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玉攬??
渡荊門的老巢出乎意料的簡樸,一座三層小樓,占地還沒有一家普通酒樓大。驚鵲邊往裏走邊和我解釋:“底下還有地方。”“天鏡海樓行舟分別在平洲的另外三個方向,此處是內門。外門弟子在地下建築裏,樓裏都是內門弟子,門主在頂樓。”驚鵲說。我心想渡荊門真是好殘酷,不努力進內門就隻能在濕乎乎的地下室打大通鋪。驚鵲帶我到三樓坐下,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驚鵲搶先道:“哥哥,我很想你。”我說:“我也是。”“騙人。”驚鵲笑起來,“哥哥想我,為什麽不來看我?”“真是好啊。”驚鵲說,“這麽多年,哥哥一點變化也沒有,我卻變了許多。”我沒想到驚鵲一開口就是這樣的指責,但他的怨氣又沒有半點錯處。我無措地問:“怎麽變了?”驚鵲歪頭想了想:“就是…就是變了。”我艱難道:“你…你有什麽要和我說的嗎?”驚鵲點點頭:“這麽問…看來哥哥是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了——我確實有些東西要和哥哥說,不過…還是哥哥來問我吧。”我遲疑道:“你會告訴我什麽?”“取決於哥哥問了什麽。”驚鵲道,“我對哥哥,有問必答。”我問他:“你怎麽會在渡荊門?”“不是哥哥送我來的嗎?”“不…我的意思是,你怎麽還在渡荊門?”“哥哥要我呆在這裏,我就呆在這裏了啊。”驚鵲說,“是哥哥沒有來接我。”似乎我這一趟回到人間,就是注定要來償還欠債的一般。堆累了二十年的利息,再小的虧欠都會成為最終無可挽回的局麵。我似乎從來也沒有做過正確的事情,我忽視的人,淪入深淵;我重視的人,墮落阿鼻。好像我還站在這裏,是因為登臨了他人血肉砌成的階梯。驚鵲說:“不過沒關係,我不怪你。”我隻有沉默。殷恒光問我去了哪裏。我說隨便逛了逛。殷恒光看了我一會兒,說:“兄長臉色蒼白,怕是受了風,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我疲憊地“嗯”了一聲,徑自回了房。裹著被子在床上幹躺了許久,睜著眼到了翌日清晨。我翻身下床,草草洗漱了一下,抬頭看見銅鏡裏映出的我半死不活的臉。我就這樣氣息奄奄地晃悠出去,一邊還分心想我要是再飄起來一些會不會就是活脫脫一個枉死鬼。還在廊上時就能聞到早膳的香氣,我進到廳中,看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驚鵲坐在殷恒光對麵,聞聲回頭,站起來對我笑:“哥哥。”我疑惑地看了一眼殷恒光,殷恒光也站起來,向我解釋:“原本還想介紹…兄長與林公子是舊識?”“兄長…”驚鵲笑了一下,“殷公子的兄長,也是林某的哥哥呢。”我的心裏就很不是滋味。殷恒光適時道:“先用膳吧。”驚鵲原本落座在殷恒光對麵,我隨意挑了個位子坐下,他就湊過來,和我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平州深居內陸,殷恒光也不知哪裏弄來的魚丸,雪白的小球,浮在乳白色的高湯裏,還有一小把嫩綠碎芹做點綴,這樣一碗魚丸湯,很適合作為美好一天的開始。驚鵲似乎還是很喜歡吃魚,舀了一個魚丸入口,微眯起了眼睛,十分高興的樣子。我小聲問驚鵲:“林公子?”驚鵲嘴裏包著魚丸,含含糊糊地說:“先生收我為義子。”又怕我不記人,補充道:“融冰先生,林熾。”我拿勺子戳著碗裏的魚丸,指甲蓋大小的丸子浮在湯上,滑滑溜溜的,勺子一靠近,它就沉沉浮浮地躲開去。“入樓氏吧。”驚鵲思索了一會兒,道:“不了吧…”“為什麽?”“林驚鵲好像比樓驚鵲好聽一些。”不知道是因為這碗討驚鵲喜的魚丸湯,還是其他的什麽,此時的氣氛比昨日好了不少,驚鵲眉眼彎彎地和我說著悄悄話,像所有普通人家裏的親密兄弟一樣,仿佛昨天那場不快從來也沒有出現過。殷恒光從頭到尾都安安靜靜地吃著東西,把我們這邊的竊竊私語屏蔽在外,充耳不聞。直到我和驚鵲也安靜下來進餐,三人吃飽喝足了,殷恒光才開口:“林公子與兄長久別重逢,不若今日就留在此敘舊吧。”驚鵲說:“既是平輩,又為兄弟,歸明還是直呼我名吧。”殷恒光遲疑道:“稱名不妥…林公子可有表字?”“沒有…”“有。”我與驚鵲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驚鵲略帶詫異地轉頭看我,我若無其事道:“驚鵲字攬珮。”殷恒光點頭:“君子抱玉,持節攬珮。”他轉向驚鵲,叫了他一聲:“攬珮。”驚鵲沒有否認,“嗯”了一聲作為應答。我高懸著的一顆心才終於落地。殷恒光比起他的父親,實在是圓滑許多,飯後不久就找了個托辭先行離開,把地方留給我和驚鵲。但我已經不知該和驚鵲說些什麽了。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的大人了,他在我不知道的時間裏,長成了我不熟悉的模樣,我們的人生軌跡除了二十年前的短暫相交,什麽也不剩,驚鵲還能記我到如今,對我已經是天大的驚喜了。最後還是驚鵲先開口:“哥哥還要往哪裏去?”我說:“沒有打算…但再不遠走了。”“是嗎?”驚鵲興致缺缺的樣子。“渡荊門…不是個好地方…”我斟酌著開口。於我而言,自然是希望驚鵲能離開那個混亂之地的。“確實。”驚鵲點頭。“那你…”“不走。”驚鵲低聲道,“很快,就不需要我走了。”我聽不明白驚鵲的意思,疑惑地望著他。但驚鵲也不解釋,也不再說話了。就在我以為驚鵲不會再開口時,驚鵲突然問:“哥哥也給他…取了表字嗎?”驚鵲沒有明說,但他問的是誰,我心裏也明了:“明月別枝,清風攬竹。字攬竹。”“很好聽。”驚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