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疫
雪花落了又落，靜悄悄把地上的人埋了起來，堆起一座白色的墳墓。
伊若撐著傘立在旁邊安靜地看著。
她低著眼迷惑地看著雪下隱隱可見的人，迷惑心裏那種玄奧的感覺。
頗有種霧裏看花，且花是雪花的迷惑感。
“她又死了。”一團陰影浮在她身邊，聲音從中傳出來。
“嗯。”伊若應了一聲。
她蹲下身子把傘置在雪地上，伸手輕輕撇去覆在長湘臉側上的落雪，再慢慢把她扶抱起來。
她摸了摸長湘的臉，冰冰的，感覺都快要僵了。淡淡無措感也如這落雪點點落在她心頭上。
“我都忘了你說過想要找我轉世這一回事了。”
“真是的，留給你的短劍都沒怎麽防身，倒是用在自己身上那麽多次。”
仗著長湘不知道，伊若伸指戳了戳長湘的臉蛋。
“您何必糾結於此，她忘不忘掉您又有何關係？”
“我心有不安啊。”
影：“您也會不安嗎？那我覺得您還是再死一次可好。”
……
雪災過後，關中大疫，王朝更迭。
雖然這會治疫的藥方已經在關中醫師間廣為傳播了，可藥材緊缺，從南北方運來的藥材還在急趕來的路上。
自時疫起已三個多月的時間了，再加上中間戰亂時不時發生，已造成關中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的慘象。
關中僥幸活下來的百姓紛紛北上或南下。
“哇！”
嬰孩大哭間懷抱著他的婦女猛地捂住他的嘴，一臉緊張。隊伍遠處幾個灰頭土臉的流民轉著發黃的眼珠子朝著嬰童哭啼處窺去。
大路上難民看著像是各走各的，或有歪坐在草地上一動不動的、撕搶著樹皮的、打人的等等。
沉默著低頭前行的流民散發著一股令人遠遠望去便覺心悶的絕望感。
溫雲箏自小便是學著高門貴女的禮儀，錦衣玉食。
可這會她灰頭土臉，左右手各自緊緊抓著個男童女童，緊緊護在身側，頭發糟亂，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又緊緊地隨著大部分難民的步伐。
薑雲蕙眼前的人影晃了晃，她使勁地如同之前一般咽了咽口水，妄圖騙過肚子，可卻愈發覺得肚子較之前更難受了，空蕩蕩的，身子也輕飄飄的。
她忍不住抬頭看著上方的溫雲箏有氣無力地哀說： “娘親，蕙兒好餓。”
溫雲箏聞言邊走邊低頭看了看左右兩邊的孩童，勉強擠了個蒼白的微笑：“蕙兒乖，我們再走一會，前麵就有個樹林，會有吃的。”
“吃的嗎？”薑雲蕙有氣無力地呢喃著，她看了看哥哥薑景昊，卻覺得有些看不清他了臉了。
幾天後，途中又留了好多個人，難民終於一窩蜂地湧進周邊幾個小鎮。
“滾開！沒錢還敢來討我要包子，我的包子不值錢嗎。”
包子鋪的老板在發了善心給了十幾個最先來的難民幾個包子後，鋪子前就被難民圍住了。
幾番掙紮後他終究是叫了幾個膀大腰粗的夥計抓著擀麵杖打了出來。
兩文錢一個包子饅頭，他最後隻是決定把它們降價一文錢。
街上衙內官兵已經時不時在街上巡邏著了。
“好心的善人啊，看一看啊看一看，十文錢就可以買一個人，男人、女人、還是孩童都可以。”
長湘麵無表情地背著長劍走進了鎮子裏。
她準備回來時從各地運來藥材已經進入關中了。
