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淩儀篇)有鳳還巢
我整理儀容,在周長氏的引領下緩步踏入慈寧宮內闈,裏麵的朝臣皆跪伏於側,稽首在地,我端端正正地走進去,撩袍跪在皇帝和太後麵前,“臣女淩儀,蒙太後、皇上聖恩垂憐,得以重見天顏,誠惶誠恐,感懷於心,請太後、皇上受臣女大禮。”說完鄭重拜了三拜。
我聽到主座上的皇帝發聲,“免。”一麵朝周長氏道,“讓諸位大人們下去吧,此事從長計議。來人,給長公主賜座。”
待到外人散去,我這才抬首,看清了皇帝的麵容——他是我父親同母所出的庶子,聽聞早年間也曾被倚重,太子之位差點便落在手中,而今兜兜轉轉繼承皇位,無論再怎麽掩飾,眼角眉梢的得色是藏不住的。
而太後,此刻拉過我的手,不覺涕泣連連,“好孩子,好孩子……這些年來你受了太多苦,哀家以為你會怨懟皇家,會恨你父親,你這樣懂事乖巧,反而更叫哀家……”
身邊的嬤嬤忙苦勸道,“太後便是日夜思念公主殿下,也要珍重鳳體。”
我凝望著那個垂垂老矣、氣度卻依然雍華的婦人,雖然明知這其中的情誼不能全當真去細細思量,到底還是有酸澀的情愫湧上心頭。
“臣女知道,當年父皇也是有苦衷的,太後、母後心中都掛念著臣女,所以即便是死,也值了。更何況臣女如今好端端在太後麵前,這不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麽?”
皇帝在一側和聲微笑,“淩儀丫頭,朕也是從小瞧著長大的,想不到這些年顛沛,並未沾染上那些市井氣,反而更顯聰慧通達了,甚好。”說完轉向太後,“兒子想著,終究是留淩儀丫頭在宮裏妥當,說到底也是正統皇室血脈,而今天數已破,咱們該擬旨昭告天下,總不能讓淩丫頭的身份不明不白。”
太後微微鬆開了我,一麵和和氣氣地問道,“丫頭,聽聞你被無塵收留——”
提及“無塵”二字,我的眼淚隨之頃刻而落,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連我自己都忍不住為之擊節叫好了。
“這……大祭司如今生死未卜,朝廷已然接連派出三隊軍馬,務必要尋到人,你放心。”
我哽咽著說道,“大祭司對臣女垂青照拂,臣女……實在心痛。”
太後和皇帝飛快地交換了眼色。
我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說白了,無論親情孝義,都敵不過皇權二字,他們在試探這些年我的心到底是歸屬於無塵,還是尚有回寰的餘地。
“但,臣女身上流著終究是皇家的血,早年間陰差陽錯也就罷了,如今回到宮裏,臣女隻願侍奉太後膝下,以盡孝道。”
皇太後的神色漸漸舒緩,綻放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意,“好孩子,哀家會陪著你,放眼宮內宮外,再不會有人敢辱沒你半分;你呢,也多陪陪哀家。”
我依依稱是。
“周公公。”
“奴才在。”
“暮春宮到底是偏殿,不合禮數。教內務府盡快將重華殿修葺出來,給長公主居住,另外,差人去告訴禮部侍郎傳朕口諭,這些冊封禮不能出半點差錯。”
“是,奴才遵命。”
周長氏領命而去,太後形容似有倦色,我便起身告退了,由大嬤嬤引著走出了慈寧宮。
這瀝粉描金宮牆內的人嗬,曾經是那般給予我榮耀,又是那般殘忍地將我裁決。
“長公主殿下,”老嬤嬤許是見到了太後的重視,對我畢恭畢敬,“殿下可還有什麽需要吩咐下人的,吃穿用度可還好?宮內是否習慣?”
我淺淺一笑,“謝嬤嬤掛懷,其實暮春宮住著也好,下人們都很懂禮數,何況我孑然一身慣了,也無需太多人伺候。隻是我尚且有一把琴落在了恩澤府,且上次匆匆進宮,還未來得及和府上之人告別,不知可否請嬤嬤……”
那婦人沉吟片刻,朝我又施一禮,“老奴這就去辦。”
我回到了暮春宮,這裏的一切都比著昔日母妃的裝潢,想來他們為了迎我回宮也是費了心思。然而終究時過境遷,所謂的“補償”,又能償還幾分?
宮人們對我這個命運多舛的公主又敬畏又好奇,平日裏皆提了十二分的小心侍奉,其實大可不必,他們遠遠避開我,無人同我閑話,於是那些積年的記憶便破冰而出。
提筆寫字,我總想到無塵教她詩詞歌賦,一發狠,抬手便將那些墨痕未幹的手書撕個粉碎,揚空狠狠擲去。大把大把碎屑迎風打著旋兒飛舞,似紛紛揚揚一場雪。
若閉上眼睛,男人從雪地中緩緩行來,狐皮貂裘,溫雅雍容,笑著向我伸出手。
荒原獵場中著他,周遭簇擁著桀烈的駿馬少年郎。
作詩的他,飲酒的他。
最後回想起男人赤裸著上身緩擁過自己。輕輕啃咬我的脖頸,浸著情欲的低喃,猛烈的動作,近乎絕望的疼痛。
無人知曉,我們曾在隱秘黑暗處,將愛憎演繹到淋漓盡致。
幾番周折,李璟終於入了宮。那日不巧趕上了驟雨,急而細密的雨絲,幾乎將宮殿的輪廓都模糊成了幢幢虛影。
我午睡方醒,宮人替我梳洗的時候說道,“殿下,李大人在外麵跪了好一陣了。”她說話的時候,我正把玩著鏤花金匣子裏的螺子黛,聞言將那一斛全跌在桌上。
宮女嚇得忙跪在我腳邊賠笑,“奴是想著,宮中人來人往,瞧見外臣終歸不便,娘娘若是不想見他,尋個由頭打發了就是。不過他說是有要事,必須親自麵見見長公主才成……”
我看著菱花銅鏡中的自己,鮮紅的胭脂覆一層在唇瓣上,談吐之間,竟透出幾分森然的嫵媚。
“請他進來。”
遠遠地,隔著帷幕見到了男人,他沉默佇立片刻,下跪。
“微臣見過長公主殿下,長公主殿下千歲金安。”
我自然聽得出那話中有幾分恭敬之餘的嘲諷,卻也不以為意。
“李大人不必多禮,本宮早年間承蒙大人關照,如今這般倒像是生疏了。”我端坐珠簾之內,輕聲道,“可曾再查到師父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