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風雪夜來客
風茗小築。
當家的原本是十裏紅妝的芸娘,上京城內有些公子哥兒不愛偎紅倚翠,偏好野趣,帶了流鶯尋歡作樂順帶過夜,遂在此地建了個閣樓,外麵瞧著不打眼,裏麵卻鱗次櫛比一大片庭院樓閣,草木繁盛。
此刻,芸娘正在賬台後頭,如削蔥根一般的玉手劈裏啪啦打著算盤,小廝苦著臉湊過來,“掌櫃的,後院那動靜……會不會鬧出人命來啊?看著也像是名門子弟,怎麽能,怎麽能如此——”
芸娘卻似渾不在意一般,半嬌半嗔地嗤笑道,“名門正派?他們這些個名門正派就跟那群朝廷命官一樣,‘鴻儒白丁議倫常酒闌橫臥溫柔鄉 ’嗬,隻要男人那物事還在,全天下不都一樣?”說完似乎往那邊略過去一眼,“不過我看這小丫頭也頗有幾分美貌,嫩的好似那花骨朵兒似的,給玩死了的確可惜。”
“這些日子官府的人來查了數次,方才門前那些……”
“閉嘴!”芸娘神色一變,媚眼之中陡生厲色,“我難道是瞎了眼睛蒙了耳朵?那群人的來路,你少打聽,那群人上麵的主子,更不是你我可以非議指點的,除非你安心不想要這顆腦袋了!”
“是是是是。”小廝應聲下去,縱然有滿肚子的疑問也隻得壓了下去,隻是覺得為首那位公子的氣質,看上去總有幾分熟悉……
直到日上三更,後院裏的動靜才漸漸低了下去。
風茗小築仿佛在荒野之中唯一的野火,兩盞燈籠掛在院子前飄搖著。三四個小廝擦完了桌椅,趕著收工,芸娘也伸了個懶腰——今日的客人不多,收成卻足夠豐厚。
就在此時,小築的門被輕輕敲響,芸娘一挑眉毛揚聲道,“今兒不接客了,官人等明日罷!”
她可不想多尋是非,尤其是這夥客人大有來頭,出手也闊綽。
“我是來找人的。”男子的聲音似蘊了一絲輕笑,旋即隻聽“嗖”地一聲,一錠明晃晃的銀元破窗而入,撕裂空氣,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落在了賬桌上,滾了三滾——被蠟燭攔住,於是燈燭也隨之明滅閃爍。
芸娘陡然一驚,然而究竟是走南闖北見慣了三教九流的,瞬間臉上的震愕被隱去,扭著水蛇腰走上前去,開了門,抬臉已是風情萬種的笑意,“不知官人要找哪一位啊,找奴家嗎?”
那人著一襲寬大青衣,鬆鬆籠著墨色大氅,提燈立於風雪之中。墨發半散於肩,另一半則以烏木挽了道髻,戴著銀質麵具,隻露出下顎流暢的曲線,饒是看不清麵容,其通身的氣度已然足夠矜貴從容。
芸娘原按照慣例是想要調笑兩句的,然而看到男人高華之質,反而心生退卻,隻福了福身恭敬道,“不知尊駕要找的是什麽人?”
那青袍男子亦還禮,“是一位姑娘。”
“姑娘?敢問閨名……”
“她如今用的是什麽名字呢?”男人似乎認真尋思了半晌,“我也不知道。甚至連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唉,真是可憐。”
不知為何,這般平靜溫和的語氣,卻讓芸娘的脊背陡然生寒,隻是幹笑。
“那群道人都歇下了嗎?”他問。
“啊、啊,方才,約莫三炷香之前,已然陸陸續續歇下了。”芸娘這才想起推了身邊的小廝一把,“去瞧瞧,機靈著些,別驚了人。”一麵朝男人笑道,“不如,公子且進來坐坐?奴家給您溫上一壺酒。”
那人翩然入店,行止悄無聲息。
不一時,小廝來報,“有兩個年輕道人,一男一女,似乎在守著。”
芸娘壓低聲音問道,“這位公子要找的人呢?還活著麽?”
小廝有些為難,“這……小的也不知是昏過去了,還是……還是……”
青袍男子放下酒杯,又擱下一袋銀兩。
“白日裏那群不成器的東西,攪擾了店家的生意,這些,權作是賠禮。”他說完之後,看也不看便直奔後院。
彼時風雪暫歇,大墨彌天,無星無月,偌大的後院靜謐如斯,唯有木門開啟,發出垂暮老人般的歎息“吱呀——”一聲,驚了枯枝上的寒鴉,振翅隱入墨色之中。
空中散發開馥鬱的花香,同原本的濃烈血腥氣交織在一起,兩個弟子各自抱劍而眠。
樹上吊著少女,半邊浸泡在木桶中,血順著桶沿漫流下來。頭偏向一側,雙目緊闔,那身衣衫已然聊勝於無,通身上下是鞭笞過後的血痕,重處甚至森然見骨。一雙玉臂被鐵索捆縛,那樣白的皓腕和鐵索交織,血腥中仿佛透著一絲誘欲。
聽到腳步聲,她自散亂的碎發中緩緩睜眼,口齒之間盡是血沫,然而那雙眸子卻似琉璃通透,“無心海棠的香氣……是你,玉鏡祭司。”
男人伸出修長潔白的手,運一脈氣過去,又將隨身的洗髓丹送服兩顆,少女就像是傀儡一般任他擺布,順從到詭異。
“很疼麽?”他微微揚起臉,似乎是認真地詰問,“對於你們殺手而言。”
她喉嚨裏發出低微的笑聲,“天師宗的手段……祭司以為隻是皮肉之苦嗎?實話說,有那麽幾次,我真想鬆口,求他們賜我一死。”
玉鏡“唔”了聲,“不過你還是會活下去的。”他的手沾了細雪,替她一點點擦淨臉上的血跡,在瑟縮中盯住女子的眼眸,“畢竟,蟄伏了這麽多年,對手又是如此可怕的女人啊。”
薛瓊陡然震悚,甚至在刹那間險些壓不住喉底的驚呼,咳嗽了數聲,血再度溢流出來,“你——”
“告密嗎?我不會的。”
在幾個祭司之中,曾經是無塵一麵獨大,而今他死於南海,剩下那幾名祭司中論資曆論修為,似乎玉鏡都排在末流。他隻是個布陣畫符的,然而此夜,此刻,薛瓊忽然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未知恐懼,甚至連那張麵具都透著修羅般的森然寒意。
“其實淩儀在賭,賭顧垂鴻會不會對你心存不忍,出麵阻攔。不過我還是很放心不下的,所以秉夜前來。”
“你救我,難道不是有所圖謀?”薛瓊冷聲反問。
“不——”男人重整袖攏,溫然含笑,“薛瓊,這天下巨變、皇位易主,於我都無所謂。不必這麽看著我,壓下你的不甘和怨恨,利用你的美貌掌控顧垂鴻,他會是無往不勝的利刃。”
“若論目的,我隻是想看看,蜉蝣之力……真的能夠撼動皇權麽?”
他湊近,身上無心海棠的氣息愈加熾烈,連同蠱惑般的笑意,“我很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