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涼歡薄情
瑟瑟未料到,夜無煙並未如她所想那樣去江府退親。
第二日,紫迷上山來尋她,說是,香渺山那件事出了以後,夜無煙便派了金總管帶了禮物到江府拜訪。金總管一直安慰她的爹爹和娘親,絲毫不提退親之事。駱氏早已猜到此事是瑟瑟的計策,托紫迷傳話,說她失策了。
夜無煙竟然派金總管到江府去安慰爹娘,這真令人難以置信。在山道上待她那般冷狠,竟會派人到她府中去?或許,他是不想落個無情無義的名聲,隻是在演戲。皇家斷不會娶一個失貞女子的,再等等,或許風頭過了,夜無煙便會來退親的。
到了皇帝定下的嫁娶之日,瑟瑟執意賴在庵中不回府,找人回話,說是自認配不上璿王,要長伴孤燈。她想著,璿王不過是做做樣子,她這樣一說,給了他一個台階,他自然會順階而下。
可是,瑟瑟萬萬沒想到,迎親的轎子竟然到了寒梅庵來接她。
瑟瑟瞬時傻了眼,早知如此,前幾日就叫住持給她剃度了。如今,她隻能無奈地披上嫁衣。
那日的天很暖,微重的日光灑在頭頂上。梅庵裏的寒梅開始凋零了,片片花瓣迎風飄落,灑落在瑟瑟的紅色喜服上,鼻間全是寒梅馥鬱的冷香。
瑟瑟忽然發現,寒梅是最後一次綻放,冬天是真的過去了。
從香渺山到璿王府,路途不算遠,但畢竟是山路,一來一往,足足要兩個多時辰。待瑟瑟的轎子到了璿王府,璿王早已和伊盈香拜堂完畢,而她,已經錯過了拜堂的良辰吉時。所以,瑟瑟便被轎子一路直接抬進了洞房,而拜堂的禮節,便直接免掉了。
青梅老大不高興,可是瑟瑟卻不以為然,她覺得這樣很好。沒拜堂,在她心裏,他便不是她的夫君。
瑟瑟在丫鬟的驚愣中,自己扯下喜帕,摘下鳳冠。她知道夜無煙今夜是不會來的,所以她不會傻得等著他來揭喜帕。
“你們出去吧,我這裏不用伺候。”瑟瑟輕聲道,幾個小丫鬟識趣地退了出去。
瑟瑟打量著這間所謂的洞房,倒是布置得極是喜慶,被褥華麗錦簇,耀人眼目,瑞獸吐祥,嫋嫋淡香。
夜很快來臨,有丫鬟來屋內布飯,瑟瑟方用罷飯,便聽得院內一陣腳步聲,青梅早翹起了唇角,忙著去開門。
瑟瑟心中卻一陣緊張,不會是夜無煙吧?她是側妃,就是輪,今夜的洞房花燭夜也是輪不到她的吧!何況,在他們眼裏她還是一個失貞女子。
房門開處,進來的人果然不是夜無煙,而是一個小宮女領著一個老嬤嬤。
老嬤嬤衝著瑟瑟福了一福,“拜見江側妃,老奴是宮裏的驗身嬤嬤,奉了太後之命,前來為江側妃驗身!”
驗身?
瑟瑟先是一愣,待到明白了話裏的意思,不禁一愣。她微微笑了笑,道:“不用驗了,你去回太後,就說,我不是完璧之身!”