病勢準備控製住了，況且那裏的醫師已經夠多了，她就準備抽身回來了。
瘟疫尚且還有藥方可控，可缺少糧食長湘完全束手無策了。
一路上她所見皆是餓殍遍野。
這會她剛進入了江南地帶。
難民已經湧進了江南。
“要不要買人？隻要三文錢。”
“看一看誒！”
長湘平靜避開朝她抓過來的手。
暗處惡毒的目光不止一處停留在她身上，不過在觸及她背後的長劍時消了大半。
鎮裏的官府也沒有放任難民的湧入。
溫雲箏有一雙淡褐色的眸子，注視人的時候總是讓人覺得溫溫柔柔的。
可這會她枯瘦的瘦抓著一塊一角磨尖了的石頭，眼神凶狠地盯著爛巷兩邊的難民。
她身旁的小男孩同樣也抓了塊磨尖一角的石頭，守在溫雲箏身旁，眼神凶狠。
她身後是無力低泣的薑雲蕙，小小的女童較幾天前已經瘦了好多了，縮在角落裏曲著身子。
雖然現在周朝已經是岌岌可危，但江南地區一直是地方望族管理，官府也是。
因而這江南小鎮還是有官府保護著的，再加上鎮裏的男子自發組成的保衛隊。現在小鎮的官府隻主要防備、驅逐難民了。
他們也怕難民中有人得了疫病再傳染給鎮裏的居民。
鎮上的官府來人通知難民說後方的城裏有施粥的，很多難民也紛紛離開小鎮走了。
六歲薑雲蕙已經走不動了，溫雲箏自己一個人出去找食物，那留在爛巷的薑雲蕙和薑景昊會有危險。
若是三人中九歲的薑景昊出去找食，他一個人肯定危險，留在爛巷裏的溫雲箏和薑雲蕙更是危險。
三人一齊出去，那溫雲箏就要抱著薑雲蕙，隻能九歲的薑景昊來保護了……
而且這個時候鎮裏的官府已經決定隻保護小鎮的居民了。
他們將難民趕、勸出小鎮，將不走的難民趕進爛巷裏待著，生怕當中有那麽幾個是染了疫病的。
而腐爛幽黑的爛巷裏給人的感覺隻有絕望恐懼。
在街道上行走的小鎮居民完全是男子了。
長湘在官府門前的包子鋪買了三個包子，又同老板買了一壺水。
她要穿過小鎮繼續趕路，後方的江陵那裏有她一個住處。
但很快她停頓了腳步，耳邊的低泣聲和低沉的絕望的喘氣聲一直持續響在耳邊。
長湘閉上眼，她的感知逐漸放大……
她把包子收進包裹裏。
“卡卡……”
劍尖輕輕劃過石板在刺耳聲中將地麵劃出長痕。
長湘把長劍拖在地上平靜地朝爛巷裏頭走去。
濃濃的血腥味令人作嘔。
爛巷道路不是很窄，長湘拖著劍冷著臉走進去時，在左右兩邊的人嚇得收了腳後她還是能走進去的。
長湘把劍提了提放在身後，在一團詫異、貪婪、凶狠、絕望、忌憚的眼神中停在了溫雲箏麵前。
“你讓開，我來抱你身後的孩子。你們再跟我走出去。”
溫雲箏的眼神顫了顫，卻沒有說什麽，而是側了身。
長湘半蹲下來拿著劍伸手出去把薑雲蕙抱起來。
“走吧。”
出了巷口行了十步這樣，長湘把薑雲蕙放了下來靠在路邊的一矮牆上。
“先坐下來。”她看了看身後謹慎的溫雲箏和薑景昊。
長湘把放在包袱裏的饅頭拿出來一一給她們，又將水壺放到她們旁邊。
“我喂她，你們吃吧。”長湘拿著一個饅頭指著動不了的薑雲蕙，示意溫雲箏和薑景昊也吃。
“額……額……”溫雲箏突然淚流滿麵，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長湘把饅頭掰兩半，先抓著裏頭軟的塞進薑雲蕙的嘴裏。
好在薑雲蕙還有意識，可以下意識地咽著嘴裏的食物。
長湘喂了兩口也給她喂了些水。
