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葉輕水篇】局變無形中
然而,她想的太簡單了。
有一日下了雨,薑策留宿在了常靈兒房中,正是兩人依偎纏綿、共赴雲雨之際,重重帷幕外忽然傳來喧嚷聲,雨聲掩不住金珠的利斥,“放肆!王爺和主子都在裏麵呢,有再要緊的話也等名兒再回,本末倒置,我看你這丫頭是上門討打了!”
薑策眉頭一皺,常靈兒忙笑勸道,“王爺不必生氣,妾身素日裏縱著他們慣了,明日定然慢慢地說。”
“你就是太好性子,才讓底下人如此妄為。”
然而,門外的哭聲斷斷續續依舊未歇,隻聽得什麽“妖孽”“壞種”“包藏禍心”之類的話,薑策神色凝重起來,揚聲冷喝,“讓那小丫頭進來敘話!”
常靈兒縱然滿心不悅,卻也不敢忤逆。
小丫頭一路哭著進來,所行之處拖著雨水和淋漓的血水,常靈兒仔細一看,才發現一道傷口貫穿皮肉,橫亙在藕臂之上,血肉已被雨水泡漲,深處隱隱見骨,駭得麵容失色。
“這是怎麽回事?”
原來,葉輕水忘了將養的蘭草收回去,淋了雨的花蔫頭耷腦的,常靈兒身邊除了金珠便是玉露,這玉露最是個狐假虎威、媚上欺下的,見狀大怒,抄起硯台向那廢物女人砸了過來。
葉輕水接住了,這個動作很熟悉,“玉露,你是在同我玩笑吧?”
“哼,廢物!”玉露忘了此人縱然記憶全失,武功猶在,悻悻上前兩步拾起硯台。
葉輕水卻抓住她的手臂,略帶興奮地說,“我一直以為你討厭我,想不到你也同我‘開玩笑’,真好。對了,你知不知道‘作畫’?”
玉露瞪著眼睛冷笑,“你學這些不入流的東西,是打算勾引……啊!”
她驚恐交加地看著自己手臂上倏然多出來的傷口,血如泉眼一般汩汩而出,劇痛連帶著砭骨的寒意令她一步兩步往後退,等到終於反應過來,哭著喊著便跑來內苑了。
薑策擰眉不語,身側無人膽敢說話,甚至連玉露也揣摩著主子的神色,將哭聲強壓了下去,室內一片陰沉沉的死寂。
葉輕水撐了一把油紙傘從青石小徑走進來,與此同時,薑策正好攜常靈兒出了暖閣。
常靈兒吐出一聲輕歎,似乎對葉輕水很失望,又帶著拿捏恰好的委屈,“葉供奉,即便你受王爺器重,修為高深,妾身的丫頭不中用,你也不該動手傷人啊。”
女子筆直地跪在他們二人麵前,麵容還是一派不知世事的迷茫。
仿佛知道錯了,但不知錯在何處。
薑策自上打量著葉輕水,眉間攏了令人生畏的寒意。
“你為什麽傷人?”
葉輕水聲音清晰、吐字緩慢地分辨,“屬下沒有傷害她,屬下在‘作畫’。”
“冥頑不靈!”常靈兒氣的顫抖。
“是誰教你的?”薑策又問。
“他們。”葉輕水說,為了佐證自己的話,她將衣袖挽了起來,“就是這樣的,屬下沒有傷玉露,他們將我當成朋友,我也想將玉露當朋友。”
這下四麵都寂靜了,眾人的目光全釘在葉輕水身上。
薑策沒有責罰葉輕水,庭杖且遣散了那些仆從。然後親自將葉輕水扶起,“你進來吧,瞧瞧你一身的雨水。”
常靈兒眼睜睜地看著那張臉——在夜色之下,透出黃玉一般凝潤的光澤,似乎仍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可雙瞳卻在轉瞬略過自己的刹那,清冽如冰。
這絕不是一個傻子該有的眼神!
房內暖香繚繞。
上藥比那些人下刀還要痛,對麵的女子卻死死地咬著牙不發出分毫聲音,豆大的汗珠漸漸凝聚在腮邊,滾落下來。
薑策歎了口氣,“你忍著些,不好好處理,會留下疤的。”
“留下疤痕會怎樣?”
“會流血,會潰爛,可能會死。”
“死了又怎樣?”
不知緣何,薑策自以為頑固如堅冰一般的心裂開罅隙,順著女子那張肖像故人的麵容,開始漸漸崩裂。死了又怎麽樣?這個問題他從未想過,在那場大火之前,他以為自己滿手血腥、踏著白骨走上這條路,早就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更何況其他人的命?
但那一夜的火,一具具焦黑而麵目全非的屍體,卻如烙印在心上一般。
“死了,認識你的人就會難過。”他這句話說得很勉為其難,也不知是說給麵前的女人,還是說給自己聽。
她不依不饒地追問,“可是那些人不難過,他們令我受傷、流血,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難過。” 燭火跳動,他伸出修長的左手,那隻手在女子的肩上蜻蜓點水般落了一下。 “也許會有的,隻是你沒有察覺,”
“比如呢?”
“比如——本王。”
“夜深了,本王差身邊的人送你回伶雨閣。”
女子起身,道謝,翩然離去,無一絲滯留之意。
心底一聲悠長的歎息仿佛微不可聞,如輾轉零落在皚皚白雪上的深黑碾痕,格外淒切而分明。
那些情意,即便能抽絲剝繭地分辨出幾分真切,卻在層層的權力、謀算、栽贓、戕害之下顯得孱弱無比,亦真亦幻。
而她一腳踏過雨水,便傾數踩碎,什麽也不剩了。
翌日,薑策親自去伶雨閣問其傷勢,又攜了三五仆從,領著葉供奉出了王府,底下人無不納罕,然而昨兒的事一出,那些個被打的半死不活的人“殺雞”在前,誰還敢多問?隻得用驚詫無比的目光送了一行人出去。
常靈兒聞言,隻是將錦帕死死攥緊,攥出扭曲的紋路。
該死。怎麽偏偏是這樣的時機發生這樣的事——她若著意嚴懲葉輕水,便失了賢良文弱的名聲,若出言保下自己的人,或再挑起薑策的疑心,徹查當初到底是誰主使挑釁葉輕水的!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恨意和後知後覺的懼怕一層一層席卷上來,令她全然忘記了那個神秘閣主的吩咐。
彩繡坊內。
薑策令老板娘替葉輕水裁一身新衣。
那件衣裳是鵝黃的琵琶袖,領口有一顆小小的雲母扣,上頭繡著白花,是簡單而雅致的樣式。 老板娘親自替葉輕水裁衣,又拉著葉輕水到銅鏡前細細端詳,“喲,爺,您瞧瞧,多妥帖周正的姑娘?”說完抿著嘴一笑,“可不知是個什麽來頭,要主子爺親自領了來做衣裳。”
葉輕水打量著銅鏡中似乎有些陌生的容貌,不置一詞。聽到薑策在旁邊說道,“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她的身份,本王怕老板娘經不住嚇。”說完丟了錠銀子,領著葉輕水走了。
今日本來應當是很快樂的,直到薑策攜了女子一前一後踏入相府,那柄陸離修長的寒劍陡然破空而來,擦過她的麵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