“老奴奉命行事,請江側妃莫要生氣!”老嬤嬤言語冷硬地說道。
“我並沒有生氣,我是說真話,嬤嬤不用驗了。照我的話回稟太後即可,驗身,我是不會答應的!”瑟瑟冷冷說道。
“但是,老身一定要驗身,才可以給太後回話。”老嬤嬤也很固執,一點兒也沒有退讓的意思,盯視著瑟瑟的目光裏甚至隱含著一絲鄙夷。
瑟瑟心下冷冷一笑,轉身坐到椅子上,微笑著道:“既然如此,那嬤嬤你來吧。”右手卻早已抓起了桌案上的花瓶,有意無意地欣賞著。如果她敢來,她就用花瓶砸她。
她就算不是完璧之身,也不容別人這麽侮辱她。
老嬤嬤望著瑟瑟,隻覺眼前女子一雙麗目清澈如水,眼波流轉間,帶著沁涼的寒意,令她不敢直視。再看她纖細玉手中不斷轉動的花瓶,她愣著沒有動,一時之間,心中竟然萌生懼意。
驗吧,不敢!不驗吧,太後那邊無法交差。
雙方正在僵持之時,房門開了,夜無煙踏著夜色走了進來。
“嬤嬤你退下吧,本王會給太後一個交代的!”夜無煙的聲音低柔婉轉,可是隱約之間卻有一種凜然的威勢。
老嬤嬤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朝著夜無煙和江瑟瑟福了一福,隨著小丫鬟轉身退了出去。青梅見夜無煙來了,也喜滋滋地走了,轉瞬間,屋內的人退了個幹幹淨淨,隻餘瑟瑟和夜無煙兩人一坐一立。
兩人都是一身喜服,在紅燭照耀下,紅豔豔的,很喜慶,但是,瑟瑟心中,卻沒有一絲喜氣。或許夜無煙有,但是,那也不是因為她江瑟瑟。
夜無煙凝立著,瞧著瑟瑟懶懶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握著花瓶的樣子,淡淡笑了笑。他倒是沒想到瑟瑟這麽大膽,敢違抗太後的命令。
他和她定親已多年,但是他和她見麵並不多,也並不了解,那夜她在宴會上因緊張弄斷了琴弦,香渺山上,麵對賊人,又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以為她是膽小懦弱之人,可是今夜,她似乎不像他之前認為的那樣。
瑟瑟沒明白夜無煙要如何給太後一個交代,燭火下,看到他漸漸逼近的身影,心中莫名一陣緊張。
他在她麵前幾步遠站定,喜慶的紅色吉服,襯得他整個人美如冠玉。濃墨般的發用金冠緊緊箍住,展露出一張俊美的容顏。寒星般璀璨的黑眸,溫潤如玉的臉龐,淺唇緊抿,構成一抹優美的弧線,唇角末端掛著一絲笑意。
瑟瑟望著他,禁不住在心底讚歎,這是個連上天都要妒忌的男子。
他俯身,伸手,從她手中將花瓶抽了出來,輕輕放在桌案上。
他俯身之時,一陣陌生男子的幽淡香氣沁入鼻尖,瑟瑟有一瞬的恍惚。
他怎麽來了?
今夜雖然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但是瑟瑟不會忘,她隻是側妃,他今夜應該陪的,不是她。何況,她在他眼裏是一個不貞潔的女子,他更不可能留宿在她這裏了。
香渺山上的遭遇,讓她見識了他的冷血無情,所以她不會傻得以為他會同情她這樣一個遭到欺淩的弱女子的。
“早點兒歇吧!”他開口說道,聲音醇厚溫雅,卻帶著一絲淡淡的疏離。
他不看她,緩步朝著床榻走去,很是優雅地將大紅的外衫脫去,隻餘內裏純白的褻衣。然後,他從袖中掏出來一塊白布,鋪在了床榻上。
“你要做什麽?”眼睜睜地看著他寬衣解帶,瑟瑟的聲音裏隱有一絲顫抖。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是白問了,因為他回首瞥了她一眼,反問道:“你說呢?”
他雲淡風輕的樣子讓瑟瑟很不安,漆黑的雙眸更是深不可測,瑟瑟隻得盈盈淺笑著道:“王爺,你還是到王妃那裏去吧。”
夜無煙長眉微挑,回首望了一眼瑟瑟,聲音冷凝地說道:“你在攆我?”
