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葉輕水篇】故人已非故
無聲的沉寂才是最可怕的,尤其在曾經信以為真的真相被推翻時。
“你究竟意欲何為?”常靈兒喃喃道,“王爺原先隻疑心姓葉的,若重蹈覆轍,我便會淪落到和她一般無二的下場。你……你要報複玉女宗?究竟是什麽深仇大恨,足下也該找對了人,何必對我們這些個無辜後輩動手?”
男人仿佛聽到了極荒唐的話,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玉女宗?還不配我費這樣的功夫。”
“那是為何?”
“你不必知道這些。”身為閣主,話鋒陡然轉冷,氣勢自然而起,“側妃娘娘,請抬起你的手細細瞧。”
常靈兒疑竇之下,不覺依言照做,然而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大駭——那雙白嫩柔荑,竟然不知何時生出顯眼的、橫亙交錯的皺紋來,仿佛瞬間蒼老了幾十歲!
縱使鏡中依舊青春紅顏,隻是那一波春水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驚懼和算計,哪有初入府中的少女靈動之態了?而在王府裏,在薑策身前,是多麽忌諱老,用盡種種手段,不過是想容貌更吹彈可破些,更嬌嫩白皙些,如今、如今——
“你……”她後知後覺意識到,方才那轉瞬即逝的,仿佛是曖昧的指尖駐留為了什麽,自己居然悄無聲息地遭了暗算,此人無論心機城府、手段和修為都遠遠淩駕於她之上!
常靈兒到底也是個聰明人,瞬間盈盈跪倒,“先才都是妾身有眼不識泰山,或是言語之處有了冒犯,還請尊駕寬恕!若有什麽是妾身力所能及的,我必然傾力以赴不敢推諉,還請,還請賜解藥!”
閣主的臉上仿佛籠罩著一團霧氣,悲喜情愫看不分明,隻是淡然一笑,“果然,以色侍人、色衰而愛馳,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天下女子卻又個個不能免俗。”歎息過後,聲音更顯漠然,“放心,什麽都不需要你做。”
常靈兒蹙眉。
不,若當真什麽都不需要她做,何苦今日細密籌謀這一場局?
“即將故人重逢,側妃娘娘應該會很高興吧?”男人微微傾身,“我不管你有什麽主意,總之你的心思不要沾染她毫分,否則,我會令你生不如死。”
話畢,他便如一陣清風,轉眼間已不見影蹤。
常靈兒卻仍是驚魂未定。
什麽意思?什麽叫故人重逢?他下的是什麽毒?又為何要苦心經營這一場局?隱隱的預感告訴她,此事絕非自己或葉輕水或是整個玉女宗這麽簡單,甚至不止於王府。
更為可怕的是,她想要回憶起那人的麵容——分明方才剛剛見過,卻什麽都想不起來,隻剩一個模糊的輪廓。
“主子,名冊來了。”
常靈兒聽到金珠熟悉的聲音,才漸漸回神,將名冊拿了過來,目光逐一略過,無論三字四字,看姓名倒不像有女人,目光倏然一頓,她驚呼出聲,“葉?這是何人?怎的隻有一個字?”
金珠見她神色陡變,忙跪下稟告,“奴婢也不知曉,此人蒙著鬥笠,聽管事說力挫群雄,身手驚豔絕倫,王爺很是激賞,待問及出身姓名,她一概不答,隻說自己曾受重傷,失去了記憶,這葉便是王爺賜的名兒,且——”
“糊塗東西!都什麽時候了還慢吞吞的,且怎樣了,你倒是說啊!”常靈兒猛地一拍紫檀桌,頃刻間茶碗滾落摔碎在地。
金珠稽首在地,不住地磕頭,聲音已然慌極了。
“且其餘人皆封從門客、幕僚,唯有此女,封了供奉之位。”
一切都仿佛在那個男人的言語之中,卻又出乎常靈兒預料之外。
那人果然是葉輕水,無論旁人是否生出疑心,唯有她數十年同門,絕對不會認錯。
可——
她入府之後,一切如常。甚至有下人議論,這位葉供奉也就是在幕僚大選之上驚豔眾人,實則是個榆木疙瘩,對任何事一問三不知,別說擺架子了,平日裏甚至會主動幹一些雜役的差事,且不以為意。
不好奇自己原有的親故,也不好奇府上那些下人的流言蜚語,除了幹活便是練劍習武,除了練劍習武便是發呆,儼然像個紅塵之外的人。
常靈兒雖然親眼所見也是如此,終究放心不下,隻吩咐了幾個下人。
茲事體大,關乎性命安危,她務必要試探清楚。
時值開春,那女子把屋裏的花草搬去外麵新搭的竹架上,身手麻利地幹完了活,站在頂端望一望爬滿藤蔓的圍牆。
腦後忽然被一塊石頭砸中,她跌了下來,摸了摸作痛的地方,看到一手血。
出手的是府上幾個下人。
常靈兒躲在層層疊疊、生長繁盛的草木之中,隻見女子擦了擦血沒有理會,於是第二塊石頭隨之而至,這塊被她抓住了。
心底倏然一驚。
然而那姓葉的隻是愣了愣,偏著頭問他們,“為何打我?”
那些下人用驚疑不定的目光上上下下將其打量了個遍,有人笑道,“同你玩笑呢,你過來。” “聽說你是王爺千挑萬選出來的人,力挫群雄,怎麽如今隻在這裏幹些雜活呢?葉供奉——”
後半句被拖長了聲調,毫無恭敬,更顯譏諷之意。
“我不知道。”女人的聲音平淡,且帶著點沉悶。
常靈兒心底冷笑了一聲。
其中一人挑起女人的衣袖,劃上一刀,血霎時湧了出來,那男人笑眯眯地問,“疼嗎?”
“一點點。”很誠懇的回答。
於是那些人好像找到了新的取樂手段,手臂、後背、小腹,一刀又一刀,都不深,說這叫“作畫”。 原先他們自然是受了指使,如今見這位葉供奉竟然是個任意揉圓捏扁的麵團,不由得肆意取笑起來。
常靈兒折身而去,一顆懸而未定的巨石終於落地。
就算火海裏逃出生天又如何?不過成了個泯滅神誌的傻子,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將要麵對的是昔日的仇人,是曾經置自己於死地的仇敵,卻隻是一心侍奉——還有什麽是比這更為痛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