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孫之宴
春意漸濃,夜風吹在身上,也不算多麽冷。
瑟瑟躺在桃夭院一株枝繁葉茂的銀杏樹上,抬頭望著頂上的夜空。無數顆星星掛在漆黑的夜空上,閃爍著無比瑰麗的光芒。如此美景,可歎無人共賞。
瑟瑟輕歎一聲,忍不住哼起曲子:“玉雪庭心夜色空,移花小檻鬥春紅。輕衫短帽醉歌重。彩扇舊題煙雨外,玉簫新譜燕鶯中。闌幹到處是春風。”
淡淡的憂愁,舒曼的歌聲,悠忽飄然,在院內如夢如幻流淌。是自由被禁的寂寥,也是身不由人的無奈。
自從聽了夜無煙的警告後,瑟瑟便安分守己地在桃夭院住了一個月,沒事很少出院。也無人來打擾她,日子過得倒自在。隻是這樣的日子,著實煩悶得很,她毫不懷疑,若是再這麽待下去,她怕是要被憋瘋了。想出府卻也不易,璿王府守衛森嚴,她也不想冒險。隻能在夜色掩護下,在這棵樹上,仰望夜空。
可就這點兒奢望老天也不願成全,她才剛哼完小曲,就聽得院門外響起一陣擊掌聲。透過枝葉繁茂的樹杈,瑟瑟看到一個飄逸的身影緩步走了進來。
“今晚不知哪輩子修來的耳福,竟聽到如此空靈曼妙的嗓音!”那人已經走到樹下,仰頭調侃道。
那是一個年輕的公子,衣衫華麗,容貌俊逸,隻是瑟瑟並不認識他。看他的氣勢,也不是王府的侍衛,瑟瑟躺在樹上沒吭聲,璿王府的後院何時也準外人隨意進出了?
“還不下來?!倒是要看看,有這樣美妙嗓音的人,生著怎樣一副花容月貌!”調侃的聲音繼續。
瑟瑟在樹丫上換了一個姿勢,抬頭看星星繼續。
不料那人卻不屈不撓,自發地飄身上樹來,踏足在她身前的枝椏上。枝條不堪重負,迅速向下彎去,瑟瑟眼見他躍了上來,不欲多事,起身便要跳下去。“咦?是你?”不料那人卻發出一聲驚歎,斜靠在瑟瑟對麵的枝丫上。
瑟瑟心頭一驚,難道此人認識她?
借著月光,看到一張溫雅俊朗的麵龐,一雙烏黑澄澈的黑眸,緊緊盯著她的臉,一寸不移!
“原來是你,沒想到你竟是一個女子!”那人有些夢囈地低語。
瑟瑟腦中靈光一閃,乍然想起此人來。
她和這人並不相識,隻不過見過一麵。不過,那一次,她卻將他打得很慘,還差一點兒把人家給閹了。
那一陣子,緋城有一個采花賊出沒。瑟瑟在夜裏探查了好幾晚,好不容易發現了采花賊的行蹤,追了兩條街,便遇到了這個人。當時,他穿的衣衫和那采花賊顏色相似,發髻也像。因晚上光線昏暗,瑟瑟便抓住他狠揍了一頓,末了,正想掏出彎刀將他作惡的禍根解決了。最後關頭,才知曉認錯人了。
那采花賊生得猥瑣醜鄙,雖然這個人穿的衣衫和采花賊有些像,臉也被她揍得一塊青一塊紫,但,還是能看出模樣挺俊逸的。她當時便傻了,幸虧她動手慢了點兒,不然就釀成大禍了。
原以為和這人不會再見麵,不想竟在璿王府遇見了。
瑟瑟一見此人,便想起當夜的荒唐事,心中難免愧疚。瞬間又意識到自己此時是女裝扮相,忍不住顰眉。這人雖見過她男裝,好在不知那便是纖纖公子,否則事情就糟了,這人既然能在璿王府出入,自然是識得夜無煙的。
“你是誰,認錯人了吧?”瑟瑟幹脆裝傻。
“怎麽會認錯呢?那一夜對我而言,可是終身難忘的。”男子挑眉說道。
他怎能忘記,那時,她一身男裝翩然從天而降,對他好一頓惡揍,最後還掏出刀子要閹了他。如今,回想起當夜之事,仍然心有餘悸。不過,讓他印象最深的卻是,那一拳拳襲來時,那拳風中夾雜著的淡淡香氣,似蘭非蘭,幽香清冽。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個讓他一直念念不忘的男子竟然會在這裏,而且搖身一變成了女子。
月光,從枝丫間傾瀉而下,似輕紗一般環繞著她。她倚坐在樹丫上,一身素衣白裳,好似輕煙,朦朧而迷離。烏發瀑布般披散而下,清麗容顏在月色下美到極致。夜風徐徐,她的一頭烏發在風裏緩緩起舞。九天下凡的仙子,怕也不及她的風采。
他的心,竟然迷失了。
“你是誰?”她問,聲音很冷。
“夜無涯!”他答,聲音很柔。
夜無涯?嘉祥皇帝的五皇子,夜無煙的五哥?