瑟瑟識趣地垂頭,輕聲道:“妾身不敢,可是,妾身是側妃,況且,妾身”她想說,況且,她已非完璧,可是抹黑自己的話,她說著還真不是滋味。
聰明如璿王,自然知曉瑟瑟的意思,他淡淡掃了一眼瑟瑟,見她如水芙蓉般的雪腮上浮出淡淡的紅暈,心內一陣恍惚。似乎直到此時,他才清楚地看清了她的容顏。黛眉纖長,明眸清澈,紅唇小巧,她整個人如芙蕖初綻,高潔淡雅。這樣一張清麗容顏,根本就不用胭脂水粉,他不明白她在香渺山上為何要那樣裝扮自己。若不是聽說是江府小姐遭劫,他根本認不出她來。
“按規矩說,本王是應當到王妃那裏去的,隻是,本王不是要給太後一個交代嗎?”他漫不經心地說著。
瑟瑟想起方才他說的“交代”,是的,他是因為要給太後一個交代才留在她這裏的。隻是,如何交代?他不會真的打算以身試試吧?她不相信他會那樣做,畢竟男人雖然可以有三妻四妾,卻不會容許自己的妻妾有一絲的瑕疵。夜無煙他看上去不像不在乎的那種人。
夜無煙凝視著瑟瑟不斷變換的麵龐,如夜空一般深邃的黑眸眯了起來。
“放心,我不會動你。隻要明日在這塊帕子上留一塊紅即可!”不管她是不是遭到了淩辱,他都不會動她的。不過眼前的女子,一臉緊張似乎極怕他碰她一樣。
瑟瑟聽到夜無煙的話,心中頓時一鬆。
他知道夜無煙這樣做,不僅是為了給太後一個交代,同時也是為了挽回他自己的麵子。有了同睡的事實,有了落紅的帕子,他便可以對外宣稱他的側妃是清白的。
果然是高明,大約他來之前,就早想好了吧。
瑟瑟攏了攏衣服,便要和衣上床,夜無煙卻攔住了她,冷聲道:“脫了!”
瑟瑟一愣。
“這樣會有人懷疑的!”他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瑟瑟頓時了然,若是不脫衣衫,明早丫鬟進來伺候,看到她衣衫整齊,勢必會懷疑。可是要她在他麵前寬衣解帶,她不願。
“王爺,妾身先熄燈吧!”層層珠簾後,那粗如臂膀的龍鳳紅燭,此時,燭焰正忽明忽暗地跳躍著。
見夜無煙沒有反對,瑟瑟轉身將紅燭吹滅,室內頓時一片黑暗。
瑟瑟輕解羅裳,露出凝雪般的肌膚,披散著瀑布般的長發,她的美麗和嫵媚,綻放在黑暗裏。
她躺下,兩人蓋的是同一張大錦被,睡的是同一張床榻,隻是卻背對背躺著,中間隔了一段不算寬也不算窄的距離。
可是,那一點兒距離,卻是那麽遙遠,好似不可逾越的鴻溝。
這鴻溝,瑟瑟從沒想要逾越。
雖然沒有如願退親,但至少保住了清白之身。以後的日子裏,夜無煙不會碰她。總有一日,她會逃脫這個牢籠。
黑暗裏,瑟瑟淡淡微笑著,進入了夢鄉。
清晨,朝雲疏散,薄霧消退,點點金光透出雲層。廊下高掛的紅燈籠在晨風裏飄蕩著,昭示著昨日的喜慶,大紅喜字在晨色中顯得如夢似幻。日光透過格子窗一點點地驅散了室內的昏暗。
層層紗縵後,鑲金大床上,瑟瑟從睡夢中蘇醒。但,她沒有睜眼。
她聽到身側夜無煙綿長的呼吸聲,感覺到他覆在她纖腰間的一雙臂膀,溫熱而有力。聞到他身上好聞的男子氣息,她驚詫地發現,不知何時,她竟鑽到了他懷裏。她竟在他懷裏睡了一夜,這也罷了,竟然還睡得那麽香,那麽甜!
