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或許有一天,我會需要人照顧呢?
雪也就下了一早上。
過後站在雪原上,舉目四顧都是屍體。已經看不清哪邊到底死了多少人。
她忽而想到:這一片片死去的人,難道就等著像我這種無所事事的人去發掘嗎?
學考古的,大概有這麼一個念想。這是太行山以南的山麓邊。這一個平原上,埋葬了上千具枯骨。
日後有機會,她是不是會拿著小刷子,把他們一點點從戰場的墳墓里重現出來?
她心裡多少有點怪異。那該是怎樣一個場景——她拿著刷子,從土層中剝離出一個四分五裂的頭骨,然後指著它笑起來:
「這是我殺的!」
不禁莞爾。
「你在想什麼?」
「沒。」
「戰場上,還能笑出來,龍姑娘還真是樂觀。」
「有點神經質吧?」她問。
「哪裡……」
郭道平繼續指揮部下清理戰場,該埋就埋,一些物品要帶回修繕。至於遼人,繳獲的兵器糧草全部帶走,留下一地凄慘的屍體。
幾百個俘虜被牽著走,他們沒那待遇,手銬著在雪地上艱難抬腳。低著頭,望著面前晶瑩的雪面。
回頭望去,冰原上同伴的屍首已經漸漸模糊。他們臉上帶著茫然的神情,似乎有些無辜,又似乎還忘不了剛才戰場上的廝殺。
他們陡然回想起那一桿長槍和一個白影,不由得緊張的四處張望。
檀道濟神經兮兮的湊到郭道平身邊,對著他耳語。龍淮君好奇的看著他們,心裡好奇。
郭道平時而點頭,時而搖頭。檀道濟捶胸頓足,義憤填膺——又或許是恨鐵不成鋼。最後他搖搖頭,又對天長嘆一口氣,落寞的走到一邊。
郭道平低著頭,一言不發。
龍淮君湊過去問:「你們在商量什麼?」
郭道平望著雪地上晶瑩的反光,從那上面映照出一個纖瘦的影子。龍淮君一雙腳出現在自己視野里,他頭也沒抬,悶聲悶氣:「檀道濟建議,斬草除根。」
「斬草除根?」她奇道。但是她立馬又想到,這確實是個好方法——看起來殘忍,但卻一勞永逸。
「你怎麼看?」郭道平問。
她環顧四周,將戰士們疲憊的神情收入眼底。回過頭,後面蹣跚著的幾百名遼軍形容落魄,一言不發。他們如同螞蟻,被牽著默默行進。
「或許……」
郭道平抬頭望過去,見她搖搖頭。
「這是個方法……」一股強烈的罪惡感忽然在她的心頭升起。她愣了一會兒,欲言又止,顯得有些窘迫。最後她搖搖頭,否決了自己的提議。
「我不知道……」
郭道平看著她,熟視良久,忽然笑道:
「龍姑娘……」
「嗯?」
「沒什麼。」
「你的直覺是對的,但是你不忍心。我本以為你視人命如草芥,不會再乎這些人的生死。我很高興,看到你還有這麼有人情味兒的一面。」
「啊……是嗎?」
龍淮君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倒有些不好意思。
郭道平拍了拍衣袍,整頓斂容。
他走到檀道濟身邊,和他交談了幾句。檀道濟來了勁頭,大笑著拍了拍郭道平的肩膀。
郭道平慢慢走到隊伍後面。期間他回過頭,望向龍淮君。龍淮君獃獃地杵在原地,看著自己腳尖,一動不動。
良久,她身後的隊伍中傳來一陣慘叫。她抖了抖,嘆了口氣。
舉起手,望著上面已漸消的紅腫,那握槍的感覺似乎還保持在肌肉里。她動了動手指,觀察那上面的繭子——
因為練習射箭,食指、中指、無名指末端的關節處,兩邊細細的分佈著一層黃繭。
握槍的手掌上,新磨出的幾個血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究竟……還是一種榮耀嗎?
郭道平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細小的汗珠。他走到龍淮君身邊,背著手,手掌微微顫抖。
「龍……龍姑娘……能再唱一次《木蘭詞》嗎?」
龍淮君轉身望著他蒼白的臉色。他嘴唇緊緊的閉著,眼底流露出恐慌的神情。
她心底嘆了口氣。點點頭。
眺望遠天,一首沉鬱頓挫的歌聲裹挾著戰場硝煙飄向雪原深處。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從此……替爺征。」郭道平獃獃的念道。
戰場上將士的死,算不算無辜?
平民百姓的死,算不算無辜?
殺人是為了不殺人。人是否就很矛盾呢?
郭道平不知道。但他這一刻卻覺得,假如殺人是為了保護身後綿延萬里的中原大地,保護那千年不息其樂融融的萬家燈火。保護所有人,還保護這一個人。
這樣的歌聲,假如能聽一輩子——他望向龍淮君的側臉,龍淮君歪著頭,對他投來探究的神情。
「你在看什麼?」
「龍姑娘……你……你師門……」
「我的師門?」她一愣。
郭道平狠下心,咬咬牙,「龍姑娘,我……我想……」
龍淮君好奇的看著他,猜測他接下來究竟要說些什麼。不過,即使他不說,她也明白大半。
她沉默不語,低下頭,望著自己腳尖,一下一下踩著腳下的積雪。
「郭道平。」
「唉。」郭道平連忙答應。
「不論怎麼說……要謝謝你。」
「沒什麼。」郭道平對自己的表現有些失望。
「我不會嫁……至少現如今,不會……」
「哦。」他低下頭。
「但或許……等我拿不動槍了,拉不開弓了,會需要人來照顧呢?」
郭道平一下子抬起頭,神采奕奕的望著她。
龍淮君心裡無語:「我在說什麼啊……」
但是她卻不知道,這一句話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或許等百年後,她再回頭望這一段時光,會毫不猶豫的轉身離去。
不過如今,都已枉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