瑟瑟枕在樹幹上,側頭望著夜無涯沐浴在月光下的容顏,和夜無煙同樣俊美,少了夜無煙的冷酷,多了幾分俊朗。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著天然的純淨,那是在安逸環境下熏陶出來的。和夜無煙那深邃不可捉摸的黑眸,是天上地下的不同,那是在戰場上曆練出來的淩厲。
“你又是誰?沒聽說六弟的後院裏,有你這樣一個女子。”夜無涯抱胸問道,“你該不會是抓采花賊抓到王府來了吧?又是哪個倒黴鬼被你錯認成采花賊,怎麽不去揍他?”
“你說對了,我就是來抓采花賊的,怎麽你又出現在這裏,看來上次我沒冤枉你。”瑟瑟眨了眨眉毛,正色道。
如果,夜無涯真的相信她說的就好了,早知道在璿王府會遇見他,不該早早洗了臉,還應當濃妝豔抹的。不過,現在悔之晚矣,他已經認出了她!
“當真?莫不是我又穿的和采花賊一樣?如此看來……我們兩個當真很有緣分啊!”
瑟瑟原以為他要說他很倒黴,卻不料他會說有緣分。
眼見他俊美的容顏近在咫尺,眼見他黑眸中兩簇火焰明亮得灼人,瑟瑟冷聲道:“我們兩個怎會有緣,我是璿王側妃!”
好似一盆涼水當頭倒下,夜無涯的笑容在唇邊凝滯。
“側妃?你是江瑟瑟,那個失了清白的江瑟瑟?”夜無涯反複詢問,一臉的不信。
瑟瑟擰了擰黛眉,有必要這樣重複嗎?
“據說六弟不喜歡你,大婚後一直讓你守空房。哎,他真是暴殄天物!”說話間,他已經從樹上躍了下去,“我去找他!”
瑟瑟枕在樹丫上,紋絲不動。
夜無涯的反應實在出乎她的意料,本以為知曉她是璿王側妃,他便會對她規矩些。誰知道他在淡淡的失落後,竟然要去找夜無煙。
“你找他做什麽?”瑟瑟雲淡風輕地問道。
“自然是狠狠揍他了,誰讓他這樣對你!”夜無涯扯開唇微笑道。
“我和你很熟嗎?”瑟瑟冷冰冰問道。不是她不領情,她和他,也不過見了兩麵而已。她江瑟瑟,何時需要別人打抱不平了。
夜無涯頓時有些語塞,怔怔地站在樹下。良久悠悠說道:“日日相思難道算不得熟嗎?”語畢,他默然離去,背影有些蕭索。
瑟瑟倚在樹丫上,忍不住被他話裏的蒼涼無奈震驚了。
四月二十六,是一個好日子,風柔日麗,天清雲淡。
東宮太子夜無塵在渝江岸邊舉行王孫宴。璿王夜無煙自然在所請之列,伊盈香和瑟瑟也免不了作陪。
一大早,瑟瑟便裝扮一番,隨著夜無煙、伊盈香一起登上了朱輪雕花馬車。
距大婚之日,已一月有餘,瑟瑟再次見到了數日不見的夜無煙。如若不是這次的王孫宴,瑟瑟大約仍然沒有機會見到夜無煙。他外表還是那樣俊美溫雅,隻是,瑟瑟還是能一眼看出他骨子裏的冷冽無情。
車輪轆轆,不一會兒便到了渝江河畔。沿江數裏早已封禁,閑雜人和看熱鬧的人都被攔在遠處。
宴會的時辰快到了,赴宴的人陸續到來。
據言,這次宴請的不僅是京城官員的王孫公子,更有一些在緋城做人質的各國皇子。當今天下,南玥和北魯國各霸南北疆土,西部和東部各有大大小小的國家不計其數。那些小國有臣服於南玥的,大多都將國內皇子送到緋城做人質。自然也有戰敗後投降的,便遷居在南玥,也有僅僅是出使的。
這些人有的已融入南玥,衣著打扮已是南玥習俗,口音亦是南玥方言。也有的還是故國的裝扮,故國的語言。