該死!瑟瑟暗暗咒罵一聲。本想一掌將他推開,但是,還不及動手,她感覺到麵前這個懷抱動了動,夜無煙似乎要醒了。果然,瑟瑟清楚地聽到頭頂上傳來抽氣聲。
夜無煙這一夜睡得很安穩,醒來時,感覺到懷裏溫溫軟軟,極是舒服,正想再摟一摟。他倏地睜開眼,有些懵懂地望了一眼。
他看到懷裏抱著的,是他的側妃。
熹蒙的晨光中,她如同小貓一樣,乖巧地偎依在他的懷裏,隻露出半張側臉,肌膚白皙,宛若白玉雕成。墨發披散在他懷裏,他一動,便被那柔軟的發絲撩撥到。更要命的是,手底下的肌膚,細膩嬌軟,似一捧雪,好像隨時都會化去。
他感覺到心似乎被什麽不知名的東西撩撥了一下,他發現自己似乎很貪戀眼前這一刻的繾綣,身體驟然間滾燙起來。
他倒抽了一口冷氣,鳳眸一眯,無情地推開瑟瑟,忽地坐了起來。他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他又不是缺少女人,怎會對這個女子感興趣了。
瑟瑟被他一把推開,頭埋在錦枕上,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好啊,她還沒推他,他倒是將她推開了。
“你怎麽鑽到本王懷裏?!”他冷冷質問道,早知道她這麽不知廉恥,他就不該娶她。
瑟瑟縮在錦被中,看他對她那避如蛇蠍般的樣子,倒像是他吃了虧一般。什麽叫她鑽到他懷裏了,她還沒質問他,他倒先發製人了。好啊,既然他以為是她鑽到了他懷裏,以為是她要試圖勾引他,那她就不讓他失望。男人,都是越得不到的越是珍惜,她越是黏著他,他鐵定會越討厭她。
當下,瑟瑟放柔了聲音,嬌聲道:“王爺,妾身被王爺所迷,才情不自禁……還請王爺憐惜妾身,成全妾身。”言罷,她再次向夜無煙偎依而去。
夜無煙修眉皺了皺,毫不掩飾眸中那深深的厭惡,他再次毫不留情地將瑟瑟推開,冷聲道:“滾開!江瑟瑟,別說你已經失身,就算你沒有失身,本王也不會碰你的。原本本王還憐惜你等了本王多年,又失了身,年齡也不小了,怕是無人再娶你了,所以才勉強娶你回府。可你也太不自重了,竟然試圖勾引本王。你別做夢了,本王這一輩子都不會寵幸你的!”他撂下這句話,穿衣而起。
瑟瑟嗚地一聲,趴在錦枕上,抽噎了起來。
夜無煙看她肩頭聳動,顯然是難過之極,麵色緩和了些,放輕了聲音道:“你不用哭,隻要你安分守己,本王是不會休你的。這側妃的位子,也永遠是你的。”
他走之前,不忘將床榻上那塊白布拿起來,從靴子中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刺破了手指,在白布上滴了兩塊落紅。
聽到他的腳步聲遠去,瑟瑟才從錦枕上抬起頭。一張玉臉平靜無波,根本就沒有淚。她自然沒有哭,方才的抽噎隻是為了配合夜無煙。王爺發了火,她自然要難過才是。可是她一點兒也不難過,自從在香渺山見識了他對她的無情後,她之前對他僅存的一點兒好感已經消失殆盡。他說是因為可憐她才會娶她,倒是讓她小小震驚了一把,他也會可憐人?要是真因為可憐,那她那出失身的戲碼算是白唱了,怕還是弄巧成拙了。
她多希望他能放了她啊,若是她天天去黏著他,不知他會不會休了她。看方才的情況,她還是有希望的。
他以為娶了她,供給她吃穿,給她一個王爺側妃的位子,她就會滿足了,就會感恩戴德地待在王府裏了。她就偏不如他的意,每日在他麵前晃一晃,直到他厭了,肯讓她離開王府。
主意打定,瑟瑟心情大好。
青梅端著洗漱水走了進來,瑟瑟洗漱完畢,坐到妝台前,她要精心裝扮一番,絕對會讓夜無煙再次“驚豔”。
瑟瑟的發烏黑順滑,以往她隻梳簡單別致的發髻,看上去靈動飄逸。今日她特意讓青梅為她梳了比較貴氣莊重的淩雲髻,上麵再簪一支金燦燦的步搖,再在鬢間的發上貼了許多花鈿。又拿起黛青,將眉描呀描的,描得又粗又濃。然後便敷粉,將好好一張玉臉敷成了紅紅白白的,才算滿意。
青梅看到瑟瑟的模樣,“啊”了一聲,疑惑地問道:“小姐,你這是做什麽?要去唱戲?”
