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我自己笑是因為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對別人笑是因為禮貌
晉陽城牆上。衛兵年輕的面孔眺望城外一望無際的雪原。雪原上,緩緩升起一輪白色的太陽。
看樣子,該是個大晴天。前天早上下了大雪。雪蓋住青色的城牆,壓垮了城裡許多的房屋。
天氣好起來,人們也終於能從修修補補、緊張的空氣中抬起頭,享受為數不多的寧靜。
年輕的衛兵笑起來。他看到城裡的炊煙升起來,有幾個婦女人挽著冒著熱氣的籃子,拾階而上。
炊餅,和大蔥,以及一碗濃稠的骨頭湯。難得一見。
往日早上都在吃窩窩頭就雪,今天怎麼了?
他疑惑不已。
「咱們打了勝仗!」
一個中年婦女撩起鬢髮,幹練的規整在耳後。她對面前的衛兵們笑著說。
「勝仗?」衛兵們面面相覷。
前天下了大雪,路都已被封死了。平原上無依無靠,一覽無餘。李將軍派去支援的五千人昨晚才啟程,腳印還留在平原上。
這個時節,哪裡來的勝仗?
面對士兵們疑惑的表情,中年婦女哈哈大笑,紅光滿面。不僅是勝仗,且是大勝。真不容易!又是大雪天,不久就要過年。
真是大快人心!街坊鄰里都傳遍了,到處歡欣鼓舞。
「你們還不知道嗎?」她俏皮的藏著話,故意賣關子。
年輕的衛兵焦急不已,「哎呀,楊大嫂,你快說嘛,真是急死人了!」
「就是,快說快說,好下這熱騰騰的炊餅吶!」
楊大嫂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她語氣神秘,「遼人偷奸耍滑,派了五千人從太行山邊上偷偷摸過來……」
「五千人?」
衛兵們不約而同的輕「啊」了一聲。他們前天也才知道,東來的朔方兩千新兵遇上了遼軍。卻不知道遼軍有多少人,李將軍趕忙派人去支援了。
如今已經碰見了嗎?他們面面相覷,擔心不已。
楊大嫂可是街坊鄰里中最能吹的一個人。她講起話來天花亂墜,說得人心裡毛痒痒。不得不聽下去。
「你就別賣關子了!」
有衛兵癟癟嘴,「你要再吞吞吐吐,炊餅和大骨頭湯該涼了。而且你看城下那匹馬。」
楊大嫂聞言抻著頭往城下一看,果然看見一匹棕色的馬停在城門處。那馬膘肥體壯,是個軍中快馬。馬鞍邊上掛著兩個布袋子,裡面插滿信件。
楊大嫂拍腿大叫:「不好!」
傳令兵來了!
忽聽得城樓上幾面大立鼓咚咚咚的響起來,一個高揚清亮的聲音劃破天際:
「太行山捷報!」
大鼓咚咚咚的聲音蓋過城樓上的風聲,蓋過衛兵們嘈雜的喧鬧聲,如同潮水,籠罩在整個晉陽城的上空。
年輕的衛兵眼中充滿光彩,心臟彷彿也合著那鼓聲的節奏咚咚的轟鳴。
那聲音又在天空響起:
「捷報!朔方新軍兩千,遇遼人五千兵馬於太行山下!遼人盡誅,大捷!」
年輕的衛兵渾身一抖,手中骨頭湯濺落在城牆上。他身上彷彿受著火烤,臉上泛起異樣的潮紅。
他鼓起胸膛,奮力的大吼:「勝了!」
楊大嫂顧不得鬱悶,也放肆的大笑起來,「哈哈哈,你們一個個這熊樣!瞧你們,打個勝仗激動什麼。」
「楊大嫂,你這是什麼話!」
楊大嫂大笑不已,擠眉弄眼,「我們還要打很多的勝仗吶!這一次,只是給遼狗們聽個響!」
衛兵們聞言莞爾,搖頭唏噓不已。要論能說會道,誰比得過這個潑辣的楊大嫂呢?
他們相視一望,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喜的神采。當即再也綳不住。他們端著骨頭湯,傻乎乎的作出個敬酒的模樣。
隨後各自都哈哈大笑起來,笑彎了腰。
左側天空上,白色太陽高懸。風聲緊俏。一覽無餘雪白的平原上,彷彿有一片灰色的潮水,從地平線上緩緩湧來。
一排整齊的旌旗在平原上緩緩舒展,緊隨其後的,是千人所組成的、氣勢洶洶的長隊。
龍淮君手搭在額頭上,眯著眼躲避雪原上反射來的強烈的太陽光,然後望向視野的盡頭。
在地平線與天空相接的地方,那裡有一座灰撲撲的寬厚的影子,從那一邊,漸漸響起一片密集的鼓聲。
檀道濟緊繃的臉終於綻開了笑容,「前方,就是晉陽城了!」
郭道平手還在抖,卻也好多了。他望著那遠方依稀可見的城牆,動了動嘴唇。現實與理想中的偏差使他恍惚不已。
說起來,他一開始從軍,想的是什麼呢?
