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1:紅塵無盡緣未了
聖上的故人子女來了?淡心有些許不解。是哪位“故人”如此有分量,自己未到,子女先到,還能讓堂堂帝王滯留宮中,連獨女的婚儀都不著急參加了?
顯然,皇後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更何況這一眾誥命夫人們在場,有些話也不能多說。淡心識趣地沒再追問,一屋子的女眷們又開始談笑起來。
不過這一次,因為有皇後的加入,眾人都顯得拘束許多,不如方才毫無顧慮說得開懷。女眷們先是恭維了皇後一陣,有些話題也心知肚明不再談及,譬如聖上對淡妃娘娘的寵愛等等。
淡心已經無心再參與進去,隻兀自猜度著聖上的“故人”是誰。若非皇後在場,她先行離開於禮不合,淡心估摸自己必定坐不住,會去找太子問個清楚明白。
說來也奇怪,太子明明是個早產兒,足足提前了一個月落地。按道理講他本該是“先天不足”才對,淡心也曾多次憂慮,唯恐這孩子半路夭折。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太子聶忘淩一直都是體魄強健,莫說沒有早產兒的孱弱病痛,就連高熱等症狀也甚少出現。從小到大,太子便如同他父皇天授帝一般,對行軍布陣、騎射戰術頗有天賦,也喜歡得緊,許多時候都能夠無師自通。
因而這些年來,天授帝重點對其文治課業抓得很緊,唯恐太子愛武成癡,少讀了聖賢書,最後會成為擁兵殺戮的一代暴君、昏君。
淡心曾多次聽天授帝提起過此事,身為父皇,他對太子的軍事天賦又欣喜、又擔憂。可淡心卻不以為然,至少目前瞧著,太子要比天授帝的性情溫和許多,沒有繼承帝王的乖張狷狂和陰鷙性情。
淡心每每思及此處,都自詡是自己和皇後的功勞。須知孩子的脾性如何,多是傳承於父輩母輩,如今既然不像天授帝,那自然是像生母和養母了。
單憑這一點,淡心已很是感激皇後對太子的教導。她捫心自問,如若太子養在自己膝下,未必會比現在教得更好。這便是出身大家的皇後,與她這個奴婢出身的妃子之間最大的區別。
何為“母儀天下”,從教養兒女上便可見一斑。相反的,肖鸞公主自幼在靈犀宮長大,倒是養成了刁蠻任性、口無遮攔的性子,比淡心自己年輕時還更甚三分。
如此一分析,淡心也足以安慰自己,太子養在皇後宮中,實在是最好的選擇了。
事實上,早在太子聶忘淩十歲那年,他人已很是成熟穩重,天授帝便私下將其生母是誰告訴了他。當日淡心並不在場,後來太子專程來靈犀宮認母,母子兩人掏心挖肺訴說了一番,真真兒是相對垂淚。
再後來,太子在人前看不出任何變化,照樣是與皇後親近,也不常來靈犀宮走動。可淡心心裏頭明白,這是太子保護她的一種手段,母子連心,兩人都默契地不再人前故作親近,以一種略顯疏離的禮儀維係著血脈關係。
時至今日,真相大白已有八年了。天授帝、淡心、太子三人心照不宣,唯有皇後還被蒙在鼓裏。又或者皇後早已發現了什麽,但她苦於膝下無子,隻得倚靠太子,便也佯作不知了。
淡心想著想著,心頭不禁一陣唏噓。再回顧這十八年來的宮中生活,她自認已足夠幸運了。至少她明白,帝王一心係在她身上,十數年恩寵不衰,也不計較她的肚子一直再沒有動靜。
就這麽陪伴著帝王終老,也不負人世一遭,相許一場。
想到此處,淡心才發現自己走神了,便又生生地將思路撤了回來,再次猜測起聖上的“故人”是誰。許是方才思緒跑得太遠所致,當她再回神時已插不上話了,不知怎的,眾位女眷又將話題扯到了威遠王妃的身上。
“也不曉得王妃是如何保養的,臣婦這幾年見過她兩次,竟都沒什麽變化,容貌看似還是二十七八……明明臣婦與她的歲數相差不大,可站在一起就跟母女似的,真教我們這群老家夥汗顏。”其中一位誥命夫人感慨不已,對皇後歎道。