瑟瑟瞧著青梅,頭上綁著兩個可愛的丫鬟發髻,一張討喜的小臉上,滿是驚愣。再看看自己,乍然發現,她和青梅,倒像是戲裏的小醜和童子。
“是了,青梅你這丫頭越來越聰明了,竟然猜對了。我們這就去唱——戲——”瑟瑟拉長了話音,調笑道。
主仆兩個,一前一後出了屋。路過花園時,瑟瑟又摘了一朵盛開的牡丹簪在鬢邊。向丫鬟打聽了璿王夜無煙此時的去處,便一路尋了過去。
璿王府是這次夜無煙回京後,皇帝才賜給他的。出征之前,他未封王,自然也沒有府邸。
這府邸在帝都是有些名頭的,據說是前朝遺下的。一路走來,畫棟雕梁,玉宇瓊閣,果有些前朝遺韻。比如那鋪路的青石板,還有那略顯暗淡的影壁,綠紗窗上寒梅傲雪的圖樣……
照理說,夜無煙應當對其修葺一番,但是他沒有,叫人不得不懷疑,他是否沒打算在此長住。
雲粹院是伊盈香的居所,院門前有一處湖泊,湖麵上漂浮著銅錢大的睡蓮。可以想象,到了盛夏,這蓮葉田田、錦鯉穿梭的美景,是何等的愜意。隻可惜,她是無福欣賞的,她那院落外,隻有兩株老桃樹。
兩人到了雲粹院門口,早有眼尖的丫鬟進去稟告了,瑟瑟也不等回複,便踩著婀娜的步子進了院。
伊盈香是正妃,按規矩,是應當來請安的。何況,瑟瑟還打聽到夜無煙在此處用早膳,她自然不能不來了。但,她也知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人,瞧那挑門簾的小丫鬟擺著的一張臭臉。
瑟瑟可不吃這一套,她唇角掛著妖嬈的笑容,緩步走了進去。一進屋,瑟瑟就感覺到屋內氣氛有些不好,隱隱聽到抽噎的聲音。
瑟瑟沒見到夜無煙和伊盈香的身影,她站在廳內,一邊淺淺笑著,一邊暗自打量著屋內的擺設。
屋內兩邊擺著紅木鑲金架子,上麵擺放著珍玩玉器,樣式色澤都極其典雅精致。正廳的中央,鋪著塊紅色地毯,擺著一張紅木桌案,上麵擺滿了佳肴小吃,隻是桌旁無人,隻有兩個小丫鬟手中端著盤子,等著布菜。
那兩個小丫鬟偶爾瞥向瑟瑟的眼神,都鄙夷外加嘲諷。瑟瑟似乎此時才醒悟,她奪了伊盈香的洞房之夜。聽內室那隱隱約約的抽噎聲,怕是伊盈香在垂淚吧!瑟瑟心中未免有些歉意外加不忍。若是那樣的話,此時自己來,是否會令伊盈香更加傷心?但眼前形勢似乎也不容她退卻了。
內室珠簾被小丫鬟掀開,夜無煙攜著伊盈香的手,並肩走了出來。
夜無煙早已換下了那身大紅吉服,隻著一身深紫色錦袍,腰間懸著一塊白玉龍鳳玦,他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看上去風神俊秀。打扮得嬌俏可人的伊盈香小鳥依人一般倚在夜無煙身畔,兩人看上去那樣親密,又那樣般配。
瑟瑟心頭莫名一滯,表麵卻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夜無煙看到凝立在廳中的瑟瑟雲淡風輕的麵容,忍不住波動了一瞬,唇角抽搐了兩下。
此次回京,他便聽聞定安侯的千金是帝都才女,琴棋書畫皆通,他一直半信半疑,此時便更加確認,那不過是謠傳罷了。
