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斷念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將一抹灰影投在床帳上,淩嫣在朦朧之間,隻覺有人進進出出,仿佛一雙溫熱的手掌在替她號脈,指骨有力,她使最後一絲氣力握住那隻手,喘著氣道,“玄隱哥哥,此番我大抵是活不成了……有句話我須得問出口,才死得明白。”


  “若我沒有生於天家,若東螭皇族並不與鬼蜮為敵,你會不會……”


  那人想要抽出手來,幾番未能成功,隻得朝外麵吩咐道,“去取我金針來,方才的藥可煎熱了?”


  是陌生的男人的聲音,她的手指漸漸鬆開,心亦隨之沉墮下去。


  夜風吹亮了星子,窗外倒烏蒙蒙地泛起熹微晨光來,眼見男人忙進忙出替她行針、運氣、拔毒,忙碌了足足一個時辰,四肢的僵直麻木似乎漸漸褪去,淩嫣的意識也逐漸隨之清明,“你是……風鈴穀神醫池也?”


  那人正就著銅盆淨手,聞言淡淡“嗯”了一聲。


  “如此,嫣然謝過神醫了。”淩嫣心中百感交集,這一夜何其漫長,顛覆了自己曾經倚仗的一切,而那些她認為堅不可摧的,原來傾覆也不過是彈指間的事,“少主不是親自提審那些人了麽?看來,是沒能搜出解藥了,無論下毒之人是誰,總之鐵了心要我死啊。”


  池也將屋內收拾停當,這才在少女麵前的圓凳上坐了下來,“不,他搜出解藥了。但——”許是疲累至極,男人連喝了三杯酒,方才說道,“但,那解藥服下,毒倒是解了,中毒之處卻再無法複原,南玄隱那廝說了,你們女兒家最在意不過這雙手,逼著我無論如何也得給你囫圇治好。”


  淩嫣嚐試著握拳、展開,果然恢複如初,心底緩緩流淌過酸澀的溫柔。


  “我說姑娘,啊不對,公主殿下。”池也隨手拭去唇邊殘酒,“我知道,這廝生的不錯,也講義氣,風流恣肆又有點才情,不少姑娘吃這一套。但你堂堂公主,難道見過的什麽中書令丞相的兒子,這英年才俊還少嗎?”


  淩嫣歎氣,“的確不少。”


  “那又是何必呢?”池也苦惱地抓了抓頭發,“你瞧瞧,這家夥想起一出是一出,綁著我隨他上京打架去,又把我關在這兒等信。前些兒剛從南海回來,險些喪了命,你說你這如花似玉的年紀,是吧?何必同他出生入死,戰戰兢兢?”


  “對了!”淩嫣倏然間急著要起身,被池也扶住,低聲斥道,“公主這是做什麽?你大病初愈,而今身子虛弱得很,你想做什麽?”


  淩嫣抓住男人骨節分明的手,隻一疊聲急道,“我的金步搖呢?我的金步搖呢?”


  池也不解其意,隻得喚來白芷,將少女的貼身衣物、滿身綾羅珠翠一並取了來,淩嫣將那雀鳥步搖抓在掌心,“神醫,借針一用。”


  原來那簪身竟然是空的,隻見她擺弄半晌,從裏麵掏出一個卷好的信箋,上麵細細密密羅列了不少人名,看字跡雋秀,是一手女兒家的簪花小楷,“白芷,這是我搜羅來長姐身邊人的訊息,快,快將此物交與玄隱哥哥!”


  見其鄭重其事,白芷也不敢大意,匆匆應聲之後便離開了客棧。


  紅泥小爐煮了藥,咕嘟咕嘟著滿室苦香,這小小的內室再度靜謐下來。池也將方才的藥囊緊了緊束帶,無言之後,幽幽發出喟歎,“嫣然公主,你可知道是何人下毒害你?我猜多半不是淩儀,此人張狂自負,手段狠戾,要取人性命用不著細細謀略,除了她之外,這皇宮內院還有誰有這等權力?”


  淩嫣咬著下唇,在沉默之後淒然吐出兩字,“皇帝。”


  “是,他不願意得罪了淩儀,因為其羽翼已豐。此行你若為殺南玄隱,則生;若為幫他,則死,而無論如何,帝王起了疑心,早晚是要了斷的。”


  池也端坐於爐火前,徐徐扇風,“這原是僭越的話,嫣然公主,隻怕宮內你是再也回不去了。”


  ——你不該來。


  ——再也回不去了。


  心如同墜入臘月的湖水中,那徹骨寒冷激得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眼前好似起了一層茫茫大霧,看不清前路,亦看不清來時的路和人。


  如今細細想來,當年父皇之死……幾分天意,又幾分人為?

  大霧漸漸散盡,她再度抬眼時,竟透出幾分陌生的、幽邃的平靜來。


  “既然如此,‘淩嫣’便算是死在這裏了。”


  池也神色一動,本料想的哭天喊地,神色驚痛全然沒有,少女的麵上仍帶著病容,然而嬌柔已然悄無聲息地褪盡,仿佛從一地真相的碎片中剝離開來,涅盤重生。


  “這不難。”池也微微一笑,“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我手下居然治死了人,隻怕有的是人看笑話呢。隻是這可算欠了我一筆人情賬了。”


  淩嫣掀開被褥,俯身欲拜,倒將池也嚇了一跳,“罷、罷,我不過隨口那麽一說,所謂神醫聲望不過是被吹捧出來的虛名,最不值一文的東西,誰稀罕了?你能想開便是最好,那南玄隱——”


  房內是短暫的沉寂。


  “情字皆天定,半點不由人。”淩嫣想了一想,忽然開口問道,“神醫,這世間有沒有一種藥,可以忘卻一個人?”


  她淡然舉眸,目光幽幽飄向了窗外,隻覺得恍然和蒙昧,似是不想念了,淚水潸潸而落。


  “忘了他?這法子也不是沒有,不過你可得細細斟酌,我不是大羅神仙,今日說忘,明日又後悔,這可是辦不到的。”池也在耳畔絮絮說著,“你可知道‘三生酒’?這藥一旦服下,便會由近及遠漸漸地忘卻所愛慕之人,除非此人身死,或者自己將死回光返照之際,方能再度想起,而如此一忘,如隔三生。”


  隔了許久許久,那字在喉中幾番哽咽,最終,平靜落地。


  “是。”


  應天門內,積雪漸漸消融,難得天光乍明,一掃前些兒的陰霾之色,一條青石大道直通向內,兩側鱗次櫛比,朱門森列,縱然瞧不見裏麵的光景,想來也是堂闊宇深,不勝繁華的。


  辛折璃打了簾子往外瞧,隻覺路過的車轎各個整肅光鮮,連仆從都穿的一水兒上好布料,身上麵上帶著我家主子天下無雙的傲氣,不免笑了。


  “怎麽了?”身邊男人幽幽開口,“是瞧見誰家檀郎,挪不開眼?要不要給你叫停了馬車,下去看個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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