皇後隻是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並不接話。反是另外一位女眷說道:“你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威遠王妃風姿傾城,即便與你站在一起,也不會像母女,你可沒她長得好看。”
此話一處,花廳裏立刻響起一陣咯咯的笑聲。
至此,皇後才笑吟吟接話:“威遠王是神醫屈方的關門弟子,懂得駐顏之術也不稀奇,大約是有什麽獨門秘方罷。”
“北地天寒地凍的,也是凍齡的好地方。這就跟貯存食材是一個道理,放在太陽下總是爛得快,放在冰窖裏便能長久不腐。”
“感情張夫人將自己比成豬牛羊肉了!”一位誥命夫人順勢開口戲謔一番,轉而再對皇後、淡心兩人道:“如今可好了,威遠王與聖上成了親家,兩位娘娘又與王妃交情匪淺,可千萬記得替咱們討要方子,也讓咱們老得慢一些。”
眾女眷紛紛出聲附和,大家又暢聊了幾句,可淡心再也投入不到這氣氛當中——
她忍不住擔心肖鸞公主的婚儀會出差池,兼且顧慮聖駕遲遲不到誤了吉時,還得揣摩天授帝的“故人”到底是誰,又得分神與這些貴婦們周旋應付……
正兀自煩惱之際,但見皇後身邊兒的宮婢已走入花廳之內,嬌聲稟報道:“啟稟皇後娘娘、淡妃娘娘,聖駕到了,請您兩位移步前廳。”
終於來了!淡心長籲一口氣,連忙起身跟著皇後朝外走,三出三轉,到了公主府的前廳裏,這才發現賓客們都被趕了出去,隻有太子聶忘淩和幾個年輕人在側。
淡心與皇後常年練得頗有默契,前後腳走到天授帝麵前,齊聲朝他行禮,然後一右一左坐到禦駕兩側,接受禮拜。
“草民臣曄(臣昭)見過皇後娘娘、淡妃娘娘千歲千千歲。”兩個俊逸無匹的年輕男子從座上出列,行了下跪大禮。
這兩人是姓“陳”還是“臣”?淡心飛速在腦中過濾一番,認為能夠讓天授帝稱得上“故人”,還是如此重視的“故人”,隻有一家姓“臣”的。
這是……前北宣晟瑞帝臣暄的孩子!那他們的母親是誰也毋庸置疑了,必定是天授帝“從前”的心上人——鸞夙!
淡心恍然大悟。難怪方才皇後說話極為隱晦,欲言又止且別具深意,原來是臣暄和鸞夙的後人到了……
可這一家子不是出海歸隱了麽?一二十年毫無消息,怎麽這時候突然出現了?淡心心裏頭雖疑惑,但也並未覺得拈酸吃醋,畢竟都是些陳穀子爛芝麻的陳年往事了,對方的孩子都來了,她也沒什麽可吃醋的。
若是每一缸醋都吃,那天授帝豈不是要殺了竹影才甘心?如此一想,淡心隻覺得好笑,麵上也坦然許多。
再看皇後,此時已對臣曄和臣昭和藹笑道:“果然是器宇軒昂,後生可畏。你們都是聖上的貴客,不必客氣。”
淡心也接過話茬,對兄弟二人續道:“兩位賢侄怎能自稱‘草民’呢?聖上可是要生氣的。”
果然,這句話戳中了帝王的心思,但見天授帝已指著臣氏兄弟二人,對淡心笑道:“朕都說過幾次了,他們該自稱‘侄兒’。可兩人偏偏都不聽,非得恪守這迂腐的禮節。”
聽聞此言,臣曄立刻開口解釋道:“我們兄妹三人臨行之前,家父特意叮囑過務必遵從君臣之禮,切莫亂了綱紀倫常。”
“你們的父親倒是謹慎。”天授帝似滿意、又似不滿地長歎一聲:“難道朕還會跟兩個後輩計較嗎?”
臣曄與臣昭皆是笑而不語。
此時淡心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這兩個英俊青年的身上,而是在方才臣曄的那句“兄妹三人”。她四處望了望,這屋子裏除了帝後二人、太子、臣氏兄弟之外,再也沒瞧見其他人了,那這個“兄妹三人”中的第三人又在何處?
她心裏這麽想,口中已問了出來:“不是說‘兄妹三人’嗎?怎麽隻瞧見你們兩位賢侄?”