瞧眼前這女子,一襲鮮亮的淡綠緞子上衫,顏色本還粉嫩可愛,卻偏偏繡了一朵朵綻開的粉紅桃花。下麵是一條淡黃色裙子,卻用各色絲線繡了許多花,花色極多,熱鬧得讓人頭暈眼花。這樣色彩斑斕的衣裙,鮮亮也就罷了,卻梳了一個貴婦人的發髻,很老氣,這沒什麽,卻偏偏還在鬢邊插了一朵怒放的牡丹。這也能忍,讓人無法忍受的是,臉上妝容太濃,令人幾乎看不出原來的膚色。
夜無煙想起香渺山上見到的瑟瑟,更加篤定,眼前這個女子,大約就是這個品味。想想也是,爹爹當年是征戰多年的將軍,娘昔日是叱吒東海的海盜。這樣兩個粗人,生出的女兒怎麽可能是帝都才女?就算是花容月貌,大約也會出落成庸脂俗粉吧。
記得夜宴上她的裝扮還過得去,不知是誰幫她打扮的,不過,當時他心思不在她身上,也沒怎麽注意她。昨日晚間的驚鴻一瞥,那清新的麵容似乎也被眼前的脂粉麵龐蓋住了。
夜無煙冷冷“嗤”了一聲,便將目光調到別處,他可不想汙了自己的眼睛。
瑟瑟將他的樣子暗暗看在眼裏,心內偷偷一笑。
伊盈香一雙眼本來哭得紅腫,此時見到瑟瑟的妝容,倒是毫不掩飾地笑成了彎彎的月亮,“姐姐,你怎麽來了,快些坐吧。伊娜,快去沏茶!”
瑟瑟望著伊盈香那張絕麗的臉龐,擺手道:“王妃不用客氣,雖然瑟瑟比王妃年長些,但終究是正側有別,王妃還是直呼瑟瑟名字吧。”
“姐姐客氣了,在盈香心裏,隻當您是姐姐。姐姐用過早膳了嗎?若沒有,不如一起用些。”伊盈香極客氣地邀請道。
“今早起得晚了,惦記著來給王妃請安,還沒來得及用早膳,既然王妃不嫌棄,那瑟瑟便不推辭了!”瑟瑟言罷,便主動拉開椅子,坐在桌案前。
她本就是來招人嫌的,自然不客氣了。
瑟瑟也確實餓了,昨夜還沒吃飽,便被宮裏的嬤嬤打斷了。今早也沒吃東西,此時看到美味佳肴,自然大快朵頤起來。
夜無煙立在那裏,有些錯愕。嘴角雖然依舊掛著不變的微笑弧度,周身卻散發出冰冷的氣息。他一言不發地坐下,神色冷然地用著飯,漆黑的眼瞳深不見底,好似能將人的靈魂吞噬。
瑟瑟卻無視他的冰霜臉,不禁自己吃得津津有味,且不忘給伊盈香和夜無煙夾菜。
伊盈香客氣地接過來,可是夜無煙就不那麽好伺候了。眼見得碗內被瑟瑟送來的菜冒出了尖,他將玉箸一拍,起身走了出去。
“煙哥哥,你吃飽了啊?”伊盈香慌忙起身相送。
夜無煙淡笑著拍了拍伊盈香的頭,極其寵溺地說道:“香香,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轉身而去,臨走之前,冷冷瞥了瑟瑟一眼,眸中暗含一絲狠色。
夜無煙的臨走一瞥,讓瑟瑟沒了做戲的心情。她低頭用飯,直到吃飽喝足,才放下精致玲瓏的玉箸,望向對麵的伊盈香。說實話,伊盈香確實是一個美人,她就像朝陽裏綻開的薔薇,嬌豔中透著明媚。這樣賞心悅目的女子,南玥並不多見。
“姐姐,當日在香渺山,姐姐真的被那個賊人……輕薄了麽?”伊盈香忽抬首問道。
瑟瑟一愣,難道北魯國的人說話都這麽直接嗎?瑟瑟眯眼打量著伊盈香,可是這個小姑娘似乎並不以為自己的話有何不妥。一雙黑眸就像清晨的露珠,帶著純和真。隻是,黑眸中有一絲閃爍不清的複雜之色,令瑟瑟有些看不懂。
她是在關心她嗎?