和龍淮君一起,慢慢來到晉陽。
作為一個新兵(百夫長)接受李廣源的審查,然後在冰天雪地里巡邏、警戒、訓練。等著來年開春,冰雪消融。
最後,眼睜睜看著幾十萬遼軍從草原上策馬而來。他和龍淮君殊死頑抗,堅守三個月,等到皇上遷都到長江畔。然後與龍淮君一起戰死沙場。
但如今。
他端詳自己的手掌,稍微曲指,握了握。其中的肌肉並不強大,但總有一種更加深層的力量驅使著他。
耳聽鼓聲,眼望氣勢磅礴的千人長隊。龍淮君白色的背影佇立在隊伍前方,柔軟的身形如同太陽底下一縷白色的煙雲。
他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種澎湃的使命感。
那種使命感,不是母親要自己讀的那些聖賢書里的尊尊教誨——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親身體驗過,然後又無法割捨的感覺。
那是一種深層的保護慾望。他不敢承認。
但為了這種慾望,他能狠下心坑殺幾百活生生的遼軍。他這都做到了。
於是他相信,其它更艱難的事,也不在話下。
龍淮君忽然覺得不妥當。
「他們看到我,會怎麼想?」
李將軍迎接歸來的勝利之師,卻發現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女子。這樣一來,是不是顯得有點兒戲?
軍隊里的女子,一般不會拋頭露面。於他們而言,女子身上好像有一點晦氣。上不得戰場。
郭道平笑道:「咱們這次的能以寡敵眾,以弱勝強,要多虧了你。你別擔心,你的功勞我已經告訴李將軍了。」
昨晚半夜,他們在平原上遇見了李將軍派去支援的五千人。領頭的小將得知他們已經打贏了仗,馬不停蹄的回軍復命了。
臨走時,那小將大笑:
「你們不必著急去了。慢慢走吧。我們先回去復命,等把消息傳遍了,滿城的人都會視你們為英雄!」
自岳將軍死後,梁軍對線遼人,無不是被打得節節敗退。這冬日裡的一場大勝,無不振奮人心。
且朔方的隊伍,只是兩千個新兵。
兩千新兵盡誅五千遼人。聽起來,好像是皇帝帶了幾個小孩,滅掉了朝堂上的一幫奸臣。
實在是古未有之。
龍淮君頷首。她從前聽過女子上戰場,一般是在演義里。除了花木蘭是正規軍。但花木蘭其實是女扮男裝。
她原本也想女扮男裝。
但想來,花木蘭本身就勇猛奔放,因此男裝並無人發現。乃至於有「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感嘆。
但她要是穿起男裝。恐怕就太柔弱了些,無論怎麼看,還是女人的底子。她心裡忽然想起一個有趣的比喻:
猴子毛再長,也是當不成大猩猩的。
她抿嘴,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郭道平看著龍淮君自己又偷偷在笑,撇了撇嘴。
要是換個人,他要覺得這人一個人沒事愛笑,可能是哪裡不對勁,或許是腦袋少了一根筋。
可是龍淮君一笑起來,他卻覺得難得一見。
她大多時候的笑,可能一點頭,一輕語。大概是出於禮貌。
而她一個人在笑的時候,就好像是真正出於本心,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
他也曾幻想過,龍淮君什麼時候也對他這麼笑笑。就像是一個星期前,在汾水河邊,那個火堆旁的那一瞬。
不過他卻又隱隱覺得——恐怕不可能了。
恐怕不可能了——這真是個喪氣的念頭。他搖搖頭,拍了拍僵硬的臉頰。
手指凍得通紅,為抵禦嚴寒,纏了布條在手裡。多少有些緊繃。不過這樣卻又有一種別樣的安全感。
遠端的城牆,慢慢抵近了。
忽然一個人擊鼓高吼:「勝利!」
城牆上呼呼啦啦站起一排密密麻麻的將士。他們抻著頭往這邊望,眼神中充滿好奇、感慨。
「來者可是龍姑娘、郭統帥。」
一人喊道。
龍淮君有些不好意思。頭一次當著這麼多人,有人叫自己名字。想想這份殊榮,恐怕考古一輩子也難得一見。
郭道平愣了一下。他能率領這兩千人,不是因他官職大,而是因為這朔方的兩千人大都沒有功名,是一介白衣。
這次領軍,是矮個子里挑高個,正巧挑到他是唯一的一名「百夫長」。
現在對面的人喊自己「統領」。
統領一詞,可不是亂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