“這……”臣曄與臣昭無奈地對視一眼,前者俊笑以回:“家妹初次進京,調皮至極,一來了公主府便四處轉悠去了。”
說出這句話時,臣曄的語氣甚是寵溺,臣昭則無奈地接續道:“曦兒乃是家中一寶,沒人能管得住她。原本此次進京恭賀公主大婚,家父不讓她出門,是她自己偷偷溜了出來,無論如何都不願回去,我們兄弟隻好帶上她了。”
“曦兒這性子不錯,朕很喜歡。”天授帝隨意地擺手道:“由她去罷,朕瞧她那個機靈勁兒,在公主府裏也不會走丟。”
聽了幾人對臣曦的形容,皇後也對天授帝笑道:“聽您這麽一說,這曦兒的性子倒與咱們肖鸞有幾分相似。也不知兩人見了麵,能不能玩到一處。”
“怎麽不能?”天授帝龍顏大悅,朗聲笑道:“隻可惜今日肖鸞成婚,否則必要讓她兩人見上一見。”
“聖上,萬萬不可!”臣昭連忙婉拒:“家妹隻有十五歲,年少無知,恐會衝撞公主的鸞駕。”
他們兄妹三人,臣曄年十九,臣昭年十七,臣曦年十五,一母同胞,各差兩歲。當初從這個“日”字輩的名字,原本是衝了父親名諱中的“暄”字,母親覺得不吉利。
反而父親顯得很隨性,還曾笑言:“暄為日,我臣暄之子,難道要淪為金木水火土?自然是一輩更勝一輩,從‘日’罷。”
一言定乾坤,於是他們兄妹都從了“日”字輩,也不避諱那麽多了。
早在應元宮內,臣曄已將起名之事對天授帝提及了,帝王也笑說這符合他們父親臣暄的個性。
一時之間,前廳裏陷入一片濃鬱的親切氛圍,天授帝不禁暢想起當年,他與臣暄的亦敵亦友,還有對鸞夙的癡心執念……而今一轉眼,分別了足有二十一年。
彈指一揮間,白雲蒼狗,滄海桑田。
“說起來,怎麽隻有你們三個孩子進京?這千裏迢迢過山過海,你們的父母也放心?”便在此時,皇後忽然開口問道。
“這……”臣曄頗有些尷尬地笑回:“原本父親打算陪母親回來,兩人都思念故土風光,但不巧母親身子不適,父親便留下陪她了。”
其實還有一句內情臣曄沒說出來——父親臣暄總嫌曦兒太過調皮,一心想要再生個女兒,調教成大家閨秀的性情,湊成兩子兩女,一雙“好”字。今次他們兄弟出來,曦兒又偷偷跟著,恰好合了父親的心意……
顯然,臣昭也知曉這其中內情,聽了兄長的回話,忍不住心中發笑。
天授帝自然知道這是托辭,心裏對臣暄也有所不滿。都過來這麽多年了,他還提防著自己和鸞夙見麵,真是越老心胸越狹窄了。
當然,這番話帝王隻是在心中腹誹,當著幾個晚輩的麵,他絕不會說出來。
淡心聽見臣暄和鸞夙沒來,心裏也舒坦三分,再看眼前這臣氏兩兄弟,越看越是喜歡,忍不住嘖嘖讚道:“不愧是臣姓兒女,各個都乃人中之龍。”
“淡妃娘娘謬讚。”臣曄與臣昭齊聲回道。
恰在此時,一陣炮竹聲劈裏啪啦地傳進來,響了好一陣子才消停。緊接著,龍乾宮的首領太監進來稟道:“聖上,吉時已到,公主的婚儀要開始了。”
“好!都隨朕去!”天授帝立刻起身走下丹墀,邁步朝禮廳走去。皇後、淡妃緊隨其後,太子則落後一步,與臣曄、臣昭兩兄弟一起。
眾人伴著聖駕剛剛走出前廳,忽然,前方一個藍衣少女風風火火地跑過來,後頭還跟著幾個侍衛大叫:“站住!”
別看那藍衣少女身量嬌小,可腳程倒是快得很,幾個彪悍的侍衛都追不上她。這邊廂天授帝的貼身護衛見此情況,也紛紛拔刀相向,嚴陣以待。
好在天授帝眼尖,立刻喝止道:“都收起刀劍!”
話音剛落,那藍衣少女已一頭撞在天授帝懷中。帝王猝不及防,身形稍顯不穩;藍衣少女則“哎呦”一聲,向後踉蹌了幾步。
就在眾人都以為她要後仰倒地之時,這藍衣少女卻是足尖點地旋身一躍,漂漂亮亮地延緩了後勁,穩穩落地。那藍色衣裙飄渺一擺,煞是動人。
待她站穩之後定睛一看,立刻朝天授帝跪地請罪:“曦兒莽撞,還望皇帝叔叔恕罪!”
哈哈幾聲朗笑傳來,帝王不但不怒,反而讚道:“曦兒小小年紀,輕功真是不錯,把公主府的侍衛都給比下去了!”說著他袖口一甩,親自將臣曦從地上扶起,慈靄地道:“走,隨皇帝叔叔看熱鬧去。”
“有熱鬧可看啊!是公主新娘子嗎?”臣曦嬌俏的容顏之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來回轉著,更襯得她神采奕奕,生機無限。
天授帝未再多言,招呼著臣曦朝禮廳方向走。一後一妃也是虛驚一瞬,平複了心情隨著帝王而去。
在場唯有臣曄與臣昭很是沉著,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見怪不怪,前者對太子聶忘淩道:“家妹無禮,讓太子見笑了。”
“她就是臣曦?”聶忘淩鳳眸一挑,看著方才臣曦施展輕功的落地之處,悠悠讚道:“不錯……”
一言未畢,炮竹聲及鑼鼓禮樂聲喧然響起,將太子的後半句話淹沒在鋪天蓋地的熱鬧聲中。
這是婚儀即將開始的前兆,臣氏兄弟唯恐遲到,也沒再追問方才太子說了什麽,三人一路疾步往禮廳走去……
世事紛擾,浮塵繁華,這一段持續了二十餘年的悱惻故事,至此終於拉上帷幕。
可誰又敢說一曲終了?
紅塵不盡,緣亦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