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入暮

  葉鳴蟬一早鬧醒我,亦步亦趨地盯著我洗漱更衣用膳完,才像滿意了一樣,塞過來他平日澆花的水壺:“快入夏了,我去買些應季的花種,你記得澆花。”我“啊”了一聲:“還種嗎?”“春花的時令快過了,”葉鳴蟬促狹道,“花兒可不是你。”澆花從來都是葉鳴蟬的工作,而我確實一語成讖,隻負責當一條好吃懶做的米蟲,天氣晴好的時候蠕動出門曬曬太陽吹吹風,偶爾也回殷府找殷希聲,多數時間還是呆在小樓裏——外頭如果沒什麽吸引的話,我一般是很呆得住的。春將入暮,金盞也陸陸續續地謝了,但即便寥寥幾朵殘餘,也像是恩臨人間的曙光一樣奪目。我還記得葉鳴蟬留下的金盞水不能多的囑咐,隻敢傾斜水壺澆一點,想想再澆一點,又覺得不夠,再澆一點。等澆遍了花圃,回頭深思熟慮,決定還是再澆一點。葉鳴蟬習慣打一壺水,再另提一桶備用,省了中間來去添壺的功夫,我在花圃邊沒見到桶,也沒有進樓裏找,等到澆完花,已經在花圃與水井間來回了十幾趟。我還是第一次覺得澆花是項體力活,並忍不住懷疑葉鳴蟬是不是故意藏起了水桶,目的就是要我不得不鍛煉這一回,畢竟我先前都隻見他把水桶放在外頭的。我扔了水壺,就在花圃裏活動起筋骨,陽光和熙,深吸一口氣都有溫暖的味道。然而我腰伸到一半,就聽見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那一聲極詭異,它仿佛響在極遙遠的所在,傳到我耳中時,就蒙上一層長途跋涉的渺茫;它又仿佛響在我的耳邊,一聲振聾發聵,帶動我的腦識震蕩。我甚至分辨不出響聲的種類,它像古寺晨鍾,又像高樓傾頹;它像餞別壯士的悲戚築音,也像奉迎神降的莊嚴鼓樂。這一聲響在耳邊,也像響在腹中,響在心裏,響在我全身髒器血脈裏。一聲可使天地崩裂,也可使我灰飛煙滅。我當場受創,嘔出一口猩紅。沒有餘音,沒有回響,那詭聲如它突兀而來時一般突兀而去,但我腦中體內的震蕩還在繼續,我克製不住,又是連連幾口鮮血嘔出,隨即眼前蒙黑,腳下一個踉蹌就要倒地。一隻手臂斜刺裏伸出攔住了我,我反手抓住來人衣袖:“鳴蟬…”“…是我。”短暫沉默後,響起的是原汀的聲音。“原汀…?”我還來不及表達疑惑,原汀就收手一帶,拖著我往前走了幾步。我眼見仍是一片漆黑,但即使看不見原汀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的急切:“出事了?”“出事了。”原汀話語簡潔,肯定完我以後就不再多過解釋。我隻好再問:“怎麽了?”“他快來了。”原汀拖著我,似乎想要掐訣,但被人眼明手快地打斷。我慢慢開始恢複視力,模模糊糊能看到一點物影,清晰卻依舊不能夠。但是這個人,和這個聲音,即便我目盲失聰,也要拚盡全力在人海洶湧,萬聲嘈雜中將其分辨。無他,隻因他是我一切不幸與厭世的根源。我推開原汀,咬牙挺直脊背自己站立。我活得很不耐煩,也很消極,唯獨在他麵前,我無論如何也要有一個鮮活的人樣。原汀伸手來拉我,被我一把揮開。那個人在很遠的地方就停下禦風,換用雙腿緩步向我走來,大約是巨響帶來的後遺未過,我聽到原汀說的話,都像是天邊傳來:“他破了泰恒塔。”