瑟瑟甫下馬車,看到衣衫各異的人們,有些眼花繚亂。
渝江兩岸,栽種的俱是垂柳,棵棵如碧玉妝成,在清風裏淺搖曼舞,河中靜水倒映著天光翠柳,綠意盎然。
瑟瑟的目光掠過一叢叢綠意,忽然凝住了。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騎在一匹雪白的馬兒上,身後尾隨著幾個小廝。
說熟悉,是因為那張臉還是風暖的臉,說陌生是因為他的衣衫和發式完全改變了,這種改變給他增添了一種陌生的氣質。一身異域的服飾,讓他看上去好似換了一個人。他的臉,在服飾發式的襯托下,那樣的輪廓分明,透出粗獷的美。
若說夜無煙俊美得如琢如磨,那麽風暖便俊美得如雕如塑。此時,怎麽看,風暖也不像是南玥之人,當初,她怎麽就沒看出來呢。
原來,他也是一位皇子,隻是,不知是哪國的皇子,瑟瑟對於其他國家的服飾不是很了解。她這次真是看走眼了,原以為風暖隻是一個江湖浪子,卻不想有這麽大來頭。她還曾幻想要和他一起流浪江湖,如今看來,那真是一個笑話。
“煙哥哥,我看到傲天皇子了,可以過去和他見個禮嗎?”伊盈香拽著夜無煙的衣袖,興奮地說道。
夜無煙眉眼裏全是寵溺的笑意,“無妨,你去吧!”
伊盈香提起裙子,小碎步向著風暖奔去,期間還差點兒踉蹌摔倒,大約是心情激動的。
原來風暖竟是北魯國的皇子。
北魯國強盛,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情,五年前,還曾經將二皇子赫連傲天送到南玥做人質。風暖,竟是來緋城做人質的赫連傲天!如今,北魯日漸強盛,他估計在南玥也待不了多久了吧!怪不得他要離開她。
瑟瑟隻是奇怪,作為北魯國人質的風暖,失蹤了一年之久,北魯國竟是不知麽?想來,是那些隨從之人,和南玥一起將事情壓下了吧。否則,北魯國若是知曉,天下哪還能如此太平?!
風暖是北魯國的二皇子赫連傲天,伊盈香是他們北魯國最大的部族族長的公主。那麽,他們兩個自然是熟識的。遙遙看到他們兩個迎風而立,雖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麽,但卻感覺兩人神情似極是疏離。尤其是風暖,竟一副清冷的樣子。
兩人不過說了幾句,風暖便在小廝引領下,向筵席而去。
不知為何,瑟瑟覺得有些怪異。但或許是她多心了,兩人也許本就不熟識。隻是客客氣氣地見禮,也是有的。
“六弟,回京多日,終於有空閑出來臨水憑風了。良辰美景,咱們兄弟正該樂一樂。”太子夜無塵一身輕便衣衫,從席間迎了出來。與他同來的,還有夜無涯,他幽深的目光掃了一眼瑟瑟,沒說話,但眸間的驚異卻是那樣明顯。
瑟瑟知曉他為何驚異,因為今日的她,已不是那夜白衫墨發清麗脫俗的裝扮。此時,她的衣著雖不似那日在夜無煙麵前刻意打扮的那般俗豔招搖,卻也好不到哪裏去。
一身俗氣低調的褐色衫裙,一頭老氣橫秋的貴婦發髻,一張濃妝豔抹的臉龐。此次宴會,她不想招搖,更不想別人認出她就是纖纖公子來。
夜無煙淡笑著道:“皇兄盛情,煙怎能不來?!”他身姿秀挺,一身淡藍軟衫極是素淨,衣角繡著白色雲紋,樸素簡約,與那些鮮衣怒馬的各國皇子相比,透著說不出的風神卓逸。
