多,連忙夥同一幹將領出寨相迎。新兵翻身下馬,膝蓋頓時陷進雪裡。
他把手裡旌旗一收,恭恭敬敬的遞上前來。
李廣源斑白鬚髮在臉上亂飄,一雙布滿黃繭皺巴巴的手接過旌旗,「呼啦」一聲展開。
瞳孔一縮。
「果真是遼人軍旗!」
「敵人有多少?你們怎麼打下來的?還剩多少人?」他連聲問道。
新兵把手一拱,一一作答:「我軍日夜兼程,兩千人僅一天一夜便抵近長城。當晚,龍副尉隻身入城中探明敵情並打開城門。我軍使火油火燒遼人百數頂帳篷。只一夜,遼軍千人便化為了灰燼!我軍兩千人卻無人傷亡!」
遼軍旌旗上遍布濃煙,其上一股火油味兒也與他所說相互應證。
李廣源不住拍手稱快:「好,好,好!」
說到最後一個「好」字,臉上欣喜之情已溢於言表。餘下將領都振奮不已,各人都從對方眼裡都看到了驚喜之色。
一人忽然嘆道:「這新兵,只不過兩千人,那龍姑娘,也著實了得啊。」
眾人聞言都是一愣。
一人笑道:「軍中又添虎翼。自岳將軍去后,咱們好久不曾打過如此大快人心的勝仗啦!」
眾人聽他說到「岳將軍」三字,都不約而同沉默一瞬,神光黯淡許多。
李廣源把手一揮,嘆道:「往事就不提了。如今又得一勝,實在是大快人心。」
「姜校尉!」他喚道。
一人抱拳道:「在!」
「我軍二十萬人將駐地北推三十里。你帶著兩萬人去駐守長城,把朔方新軍替下來。我要為他們接風洗塵!」
那姜姓將領道聲「是」,轉身回了營寨之中。
眾人抬頭北望。
大漠孤煙,已不似先前寒冷了。
……
春分將至。
這好幾天的晴,融化了薄薄的一層雪。照得雪地更加鬆軟。
朔方的兩千人回程,卻慢了許多。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悠揚的歌聲飄過耳畔,龍淮君側頭望去。孫小小坐在馬背上,望著漫山雪色,輕聲唱著。
細聽來,卻是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這首詩,她上學時已念過千遍了。
只是如今聽孫小小一歌,卻覺得新奇有趣。
魏延在旁搖頭晃腦的和著拍子,待孫小小歌罷,鼓掌笑著:
「孫姑娘歌聲果然名不虛傳。」
「孫姑娘可是出身秦樓,歌喉當然出色。你這酸秀才能聽見人家唱歌,是走了八輩子的狗屎運。」
王徽之打趣著,哈哈大笑。
魏延撇了他一眼,居然沒反駁。
王徽之疑惑不已。
「酸秀才,一路上你都像個悶葫蘆一樣。怎麼了,你要出家嗎?」
「我懶得同你講。」魏延擺手道。
他何嘗不明白。他自始至終也不過是個酸秀才,如今雖然看起來風光了,但本身卻未曾改變。
魏延撇了龍淮君一眼。嘆口氣,卻是越差越遠了。
不是說他必須要為她做些什麼,只是他要還人家的恩情,本就無從下手,現在卻差得越來越遠。
他還曾想著,要是從此一直跟著她。戰場上若打不過遼人,他說不定要為她擋刀。
只是前幾天夜裡,見了龍淮君那駭人的功夫,也覺得自己是在妄想罷了。
多少有些喪氣。
「說起來,龍姑娘的歌聲也不差。」檀道濟突然笑道。
郭道平在馬上,也跟著點點頭。
王徽之聽龍淮君唱過《木蘭辭》,也懷念不已:「龍姑娘的歌比起小小姑娘要豪邁一些。聽著總感覺身體里有一股勁似的。」
說罷,幾人都轉過頭去望著龍淮君。
龍淮君垂著頭,手上牽著馬韁,心裡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些亂七八糟的事。眼看著要開春了,等雪一化,遼人恐怕就要打過來。
現在不過只佔了長城的一節,於戰局卻沒有太大的改觀。怎麼讓這許多人活下來,怎麼阻擊遼軍數十萬人的大軍讓她傷透腦筋。
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小勝而已。這兩次能順利殲滅遼軍,不過是佔了便宜,投機取巧。
今後在平原上作戰,十數萬人排列起來,恐怕就占不到什麼便宜了。
抬頭一望,見幾人都看著自己,她疑惑不已:
「怎麼了?」
孫小小道:「大人,我們想聽聽你唱歌。」
郭道平幾人不住點頭。魏延從來沒聽她唱過,此時也面帶期許地望著她。她武功這麼高了,竟然還會唱歌嗎?