“自然沒有,也多虧王爺和王妃到得及時,妾身才免於一劫。”憶起晨起時,夜無煙在白布上留下的那所謂的落紅,瑟瑟如是答道。
“這樣啊。”伊盈香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清亮的黑眸中閃過一絲欣喜,“那就好。姐姐不知,那日盈香擔心死姐姐了,好怕那個人汙了姐姐清白呢。”
瑟瑟訕笑,世人眼中,她的清白早就汙了。不過伊盈香的關心,還是令她心中有幾分暖。她對她,似乎並沒什麽敵意。這樣一個純真玲瓏的女子,也怪不得夜無煙對她珍愛。
從雲粹院出來,瑟瑟和青梅便直接回了如今所居的桃夭院。遙遙便看到門前佇立著兩個黑衣侍衛,那冰雪般冷寒的氣勢,瑟瑟認得,那是夜無煙從邊關帶回來的兵將,不知為何做了她這裏的門神。
莫不是夜無煙在她這裏?瑟瑟心情忐忑地走進屋,果然看到夜無煙挺拔俊逸的身影。
他望著她,深邃犀利的眸光,似兩簇刀光,說不出的鋒利。
一瞬間,瑟瑟好似被冰雪凍到了一般。她想,這樣的目光,在戰場上,當他望著敵人時,也不過如此冷厲吧。
“江瑟瑟,你好大的膽子!”夜無煙冷冷開口,聲音冷酷而冰寒。
看來,她是真惹怒他了。不就是到他正妃那裏用了一餐飯,不就是打擾了他和他正妃的卿卿我我,他至於這樣嗎?如此小氣,該不會這就要休了她了吧!瑟瑟有些期待,但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
“妾身不懂王爺在說什麽。”瑟瑟依舊笑意盈盈,有些無辜,有些茫然。
夜無煙聞言,深不可測的眸光中,跳躍著冷厲的怒意。
瑟瑟迎著他的目光,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笑容漸漸快要僵掉了。其實,她還真不是做戲的高手。
“好一張無辜的臉!”夜無煙冷嗤道,忽然抬手,捏住了瑟瑟的下巴。
“既然你不懂,那本王不介意解釋給你聽。以後不準到雲粹院去找王妃,更不準打王妃的主意,如若讓本王察覺到你要對王妃不利,本王會讓你生不如死!”
他的話,狠、冷、厲。
瑟瑟的心,驚、羞、怒。
他對伊盈香,倒真是很嗬護啊!
隻不過在王妃那裏用了一餐,他就這般聲色俱厲地警告她。難道她生就了一副惡人的容顏嗎?難道她看上去像一個歹毒的女人嗎?她什麽都沒做,夜無煙便緊張成這樣,若是伊盈香真因為她有什麽差池,她焉有命在。
“既然王爺認為妾身是歹毒之人,何不休了妾身,免得王爺提心吊膽,以為妾身會對王妃不利!”瑟瑟唇邊掛著縹緲的笑意,淡淡說道。
夜無煙瞧見瑟瑟唇邊那抹縹緲的笑意,心中莫名一陣煩躁。
今晨她對他的勾引,他篤定她是一個愛慕虛榮、居心叵測的女子。當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到雲粹院尋他時,他幾乎可以想象,這個女子若是要和香香爭奪正妃之位,香香那樣純粹剔透毫無心機的人兒,怎會是她的對手。
按理說,正妃之位原是她的,她有怨念也不為過。但是,她絕不允許任何人有傷害香香的舉動。不過,方才,她說要他休了她,是真心,還是欲擒故縱,他沒心情深究。
“本王還是那句話,隻要你不妄想貪圖王妃之位,安分守己,本本分分,這側妃的位子永遠是你的。聽清楚了嗎?”夜無煙撂下這句話,鬆開了捏著她下巴的手。
“王爺教導,妾身銘記在心。”瑟瑟斂下睫毛,輕聲說道。
是她妄想了,即使他認定她是不貞之身,卻依然娶了她,怎麽可能因為厭煩她、不喜歡她就休了她呢!他堂堂璿王,自然不介意養她這樣一個閑人的。罷了罷了,自此後隻在王府寧靜度日。要想出府,隻能另尋他法了。若不是怕連累爹爹和娘,她真想一走了之。
夜無煙瞧著瑟瑟低眉斂目的模樣,知曉他的話終於起了作用。薄唇邊勾起一抹冷笑,毫不留情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