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類
越別枝曾對一個答案求而不得:雲中君上的他山石配飾,究竟屬於誰?他不曾問,我也不曾說。那段遠去的時光,不知何時已然成為我不可企及之夢想,從此家於我,除卻一個單薄字眼,再無其它。我厭惡雲中君,甚至是痛恨它,我有千百種方法將它折損毀滅,但我沒有,因為我也愛它。它斬斷我和人世的一切關聯,卻又成為我和過往的僅剩紐係。如果當初越別枝願意問我,我也許會,也許不會給他回答。但如果那一天有高照的豔陽或微弱的風,或有任何可以給我造成幸福錯覺的條件的話,我可以告訴他:雲中君此刀,和雲中君此位,都不屬於我。如果他再問我所現有一切的原主,那麽一切美夢都碎成泡影,就連雲中君的冰冷刀鋒也變得灼手,因為這個答案淋漓著的鮮血,萬年不曾幹透:它們屬於我的胞兄,樓霧起。那個困擾過越別枝的模糊刻字,是“因嵐”,我也曾用這個字號與殷希聲打趣,因為它並不合理,嵐本是山間霧氣,霧起,怎麽可能是因嵐呢?但這個不合理的字已經永遠也得不到修正了,在它被刻上霧起腰墜的那天,樓氏也迎來滅頂。有一位神,抽空霧起的血液,剝盡霧起的皮肉,碾碎霧起的骨殖,將我的胞兄,鍛入一把冰冷的刀。然後用這把刀,屠滅樓氏七百八十九口。我半生沒有遍曆生與樂,卻在一日悟盡死與痛。然而刀鋒在我麵前突然止步,連刃上飽飲的鮮血都沒有一滴沾染我。那位神君頗為興味地笑:“當弟弟有特權嗎?”他撈起掉落一旁的刀鞘,風輕雲淡問道:“你痛嗎?”他收刀入鞘,抬頭看一看天,道:“果然有特權,即便他不攔我,天也要攔我了。”天道已然察覺不對,晴好天氣一下變得烏雲密布,無上氣勢如泰山壓頂般重襲而來。他的神情沒有半點驚慌,反而像是夙願得償。他半是預言,半是詛咒:“你將重蹈我的覆轍…活給我看看,看你是先瘋魔,還是先殺死我?”我曾經說過,我並不為成神一事自豪,也不覺得當一個神有多麽的好,縱使凡人看神覺得有多麽風光,我也都不以為然。天道將我提為神君,我便開始如那人所說一般重蹈他的覆轍,我活得很累,時刻都在崩潰的邊緣,睜眼閉眼,全都是噩夢。我甚至開始怨恨霧起,恨他為什麽不讓我與他同去,但這個可怖的念頭很快會將我驚醒。我恥於自己的無力,我背負著樓氏數百亡魂的恨意,我背負著霧起的死,和霧起的痛,我因霧起而得以苟延殘喘,卻恬不知恥想要逃避責任。我不是沒想過咬牙好好活著的,有時候也慶幸神體不死,我活著,就有霧起一半,就有樓氏數百人命的一半。可我活著也好像是死了,我其實沒有樓霧起,也沒有樓家,我隻有我一個人。或許我還有永無止盡的痛要忍,永無止盡的苦要吃,這是我該當的一切,但我扛不起。我最終還是屈服軟弱,蒙蔽雙眼視而不見,捂住雙耳聽而不聞,日子還是照樣過去。但有時候喝著酒,彈著琴,突然看見雲中君時,又會想起我是一個孤兒了,說難聽一點,我叫喪家之犬了,又狼狽,又難看。但我的悲傷又好像是在夢裏一樣的,我一邊想著“我好難過啊”,一邊又想“我是在為什麽難過呢”。我半夢半醒地過了四萬年,終於把自己全溺進了夢裏,再滔天的悲傷和恨意,等到浮出水麵時,也都變得輕飄飄的了。此刻我再想起這段往事,那個為我造夢的人就在我咫尺。我所以為的弱化了的悲傷和遺忘了的仇恨突然一下子全都湧上來,告訴我:“這四萬年裏我們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一分也沒有減少過”。新仇與舊恨並行,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人知仇恨的最高境界是啖其肉飲其血,其實不止,發酵到極端的仇恨,會讓人想用整個世界,來給仇人陪葬。他衝我笑一笑,真是奇怪,他還能對我笑得出來,但事到如今,似乎我們也合該有這樣一個彼此禮貌的笑容:“又誤傷了一個。”