這個場景,龍淮君早就預料到了。行軍打仗的人免不了心血來潮。興緻一上來,突然要找人消遣,於是叫軍中的女人唱歌跳舞。
這是常有的事。
這個先例可不能開,她心中警惕。要是有人要自己唱,自己便唱了。恐怕今後免不了找自己麻煩。
她搖頭笑道:
「我就不唱了。我未曾學過唱歌,只是偶爾心血來潮哼哼兩句罷了,登不上大雅之堂。還是叫孫小小唱罷。」
孫小小聽龍淮君誇獎自己,心裡高興。卻又有些不悅,嘴上嘟囔著:「大人,你唱得不差,不用妄自菲薄的。」
孫小小在龍淮君府上住著,時而也能聽得見她哼唱。龍淮君本身具有極高的天賦,又兼得一副軟糯的嗓音,唱起歌來也異常動聽,不輸一些名家。
郭道平等人除了魏延都聽她唱過,是以也清楚她的能力。即便她從未學過歌,歌曲但凡經由龍淮君口中唱出來,卻也要高明不少。
幾人點點頭,都覺得孫小小所言極是。但見龍淮君一臉寒霜的望過來,便紛紛閉口不言了。
……
李廣源親自據城十里相迎,設宴為他們接風洗塵。
整頓了兩千新軍,郭道平同檀道濟魏延等人被邀請去了。留著龍淮君在軍帳里。
走時李廣源特地見她一面:
「龍姑娘,你要來嗎?」
龍淮君搖頭道:「你們去吧,我就不湊熱鬧了。」
孫小小未見識過,心裡好奇,也要跟著一起去。龍淮君勸不住,便由她去了。
酒宴過半。龍淮君正獨自在帳篷里喝茶看書,孫小小卻突然闖了進來。
龍淮君笑盈盈的看著她,只見孫小小滿面怒氣,小嘴癟著,一言不發,因笑道:
「酒宴上可好玩嗎?」
孫小小癟癟嘴,哼了一聲。
「那些人,不喝酒時還都文質彬彬,說話客客氣氣的。一喝了酒就開始撒酒瘋了。」
「他們怎麼招惹你了?」
「他們要我唱歌,還要那些歌姬為我奏樂……豈有此理!」
龍淮君乜她一眼,奇道:
「這種場面,你以前也該經歷過吧?」
孫小小直搖頭,看著龍淮君的眼睛。
「那不一樣,我現在是有功,打了勝仗回來。可他們竟然要我同那些軍中娼妓一起表演,就算我在秦樓時,也沒人敢對我提這樣的要求!」
孫小小說到此處,不免嘆息。眼角卻多了幾分淚光。
龍淮君搖搖頭,嘆口氣,把孫小小拉到身旁坐下。給她倒上一杯茶,勸道:「你消消氣,喝口茶。等會兒,我再與你同去。」
孫小小抬頭望著她,「大人,你不是不願意湊熱鬧嗎?」
「那也不能讓你白白受人家的欺負啊。」龍淮君為她拭去淚珠,低頭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道。
孫小小臉上一紅,訥訥地點點頭。
龍淮君舉著茶杯的手動作一頓,見她嬌羞的模樣卻搖了搖頭。
孫小小平日里嘴巴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女子。受了欺負,心裡不暢快就來撒嬌。這樣,怎麼做得帶兵打仗的將領呢?
一口溫潤茶水進喉,舌頭卷了卷,吐出一片茶葉接在手心。茶葉在燭光之下碧綠剔透,映得她手更顯白皙。
她望著自己的手,沉默一瞬。
「說起來……誰還不是個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