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黃頭搔更短

  從城門間望得見其中騰起的滾滾濃煙。火光連成一片,映亮了半邊天。

  耳聽著城裡隨風送來的慘叫聲,龍淮君抱著膝蓋,靜靜的坐在槐樹上端望夜空,突然想念留在軍帳的幾本小說來。

  動動腳,抻直腰。動作略微頓了頓。坐得久了,一邊腿麻了,已失去了知覺。

  魏延和王徽之站在城方上,眼望城內那一團鮮艷的火光。

  火光中時而露出一兩張猙獰咆哮的臉。有人冒著大火慘叫著衝出來,卻立馬又被幾名士兵叉住。要麼就地斬首,要麼復推回火焰里。

  空氣里漸漸瀰漫出一股難聞的焦糊味。憑人類的嗅覺,多會覺得這是一股香氣。即使不放什麼調料,也能辨認出那是烤肉的味道。

  但這味道卻讓他反胃。旁邊王徽之乾嘔幾聲,彎著腰嘔著苦水,臉色紫青。魏延拍拍他的背:

  「好歹你還是個醫師,這種場面就把你難倒了。」

  王徽之五官擰在一起,聲音乾巴巴的:「我是醫師,但不是劊子手。」

  魏延搖搖頭,「你學醫的時候,就沒有料到這種情況嗎?這就是戰場,死的人不計其數,各種死法也都有。你要習慣才是。」

  王徽之聞言頭一抬看著他的眼睛,卻還彎著腰,撐著膝蓋:「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當醫生的,總有兩點必須要做到。一顆普世憐憫的菩薩心腸,及一顆殘酷堅硬的鐵石心腸。這樣做起醫生來,才不至於為難。

  既能治得了病人的疾,也能放的開病人的死。

  王徽之雖然跳脫,但論鐵石心腸,學醫僅有數年的他卻還差一些。從前他見不得別人流血,是以才從醫。

  如今上戰場,在軍里當醫師。早晚會面對這種情況,他也有準備。只是這一天來得太早了,而實際情況又要比他想象中更難堪一些。

  「你說龍姑娘她到底是心善,還是心狠?」

  沉默了一會兒。王徽之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魏延一怔,看向他的眼睛。又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城下的那一片雪地上,孤零零地站著一株槐樹。

  槐樹落光葉子,樹杈光溜溜地在黑夜裡伸展。在其中一條較粗的枝幹上,坐著一道白色柔弱的身影。

  龍淮君就那麼一直坐著,已呆了許久。

  魏延的視線在她背上停留許久,最後他搖搖頭,輕聲說道:

  「或許是心善吧。」

  王徽之抬頭望著他,眼裡充滿好奇。

  「此話怎講?」

  魏延搖搖頭。

  「若是盛世,誰情願去殺人呢?她若不是心善,又怎麼會感到愧疚?」

  王徽之一愣,看著魏延直搖頭:

  「難得你這個酸秀才心思這麼細膩。要是把你這心思放在科舉上,你何至於二十年來就只博得一個秀才之名。」

  魏延知道他這是在揶揄自己。輕輕撇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他覺得王徽之說得也有道理。

  反駁嗎?無所謂了。

  堡壘里火光還在翻騰,卻也漸漸平息了。濃煙滾滾,斜入天際。東邊天際線上翻出一道朦朧的白線,夜梟「咕嚕」兩聲,偃翅歸巢。

  龍淮君肩膀上結了些許冰霜,靠著槐樹沉沉睡去。

  兩千人皆是滿身血污,從城門裡殺氣騰騰地步出。郭道平抬手掩住眉頭,眺望天際,清晨澄澈的第一縷陽光映入眼帘。

  郭道平腳下一頓,卻是看見了槐樹上那個白色地身影。大戰甫止,人人臉上皆是灰頭土臉。

  身後兩千人也不說話,悄無聲息的立著,神色恍然,靜靜望向這邊。他們心裡清楚,這次的仗又勝了。

  又是那個白色柔弱的身影。雖然是不同的勝利,但都有同一人的身影。心底彷彿有什麼東西生長起來。

  孫小小身上盔甲紅光更顯,上邊布滿一道道的細痕,只是都浮於表面。她雖然沒傷,但也已經累得不成樣子。

  手上的唐橫刀已蜷了密密咂咂的細口。手心磨出的血泡已經破開,血珠沁進刀柄。寒風吹了整晚,手似乎也凍在了刀柄上。

  把刀遞給檀道濟,檀道濟亦是疲憊不堪,輕輕接下,也如同要脫力一般。踉蹌了兩下。

  孫小小站在槐樹下,欲攬住龍淮君的腿彎,把她橫抱下來。

  動作太明顯,血腥味太重。她一動手,龍淮君便慢慢醒了過來。

  愣了一會兒。

  龍淮君木然望著孫小小一臉的灰燼。孫小小呆了一呆,手仍舉在半空。龍淮君搖搖頭,輕聲道:

  「我自己來罷。」

  把滿是血污的手收回去。孫小小哈哈一笑,黑黢黢的臉上露出一排白牙。

  龍淮君輕巧跳下,悄無聲息的站雪上。望著孫小小狼狽的樣子,輕笑著,用手指撫上她的臉,為她擦去一些污跡。

  「現在如願以償了嗎?」

  她笑道。

  孫小小點了點頭,神色卻黯然不少,不復剛從軍時興奮的勁頭。

  「你覺得不錯,可能是因為打了勝仗罷。」龍淮君搖搖頭。

  孫小小定定地看著她,「那我就要一輩子跟著大人打勝仗。」

  要說,本來她就是沖著龍淮君的名頭來的。

  龍淮君無奈一笑。

  郭道平頭髮已焦了一節,身上散發著一股子糊味。他站到一邊,對龍淮君拱拱手,說道:「龍姑娘,勝了。」

  「勝了便勝了。」龍淮君眺望其後灰頭土臉的兩千人,嘆道:「咱們這兩千人,到底還是沒少。」

  檀道濟在一旁笑道:「歷經兩仗,全殲敵人六千餘眾,卻無甚損傷,實在是千古未有之功績了。」

  魏延拄著拐,這時卻也點點頭,頗以為然。

  「管它功績不功績的。咱們現在既然勝了,就趕緊回去罷。」王徽之嘴一撇。

  「天又亮了。」龍淮君望著遠方,「你們好好洗洗吧,一個個灰頭土臉的。郭道平你頭髮都焦了。」

  郭道平嘿嘿一笑,撓了撓頭。卻搔下一把焦黃的髮絲。

  眾人一愣,繼而哈哈大笑。

  此時,煙消雲散,雪原上冰潔蒼茫。

  天已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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