我胡亂點一點頭,原汀在我旁邊滿身警惕,那人已經走進,笑著對我點一點頭,轉對原汀道:“我與…這位,”他用目光示意我——說來也嘲諷,數萬年的舊交,我們甚至不通名姓,“我二人的舊怨,司籍不便插手吧?”他咬重了“二人”的讀音,原本平淡的語氣就顯出幾分尖銳。原汀不說話,橫出一隻手擋在我身前,我把原汀的手按下去,神色複雜地看向他。從剛才抓住他他衣袖的那一下我就反應過來,在這裏的根本不是原汀的神體,神沒有本身沒有魂,自然也談不上分身或分魂下凡,我身邊的原汀隻是一隻傀儡。原汀也是經曆過澤滅木之戰的,但凡還有一戰之力,絕不至於派一隻無甚大用的傀儡來對敵,唯一的解釋隻能是原汀已經連自由行動也無法了。我拍拍傀儡的肩膀,把他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傀儡看著我,我歎了一口氣,抽出傀儡後頸處的嘉木葉,傀儡沒了憑依,頃刻就化為飛灰。“你把原汀怎麽了?”我問那人。“誤傷,誤傷。”那人擺擺手,“司籍來得太快,我破塔的時候誤傷了他——誰能想到數萬年過,竟還有人關注我這個塔中囚的動靜呢?”我剛要說話,餘光瞥見葉鳴蟬的身影,他手裏還提著大大小小的紙包,裏麵應當有花種,也有我們的午餐,他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刻出現。我極力克製神情不要有變,但那人還是轉過了頭,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葉鳴蟬,最終把視線落在葉鳴蟬腰間的雲中君上:“你把刀給了他?”“他”字還沒落地,那人已經飛掠而去,葉鳴蟬當機立斷扔開紙包,抽刀和那人纏鬥起來,短短幾息十招已過。我緊隨而上,插入戰局,生受了那人五指成爪的一個掏手,帶著葉鳴蟬向後疾退。葉鳴蟬被我撲倒在地上,我騎坐在他身上,雙手死死地壓住他的肩膀:“把刀給我。”“你…”“把刀給我!”肩膀被掏穿,可能是因為疼,也可能是因為怕,我的聲音都在顫抖,“把刀給我…你不要看…”葉鳴蟬瞳孔驟縮:“你做什麽?”他把刀握得很緊,沒有一個刀客會讓他的刀脫手,我一邊掉眼淚,一邊掰開他的手指,把雲中君奪到手裏。“你不要看好不好?”我的眼淚落到葉鳴蟬臉上,順著他的鬢邊流下來,倒像葉鳴蟬也在哭似的。我沒有任何把握能贏那個人,事到臨頭我才發現,我對他實在有難以抹消的恐懼,他曾在我麵前犯下滔天罪行,不論他比之我是強是弱,我永遠也不可能擺脫他帶給我的陰影。我毫無自信,也沒有憑依,曾經我最急於擺脫的神位與神力,反而成為我此刻唯一的籌碼,不論使用什麽手段,我都想盡力一搏,換他死無葬身之地。“還有人能保護你嗎?”那人的聲音突然靠近,“當弟弟的總有特權,是這樣嗎?”我心下大驚,早被貫穿的右肩再次迎來劇痛,我遮擋葉鳴蟬視線的時間,已經足夠那人取出他的武器——一柄穿透我的肩胛,沒入葉鳴蟬的胸膛的長刺。我死死地咬住牙,吞下喉中翻湧的腥甜。我是那樣熟悉長刺的創口所在,我曾在葉鳴蟬懷中入眠,側耳枕著他的胸膛時,睡夢中聲聲都是有力鼓奏。那是葉鳴蟬的心髒。葉鳴蟬摸索著握住我的手指,他的力氣很輕,幾乎隻是虛抓著我的手而已。他溫聲說:“好,我不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