宴席已經設好,諸位王孫都是席地而坐。夜無煙的位子是主客之位。其實明眼人早就一眼看出,今日的宴席,主客隻是夜無煙,夜無塵是要拉攏夜無煙。夜無煙甫一回京,便被封為璿王,深得聖心,此時已成為太子儲君之位的威脅。太子夜無塵自然是感到了危機。今日之宴,無外乎是試探夜無煙的心意。
賓客方落座,便有侍女將各色美味佳肴流水般奉了上來,這郊外宴席,不比府內宴會,有一些烤熟的野味,深受大漠皇子們青睞。
夜無塵站起身來,舉杯說了幾句風雅的開場白,宴席便開始了。眾人一邊談笑風生,一邊舉杯祝酒,其樂融融。
瑟瑟和伊盈香一右一左坐在夜無煙身畔,瑟瑟的右側卻是五皇子夜無涯。
席間的王孫,多帶著美姬麗侍,夜無涯卻隻有兩名小廝相隨。他低頭悶悶用膳,情緒很是低落,臉色也有些憔悴。因為對麵正中坐著的便是風暖,瑟瑟也不敢抬頭,隻是埋首用膳,生怕風暖認出她來。
宴會上不可能沒有歌舞助興,自有一些皇子們隨行的姬妾或者侍女帶來一些歌舞,因來自不同的國家,那歌舞自然風格各異。
瑟瑟邊用膳,邊看得入神。
歌舞表演完畢,便聽得一道粗野的聲音喊道:“莫尋歡,還不與爺們彈奏一曲。”
瑟瑟抬首望去,但見幾個衣著華麗的粗野男子,不知是哪國的皇子王孫,正推扯著席間一位男子。
那男子著一身粗布衣衫,正低首用膳,被幾人一陣推搡,他極是無奈地抬起臉,現出一張俊麗的容顏。
瑟瑟見了,忍不住驚歎,男生女相,大約指的就是眼前這人。白肌青瞳,挺鼻朱唇,當真是如描如畫,其美貌比之女子還要過之。絕美如仙的容顏,讓人幾乎懷疑是皎月墜落九天,化為了纖塵不染的他。
夜無塵頷首笑道:“既是如此,莫川,你就彈一曲吧!”
明明聽方才那幾位推搡他的男子稱他為莫尋歡,何以太子卻叫他莫川?似是看到了她眸間的疑問,夜無涯低低說道:“他是伊脈島的皇子,名莫川。因擅各種器樂,常被迫為這些王孫伴樂,是以有個綽號,叫尋歡。”
瑟瑟凝眉,卻原來也是一位皇子。莫尋歡,這個名字聽起來不錯,可是卻沒想到是如此來曆,竟是供別人尋歡作樂的樂手。隻是同為皇子,何以遭人欺辱,被當成伶人看待?大約是因島國甚小的緣故。但,瑟瑟因了對大海的深切感情,對於海上來的人,頓生親切之感。
莫尋歡似已習慣了被人這般對待,麵色如常地從身後侍女手中接過一把琴來。衣著雖破舊,氣質卻從容。相較而下,那些推搡他的粗野王孫們的鮮衣華服倒顯得刺目了。他緩步走到案席包圍的圈子正中,將琴放在案上,盤膝坐在地上,開始彈奏。
那是一曲《魏風》。
瑟瑟沒想到,莫尋歡的琴技當真非同小可。琴音很歡樂,如此窘境,竟也能將歡樂的味道演奏得如此淋漓,著實不易。瑟瑟聽得如癡如醉,清澈的黑眸中綻放著瀲灩的波光,她時而微笑,時而凝眉,頰上梨渦時而深時而淺。她渾然不知,身畔夜無煙望向她的鳳眸中,竟有一絲迷惑。
隨著琴音的漸入佳境,一片紅綾紛飛,有幾個女子整裝下場,配合著琴聲共舞。莫尋歡低著頭,長眸半闔,也不看琴弦,仿佛整個人已沉醉入自己所彈奏的琴曲裏。
“如此好曲,沒有好歌相配,卻是遺憾!”夜無涯輕聲道,一雙黑眸悄然望著瑟瑟,眸中滿是遺憾。
