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鬼樂絲竹奪魂聲
兩道身影一玄一青,刹那之間已然落在高台之上。四麵八方都是延伸下去的漢白玉長石階,想來孤光先才已然被男人言語相激,衣袂翩飛之間盤膝坐地,一把碧青色的古箏隨之列前。
孤光素來神秘,獨來獨往,即便江湖上偶有現身,也不過刹那間便了卻了性命,是以雖早以擅樂名揚東螭,卻鮮有人見過這鳳鳴琴的真麵目,隻見那仿佛碧水天青的琴上,二十一弦卻如血染就,其艶紅之至,而鳳頭則鑲一顆六棱鴿子血,其雕工不可謂不精細,精細之中透出三分奇詭來。
同樣天下第一鑄劍師沈秋棠的“思無邪”卻顯得平平無奇,除了通身墨玉剔透之外,便再瞧不出什麽出奇之處,眾人目光凝聚後不免失落。
陡然弦撥聲轉,那雙手仿佛造物神明,其翻飛起落之間竟如生萬物,鸞鳳吐絕調,玉龍音繞梁,而俯仰天地間,仿佛眾生皆不過蜉蝣塵埃,有那心智薄弱已然入了神,癡癡淚流滿麵,卻是中了琴聲幻象。
蘇卿一震之下,沉聲道,“我修為淺薄,但亦知已習其曲,樓欄勾舍習其數,可以益矣。文雅高士得其誌也。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誌焉……如此天地一色,超脫眾生相,當真是琴技絕佳。”話音落地,身後被陸龍提醒道,“樓主切莫被此迷了心魂!”
陡然之間,一縷極不和諧的、甚至有些尖銳失了調的簫聲自另一端響起。
刹那間,仙境破碎,在場無不哄然大笑,蘇卿瞠目結舌:時至如今,他真的找不出理由說服自己,因為屬實是太!難!聽!了!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辛折璃自慚五音不全,小時候便被說“哭聲能招狼”,自然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沒學什麽絲竹管弦,免得一整個同門被她霍霍。
然而她到底耳朵沒聾,隻見一個如瑤池仙樂,一個如夜半鬼哭,也是傻了眼,伸出手戳戳男人的後背。
“折璃姑娘,我也編不下去了。”蘇卿扶額,“不必問我,我不知道南兄意欲何為。”
陸龍強作鎮定,“也許是障眼法呢?”
倏然之間,古箏之聲如蕭瑟寒風,刹那間將這天地飛雪之景融入其中,直教人覺得身處嚴寒之地、千層冰窟。
此刻,已然有弟子承受不住“鳳鳴”的幻象,倒地顫抖抽搐起來,辛折璃回首,隻見九歌重樓的人尚且神智清明,隻是自己——
好死不死地,她又想到了那一年的北海,也是這樣大的雪,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有些道行尚淺的散修甚至抱著劍哆哆嗦嗦地聚在一起。
嗬氣成冰,椎寒刺骨,圍觀的人群仍舊密密匝匝地不肯散去,都看著她。
用目光,用言語,將她渾身上下戳出無數個窟窿,寒風呼嘯著從身體剜過,然而這一切都抵不過那一劍帶來的驚痛。
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然抱緊了雙臂,就在意識將將沉淪之際,隻聽簫聲……
好了,這個她能聽得出來,逢年過節大街小巷,隻要給二十個銅板便能請上一隻嗩呐隊伍,歡天喜地吹上一曲“招財進寶”。
隻是嗩呐到底是婚喪嫁娶、大喜大悲,此刻一首“招財進寶”被簫聲吹出,在喜感之餘更添不倫不類,四下唏噓連片。
寒意傾消,幻象散去。她開始隱隱覺得南玄隱並不是一時上頭,胡亂下戰帖。
蘇卿驟然一拍雙手,笑道,“我已知道了,南兄雖未必勝,但不會敗。”
辛折璃被他這話說得一頭霧水,卻見男人神色淡然從容,分明是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那廂一箏一簫樂聲不斷,她隻見整個承恩殿的“炁”仿佛被兩隻巨掌操控,不斷地撕扯,甚至連籠罩在最外麵的結界也為之震顫不休,搖搖欲墜。
“樓主這話怎麽說?”
蘇卿含笑不語,著意又觀望了一會兒方才解釋道,“此處的確是孤光的主場,他已然占據天時地利,方才那兩闕無不利用此,所謂攻心為上,便是這個道理。而南兄先才胡亂吹的第一曲不為別的,隻為‘破幻象’,那第二曲‘招財進寶’對的更絕,你瞧這冰天雪地百草折,又是生殺場麵,誰人心不寒?”
辛折璃隻見蘇卿說的是繪聲繪色,勉為其難地點點頭,“你說的他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蘇卿笑道,“辛姑娘,絕非在下信口胡謅,你知道南兄最為精妙的便是拿捏了孤光的性子,他這般看似混不吝地對招,可早晚有接不住的時候,畢竟術業有專攻,可也偏偏是這樣,孤光自覺折辱,隻怕——”
話音落地的同時,隻見孤光一聲冷喝,“下流招數!”他湛藍的眸子裏閃爍著未曾熄滅的火光,在狂風之中,他的衣袂被鼓震得獵獵作響,旋即十指虛虛一收,那二十一根朱紅色琴弦仿佛被賦予了生機一般,朝著四下的弟子纏繞而去!
瘋了!
辛折璃瞠目結舌了一瞬間,再也顧不得袖手旁觀,一個縱身飛掠而出,素手翻轉之間彈射出一片冰淩,然而那看似無堅不摧的冰撞上柔絲,竟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眨眼間,紅線已然纏繞上了眾弟子的脖頸,漸漸收緊,辛折璃無奈之下隻得徒伸十指,生生抓住了朱弦,厲聲喝問,“孤光祭司,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身為護國祭司,卻以無辜之人的性命作為籌碼,你無愧於天地?”
“本司忠於君主,此舉為,順天意、清君側。”
鮮紅的血順著指縫滴滴答答往下流淌,如同棋子落地。
滴答、滴答。
“欺君罔上,擅自行動,這叫忠於君主?戕害無辜,你還敢說天意?去你娘的天意!”她忍無可忍,疾步上前,並刀如水便朝男人斬了下去。這張偽善冷漠的麵容,勾起了她內心深處最為痛苦的回憶,那個人,也是如此理所應當地說出這些話。
“阿離小心!”
孤光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穿梭於高台之上,然而那朱弦吸了人的精血,鋪展開千絲萬縷,細如發絲,密如蛛網。她的四肢漸漸被桎梏,變得僵直麻木起來。
“或許,你聽過荊棘鳥啼血而鳴嗎?”孤光靜靜地看著她,嘴角彎起詭異的弧度,“這世間至高之位往往孤寒,至聖之人便要無情無欲,而最美妙的樂聲——則以人命為之祭奠。”
“能為‘鳴鳳’第一個獻祭,實在是你的榮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