他對我說:“當年來不及告訴你,我叫鍾毓秀,也曾是個凡人。”姤使曾說過的另一位後天神君,原來是他。我漫長如此的生命裏,唯一未曾想過的一事就是有一天,我可以和屠滅我滿門的仇讎心平氣和地互通名姓,尤其是在這個人,用他沾滿我親人獻血的雙手,再次奪走我的愛人時。“我希望永遠也不必告訴你,我叫樓嵐起,我的哥哥,叫樓霧起,我的愛人,叫葉鳴蟬。”“我沒記住名字的,還有很多人。”鍾毓秀搖搖頭,“來吧,嵐起。”他的目光在雲中君上點了點,笑道:“你哥哥看著呢。”無論何時,隻要回到殷府,似乎總有人在等著我。隻要殷希聲抽得出閑,那人必是殷希聲無誤,倘若殷希聲實在百忙,也有德音或者其他大侍女,總不至於讓我回一個無人相候的家。我撲向殷希聲,他忙張手來抱我,我猶嫌不夠,一個勁地往他懷裏鑽,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裏,雙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襟。“希希,你騙我。”我在他懷裏小聲說,“一點也不快樂。我好痛。”我流了很多血,淅淅瀝瀝地滴了一路,右臂幾乎被撕裂,臂上被開了一個又長又深口子,腰腹也被貫穿,很痛,是真的很痛。但我不是沒有受過比這更重的傷,那是在很遙遠很遙遠的當年,遙遠到我記不清楚,當時究竟是沒有這麽痛,還是比這更痛。“我真的好痛啊。”我小口小口地吸著氣,“希希,你為什麽騙我呀…”浮生齷齪,哪裏能給人帶來半點歡愉?瞧我,放手一搏,贏得滿盤皆輸。“抱歉…”殷希聲虛虛地環抱著我,他不敢收緊雙臂,生怕壓倒我的傷口,但我真的很痛,痛到需要一個和疼痛同樣程度的緊密擁抱。我抓著殷希聲的手臂,仰起頭哀求他:“抱緊一點好不好?抱緊一點…”殷希聲閉上雙眼,他吐出一口濁氣,像是拋卻底線的潰敗鳴金。“好。”殷希聲摸著我的頭發,“小朋友說什麽,就是什麽。”鍾毓秀死在了那場不為人知的戰中,死得很快活。他流了很多血,比我多很多,但他很快活,他抬頭看天,露出一個挑釁似的笑:“你要我活活看——我活給你看了,也死給你看了。”他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出血沫和細碎的內髒,但還是很快活。我冷眼看著他,卻幾乎克製不住嫉妒,嫉妒他能這樣快意地死去。鍾毓秀就是來找我送死的,他要借我的刀死,還要讓我生不如死。我自認為不是罪大惡極,也沒有愧對天地,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鍾毓秀很快樂地笑,他看向我,問:“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麽非要讓你痛,明明今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姓。”“樓嵐起啊樓嵐起,我們是一樣的,生不生,死不死,人也不是,神也不是,隻有我們是一樣的,隻你和我。”鍾毓秀小口小口地倒吸著氣,顯然已是強弩之末,但他還是在笑,“我太寂寞了,活著的日子那麽難熬,你也不能比我好過,我們是一樣的。”“樓嵐起,你要痛著,隻有痛著,你才能明白,我們是一樣的。”我很痛,但我和鍾毓秀終究不一樣,再痛也不一樣。我見過走出寂寞的世界,得過壓抑疼痛的擁抱,我和鍾毓秀始終不一樣。鍾毓秀已經沒了氣息,我不知怎麽地,無論如何也想反駁給他聽,告訴他,我曾經幾乎重蹈他的覆轍,但我最終回歸自己的道路。“你知道是為什麽嗎?”我說給他聽,卻像自言自語,“明月別枝,烏鵲驚飛,你都不曾見;大音希聲,清風鳴蟬,你都不曾聽。”“我們怎麽會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