瑟瑟淺笑道:“五皇子所言極是!”她知曉夜無涯是聽了那夜她哼的曲子,才這般說的。不過,她卻知道,自己的歌喉偏於婉約,並不適合這樣的場景。伊盈香的歌喉,才是最最適合的。隻是眼下她已是璿王正妃,又不是歌女,身份卻是不符了。
心念所及,瑟瑟便轉首去看伊盈香,隻見她雙眸凝視著對麵,不知被琴聲所惑,還是怎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正驚異,眼角忽瞥見一道人影,那人著一身北魯國衣衫,正向主客位緩緩走來。大約是北魯國的侍衛,要見他們的公主伊盈香。
可是不知為何,瑟瑟心頭卻升起一絲不安。很快,她便知曉不安來自何處。麗日下,從她這個角度,恰好看到那人衣袖間有一道似有若無的寒芒。
這次王孫宴,雖稱不上魚龍混雜,但畢竟賓客很是複雜,甚至還有一些亡國的皇子在內。這些人中,難免有對南玥心有懷恨的,要刺殺也是有可能的。
瑟瑟執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酒,就見那人已到了伊盈香近前。那人衣袖忽然一翻,一道黑色的身影從外袍裏滑出,外袍以極其淩厲的勢頭罩向夜無煙。外袍之下,一道刺目的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他的胸口。
夜無煙鳳眸一眯,唇角含著瀲灩的笑意,如水波輕漾。隻是你看到他的黑眸,就會發現,他的笑意並未達到眼底,他的眸中,一片冰寒的冷凝。
他隻手甩開襲來的外袍,伸臂不忘將身畔的伊盈香摟起。
瑟瑟本手執酒杯,想要暗中相助夜無煙。現在看來,是不用了。夜無煙既然有閑暇去管伊盈香,那他自然是沒將刺客放在眼裏。
夜無煙抱著伊盈香,以疾風般的速度一擰身,便躲過了那襲來的劍尖。刺客一擊不中,眸間竟沒有一絲驚異,手中劍也並不收勢,卻是直直衝著夜無煙身後的瑟瑟刺來。
如若她並不會武,這一劍必將刺入她的身體,要了她的性命。
瑟瑟冷眼瞧著來勢洶洶的劍意,還有刺客那雙雪亮凜冽的眸光,她冷冷地笑了。此時,她心如琉璃般通透。這個刺客,要殺的不是夜無煙,而是夜無煙身後的她。
以這個刺客的武功,想要一擊之下要了夜無煙的命,還差之遠矣。是以,他擊向夜無煙,隻是讓夜無煙無暇顧及,而他,便趁此要了她的命。
她想不通,是誰想要她的命。
作為江府的千金,她自問從未得罪過任何人。
作為纖纖公子,她倒是因打抱不平得罪過不少人。但是,她知道絕不是那些人。因為知道她是纖纖公子的話,怎會蠢得妄圖刺殺她。不管如何,她今日怕是要讓這個刺客失望了。
瑟瑟執著酒杯,清眸中一片驚惶。在旁人眼中,她的樣子似乎是被嚇呆了。可是,隻有瑟瑟知道,她已經暗暗運力在手中的酒杯上。但是,還不及出手,一股強勁的力道便將她扯開,緊接著,瑟瑟聽到了利刃刺入血肉中的聲音。
夜無涯倒在了地上!是他在危急時刻推開了她,用自己的身子迎上了刀刃!
瑟瑟不由得苦笑一下,整個人有些木木的。
莫尋歡的琴音依舊在繼續,隻是再不是歡悅的調子,冷峻肅殺裏添了一絲悲涼。瑟瑟就在那悲涼的琴音裏緩緩蹲下身,以手輕觸夜無涯肩部的傷口。雖然沒傷在要害,卻因力道極大,傷口很深,不斷流著血。
她望著他蒼白的臉,低聲問:“疼不疼?”