期間有官兵走過，但看著站在旁邊的長湘和吃著饅頭的溫雲箏她們，想了想還是沒走過來驅趕。
“我來吧，不麻煩恩公了。”溫雲箏草草咬了兩口，就把還剩半個多的饅頭往衣服裏一塞。
“你先吃完懷裏的饅頭吧，不用留了。”長湘沒回頭，淡淡拒絕她。
溫雲箏愣了一下，沒有動，隻是看著長湘喂著薑雲蕙。
一旁的薑景昊也隻是吃了半個就把饅頭收進衣服裏。
“娘親、哥哥？”
等一個饅頭和一些水進了肚，薑雲蕙才迷迷糊糊睜開眼，她眼珠子轉了轉，視線掠過長湘看向溫雲箏和薑景昊。
“蕙蕙！”溫雲箏喜極而泣，她半蹲在薑雲蕙麵前有些擔憂地摸了摸薑雲蕙的肚子，“蕙蕙還餓嗎？”
薑雲蕙搖了搖頭。
“我來抱她吧，再去買一些包子留著路上吃。”
長湘上去抱起薑雲蕙，領著溫雲箏和薑景昊返回衙門門口又買了十幾個包子。
兩袋的饅頭，長湘分別讓溫雲箏和薑景昊一人一袋：“你們把那半個給吃了，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抱著薑雲蕙沉默地緩緩走在前麵。
出了小鎮後，等天晚了下來長湘就在一棵枯樹下升了火。
她坐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按了按眼角，低頭說著：“你們肚子餓了就吃饅頭吧。”
等了一會溫雲箏提著裝饅頭的袋子來到麵前，她緊張地抿抿嘴，打開袋子遞到長湘麵前。
長湘睫毛扇了扇，伸手拿了兩個：“你們也一人兩個。”
溫雲箏拿著袋子回去讓薑景昊和薑雲蕙拿了兩個來吃。
長湘打開水壺喝了口水，又將水壺遞給隻吃了一個饅頭的溫雲箏。
雖然不知道長湘的來曆，但應該是許久未有的飽腹感，不到半個時辰薑雲蕙和薑景昊很快就睡著了。
長湘又拿了瓶創傷藥、幹淨布條和短劍遞給溫雲箏：“拿水壺洗一洗你腿上的傷處，再刮腐肉，最後把藥灑上去包紮好。”
她說完，就轉身向後走，也沒有走太遠就停了下來，背對著她。
長湘現在還是男子打扮，雖然以前想過不會再扮男子了，但之前在關中時她行醫時總是不能讓人信服，再加上難民多的緣故，還是再扮成了男子。
溫雲箏接過藥時還是愣了一下，她低頭看著右小腿衣後後的血跡，不是很清楚長湘是怎麽發現的。
她把褲子卷上來，按著長湘的吩咐咬著牙紅著眼，把傷口旁的泥洗了，用刀刮了腐肉，最後再把藥粉撒了上去。
“嘶……”她身體抖了一下，連帶著手裏的短劍也跟著抖了抖，額頭上一下子冒滿了汗珠。
傷口凹了一塊肉，肉不是很大，比她半個拳頭還少一些。
那塊肉蕙蕙和景昊死活不吃，後來還是溫雲箏給吃了。
至於流血的傷口她抓了把土灑上去了。
用布條纏好了傷口，溫雲箏把短劍上的血跡擦了擦衣服，低著頭：“恩人，我已經上好藥了。”
“哦。”長湘轉身朝溫雲箏走來，隻拿走了短劍和水壺，“藥你收著吧，早點休息。”
長湘說了一句，就又轉身回到她剛剛的位置，坐下來打開水壺用裏頭的水衝著劍刃，還時不時用衣服擦擦劍身。
她眉頭輕蹙看著似挺心疼的。
感覺這個人在嫌棄什麽。溫雲箏沉默了一下沒有開口，而是伸手攬著左右邊的薑景昊和薑雲蕙慢慢閉上眼。
“希望這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