“不疼!一點兒也不疼!”夜無涯低低說道,臉色早已煞白,額頭上也滲出了冷汗,卻還試圖衝著瑟瑟微笑。
“你真是太傻了,這樣子能不疼嗎?!”瑟瑟靜靜地說道,心中忍不住酸澀。
他也輕輕地笑了,母後也一直說他傻,不及太子的狠厲,不及璿王的睿智。可是,在那樣刻不容緩、千鈞一發的形勢下,他根本來不及多想。他隻有一個念頭,保護她。雖然她不是他的女人,但是,卻是他喜歡的女人,在相識的第一眼,便注定了他的淪陷。他寧願自己死了,也要保護她。他甚至忘了,以她的武藝,她根本就不需要他的保護。
夜無煙派人將夜無涯扶到華蓋下的臥榻上,早有隨行的禦醫過來為夜無涯治傷。
夜無涯舍命救璿王側妃,眾人誰也沒想到。尤其是夜無煙。以他對夜無涯的了解,他知曉他是不會無緣無故去救一個女人的,縱然那個女人是他皇弟的側妃。他甚少對人親近,性子淡泊,對人對事都沒有野心。他甚至於對他的母後都是輕輕淡淡,不很親近的。對皇位更是沒有一點兒非分之想。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偏偏拚死救了他的側妃。
他真是小看了江瑟瑟啊!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竟然還有人要刺殺她。
初始,他也以為是有人要刺殺他,是以才躲開那一劍。按理說,那刺客應該回身再刺向他,這回身的工夫,他估摸著侍衛們也應該能衝過來了。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刺客的劍竟然直直向前,刺向了後麵的她。那時,他才驚悟,原來刺客的目標本就不是他,雖然看上去像是收勢不住才刺向她的。到底是誰,想要她的命呢?夜無煙冷眸微眯,俊臉隱晦。
其實,他心中更多的是不快,他的側妃,雖然是名義上的,雖然是他不喜歡的,但是,竟然要別人來保護,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悅。
這樣一場王孫之宴,誰會想到會有人來行刺。怕是除了行刺者,無人想得到。
那些王孫貴族,此時依舊衣衫華麗,服飾上的珠寶,光影瀲灩地反射著暮春的麗日。他們看上去依舊光鮮,隻是臉上,多少都有一絲驚惶。
他們謹小慎微地走動,生怕刺殺之罪連累了自己。
刺客雖被侍衛們生擒,卻沒有審問出誰是主使。那個刺客行刺失敗後,便已服毒身亡。隻是,他行刺之時,穿著北魯國服飾。是以,許多人猜測幕後指使是北魯國。
夜無煙卻當即打斷了這個臆測。
“北魯國和南玥剛聯姻,北魯國絕不會行刺本王。如果是北魯國派出的,何以要穿著自己民族的服飾,唯一的解釋就是嫁禍。是有人要破壞我南玥和北魯的邦交之誼。”夜無煙淡淡說道,雲淡風輕的聲音裏,卻自有安撫人心的魔力。
“煙哥哥,謝謝你能相信我們的清白。”伊盈香聞言,清眸中淚光閃耀。
夜無煙輕撫她的玉肩,俊臉含笑。
風暖坐在席間,玉指執著酒杯,神色間一片從容,似乎根本不知方才的刺殺之罪幾乎殃及到兩國之誼。也或許,他根本就不在乎。
混亂的場麵終於平靜下來,草茵之上,綠水之畔,盛宴重開。一切是那樣祥和,好似什麽也沒有發生。
隻是瑟瑟坐在筵席上,心內卻再不能平靜。她擔心的倒不是誰要刺殺她,要她命的人,她絕不會姑息,假以時日,定會查得水落石出。她心中的不安源於夜無涯。
她一向自詡瀟灑,但終究是年少女子,在這樣一段乍然降臨的情感麵前,難免有些慌亂。但是,她卻很明白地知道自己的心意,她並不喜歡他。是以,她感到了愧疚。在這樣一份坦誠純淨的感情麵前,感到了愧疚。
終於熬到了宴會結束,瑟瑟隨著夜無煙和伊盈香登上了馬車。
馬車還沒有行駛,就有夜無涯府上侍衛來報,夜無涯要搭他們的馬車一同回府。雖說夜無涯的府邸和夜無煙相距不遠,但堂堂皇子,卻要搭別人的馬車,著實有些令人意外。
夜無煙眸光一深,唇邊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車簾被人緩緩掀開,夜無涯在侍衛攙扶下,緩步登上了馬車。
車中兩個臥榻,夜無煙和伊盈香並肩而坐,瑟瑟坐在他們對麵的榻上。
夜無涯一進入車廂,便自發地坐到了瑟瑟身畔。他的臉色蒼白得和肩頭纏繞的白布一樣,瑟瑟皺了皺眉,他不靜心養傷,這是要做什麽?
“五哥,傷勢如何了?”夜無煙問道,眉眼間全是關切之情。
“血已經止住,已無大礙。”夜無涯鎖眉道。
夜無煙修眉輕挑,道:“煙要謝過五哥,否則,今日瑟瑟的命恐就丟了。”他從未直呼瑟瑟的名字,此時道來,語氣溫柔婉轉,令人以為瑟瑟多麽得他寵溺一般。
瑟瑟聽了,玉手忍不住微微抖了抖。
夜無涯聞言,眸間掠過一絲痛色,他掃了一眼瑟瑟,沉聲道:“六弟,我有話和你說,你到我馬車上去。”
“香香和瑟瑟都不是外人,五哥有事直說無妨。”夜無煙淡淡說道,鳳眸幽深不見底。
夜無涯沉了沉臉,欲言又止,良久終說道:“六弟,你不覺得這般待瑟瑟,有些殘忍麽?”
“瑟瑟?想不到五哥和煙的姬妾這般親近,竟能直呼其名了。五哥倒說說,煙哪裏殘忍了?”夜無煙唇角牽著淺淡的笑意,漆黑的鳳眸卻深不可測。
“無煙,我素知你最恨始亂終棄、無情無義之人,可怎也沒想到,你竟會成為這樣的人。雖說許多事,我並沒親見,可是這市井之間,卻已傳得沸沸揚揚。都說,當日歹徒輕薄她時,你是親眼所見,卻不見你出手相救。嫁到你府內,她便如同入了冷宮。這些我本不信,可是今日,今日在筵席上,你本可以阻住刺客那雷霆一擊,可你為了救你的王妃,卻閃身避開,將危險留給了身後之人。你覺得你這般做,不夠無情嗎?”夜無涯一番話說下來,太過激動,嗆住了氣,忍不住咳嗽連連。
瑟瑟再沒想到,夜無涯竟為了她打抱不平。一時間,心內苦笑連連,這個夜無涯,這又是何苦呢?她自己都不在乎的事,他偏要在乎。
夜無煙攬著伊盈香的纖腰,側頭聽著夜無涯一番慷慨激昂,待到他說完,他仰頭長笑。笑聲中隱約有類似金石般的質感,又像是堅冰之下湍急的水流之音,讓人聽了,無從分辨他的真實情感。
夜無涯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蒼白的臉因氣憤漲得通紅。
瑟瑟習慣了夜無煙雲淡風輕的樣子,沒見過他這般狂放的笑,心內有些驚異。這是不是算打破了他的平靜和優雅?
“過來!”笑意凝住,他忽而向著瑟瑟招手。
瑟瑟麵色一凝,卻還是依言站起身來。甫一起身,夜無煙便長臂舒展,將她擁進了懷裏,那張俊美的臉上帶著一絲邪魅的笑影,他的頭低低俯了下來,聲音輕柔得不像話,在她耳畔低喃著:“本王冷落你了嗎?”
雖說他是她的夫君,除了洞房那夜,他們從未靠得如此之近。而這一刻,他將她緊緊攬在懷裏,薄涼的唇在她耳畔輕輕哈著氣。
瑟瑟呆了,她僵硬地伏在他的胸前,不知所措。隻覺得手底下的溫熱觸感真實得令她恍惚。她知曉他是故意的,故意在夜無涯麵前親近她。可是,要她對付敵人的刀劍,她不怕,偏對於這樣的懷抱有些無從招架。
她是否要推開他?不過,相較於夜無煙的無情,夜無涯的深情更讓她頭痛。或許這樣,夜無涯就會對她死心吧。
瑟瑟正在猶豫恍惚,他的吻落了下來。
好似挑逗,好似捉弄,在她唇邊打著轉。男性氣息撲麵而來,瑟瑟大腦瞬間空白,所幸意識還沒有徹底沉迷,保持著一絲清明,是以清楚地看到了夜無煙眸中的嘲弄和促狹。
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她感覺自己就是一隻被貓肆意玩弄的老鼠。
纏綿,繾綣。
外人看來,兩人親密無間,似乎早已沉醉在吻中。可是瑟瑟知道,她沒有迷醉,最初的恍惚過後,此時她心底一片清明。她知道,夜無煙也沒有沉醉。
兩人都睜著眼,咫尺之間,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眸中的清冷和淡定。
他吻她,卻是淺淺地,並不肯唇舌交纏,他是做給夜無涯看的,不過是在宣泄夜無涯那番話給他帶來的不悅,同時也警醒著夜無涯,她是他的人,無論他怎樣待她,夜無涯都無權過問。
她被吻了,卻沒有掙紮,不過是為了徹底斬斷夜無涯對她的情思。
他們這一吻,無關情愛,縱然外人看來,這場麵是如此的纏綿。
“夠了!”一道如同裂帛般的聲音響起,夜無涯急急從馬車上衝了下去,虛弱的身子搖搖欲墜。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真的很傻。
他們郎情妾意,縱然夜無煙待她不好,但她卻甘之如飴。
他又何苦為她難過!當真是自作多情啊!
夜無涯的離去終止了夜無煙的動作,兩人好似被點了穴般定住了。夜無煙依舊緊摟著瑟瑟,保持著曖昧的姿勢。
他的鳳眸,凝視著瑟瑟清明澄澈沒有一絲情欲的黑眸,忽而危險地一眯。
他雖不算駕馭情欲的高手,但也不至於這般差吧?他吻過的女人,竟能這般淡定和從容?這真是對他大大的諷刺!是他魅力不夠,還是她是一塊沒有知覺的木頭?她還是那個洞房夜試圖勾引他的江瑟瑟嗎?
瑟瑟看到他沒打算放開她的意思,忍不住出聲道:“王爺,五皇子已遠去,戲也該散場了,否則,你的王妃會吃醋的。”
瑟瑟冷冷清清說道,聲音中暗含一絲嘲諷。
夜無煙聞言,再次低首,修長的眉微凝,一雙鳳眸冷冽地瞪著她。他的眼珠子是純然的黑色,漆黑似沒有星光的夜,瑟瑟直視著他的眼,生出一種要被吸進去的錯覺。
瑟瑟被他望得心頭微顫,卻倔強地仰著頭,不讓他看出來。
夜無煙忽而睫角一彎,眸中的凜冽化為邪氣的瀲灩。他嘴唇貼到瑟瑟耳畔,氣息伴著羽毛一般的聲音拂起她的發絲,“不,我們的戲才剛剛開始。”
他的舌碰觸著她細致的頸部,他的大手,卻趁機探入她白如凝脂的胸脯,撫摸著她的渾圓,似挑逗似捉弄又似懲罰。
瑟瑟倒抽了一口冷氣,清眸忽而閉上。再次睜開,黑眸中彌漫著一絲冷凝之意。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他吻她時,眸間有著厭惡。他摸她時,神色間帶著挑逗。他對她沒有一絲情意,如此待她,無疑是輕薄。雖說他是她名義上的夫君,但她亦不能允許他這般輕薄她羞辱她。
她仰頭衝他淡然一笑,清澈的眸中波光瀲灩。然後猛然屈膝向他下身一撞。
夜無煙被瑟瑟眸中的清澈玲瓏所惑,來不及防備,便覺得身下一痛。他沒料到她會有此一招,大掌一鬆,停止了對她的肆意挑逗。手臂一翻,將她整個人鉗製在床榻上,一動也不能動。
“女人,你真是狠啊。”他冷酷的聲音在她耳畔遊移,令瑟瑟一顆心不斷戰栗著。
“王爺,您也知道瑟瑟被輕薄過一次,所以心內留有陰影,方才,方才實是下意識之舉,請王爺恕罪!妾身再也不敢了。”瑟瑟嬌聲說道,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楚楚可憐,心底卻冷笑數聲。
夜無煙眉毛一挑,唇角扯開玩味的笑意。
“那你是嫌本王粗魯了?既是如此,今晚你就侍寢,本王一定會溫柔待你的。”夜無煙悠悠說道。
瑟瑟心內一驚,視線對上夜無煙笑意騰騰的雙眸,那眸中除了調弄,竟添了幾分專注和探究。
“王妃,你看,王爺真是壞!”瑟瑟衝著坐在對麵榻上的伊盈香咯咯笑道。
伊盈香一直靜靜地瞧著他們,此時,黑眸中一片水光瀲灩,美麗的臉龐上,帶著幾分玉碎的淒涼。
夜無煙抬起頭來,笑容忽有些僵硬,緩緩站起身來。
瑟瑟靜靜坐起身來,整了整衣衫,淡淡一笑,挑簾望向車廂外。一片片綠意隨著馬車的疾馳,風一般向後飄離。飛揚的柳絮在空中曼舞,偶爾有一兩片落到行人發髻上,帶著濃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