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夢裡
顧相思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上課鈴聲，穿著藍色校服的學生跑進教室, 她扎著馬尾辮在教室後排的位置坐下。
同桌捂著鼻子皺眉看她，「顧相思，你又帶著滿身酒氣來上學。」
衣服是今天剛換的，老舊的簡子樓陽台上方有一根橫掛的竹竿，她前幾天洗乾淨后踩著青苔掛上去, 用肥皂水洗了好幾遍, 顧相思抓起短袖的袖子聞了聞, 聞不出什麼氣味，也許是因為和滿屋子的酒氣生活十幾年的緣故。
「我覺得還好呀……」
同桌揮揮手，吝嗇再給她一眼, 「算了，反正明天就高考了, 我只要再忍你最後幾天就好了。」
顧相思拿起桌上的筆，演算題目。
明天就高考了。
同桌在桌下踢了踢她的鞋子，語氣兇巴巴, 「看在同桌三年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這種大拇指都戳穿了的鞋子能不能不要再穿了？等你上大學了, 誰願意和你做朋友啊。」
顧相思把腳指頭縮了一下，鞋面前端撐起的布料變得平坦, 繼續低著頭演算題目。
顧相思一直覺得自己特別能忍, 她住的簡子樓的住戶只有一間房, 連著一個狹小的蹲坑衛生間，她睡在靠窗的小床上，爸爸睡在大床上，爸爸每次喝完酒都會把胃裡的污穢吐到被子上，水泥地面上，她忍著幫爸爸清理；家裡永遠沒人做飯，爸爸喝醉在床上呼呼大睡，她把做不完的作業推后，做完所有家務；寢室里、教室里，在她走進門之後，有女生不看著她，拔高聲音，內涵她今天的新衣服是十幾塊錢還是二十幾塊錢，她當作沒有聽見。
高考完之後她就可以離開這裡，可以不再忍這些拿她取樂的人了，顧相思演算完題目抬頭，趙康正好抱著一堆試卷進他們教室，放到他們講台上。
他們班和隔壁班的任課老師高度重合，同學們去辦公室問題目，總是會被老師差遣著拿作業本或者試卷放到隔壁班講台上。
那個把她的黑白世界渲染成一片彩色的少年放好試卷，移動整齊後轉身離開。
畢業之後就會忘記他吧，以後想起他應該會是美好的回憶，顧相思想。
有人說高考是一場盛大的宴會，人們進場出場，悲歡離合，顧相思並沒有太大情緒波動，高考就像是一直期盼的解脫。結束之後，那些即使她沒做什麼，也嘲笑她、鄙視她、看不起她的人都會在她身後，她不會回頭望，上大學了就可以打工，賺錢買體面的衣服，沒有人會再把她當另類。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鈴響起，顧相思走出考場，難得地揚起笑容。
她走向校門，走離自己的中學時代，快走到操場，顧相思認真地看了眼操場，突然被人拍了下肩膀，顧相思轉身，逆光讓她眯起眼睛，她先看到一排大白牙，趙康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抓了抓頭髮。
顧相思有些愣神，分不清陽光比較耀眼還是他比較耀眼。
趙康閉了下嘴巴，沒有收住笑容，低垂下眼睛拉開嘴角，「我有東西要給你。」
趙康從身後抽出手，是一張暖黃色的信封和他一直喝的山景汽水。
「給我的？」顧相思指了下自己。
「嗯。」趙康往她面前遞了遞，看向她的眼睛。他眼中的期待和小心太明顯，顧相思怔怔地收下。
看她收下，趙康扯著的嘴角一彎，提了一下雙肩包揮手跑開，「回家后再看！拜拜！」
他在樹蔭下，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斷斷續續照到他身上，顧相思看著他揮著手一步一跳的樣子，跟著笑起來，兩手脫力微微顫抖，不知是怎麼握住手上東西的。
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工作的爸爸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不在家裡，顧相思用鑰匙轉動掉渣的木門，在自己的小床上坐下，放下書包，山景汽水放到腿邊，正反面看了眼暖黃色信封，小心地撕開固定的貼紙，裡面躺著一封對摺的紙，從反面能看出有許多字，顧相思打開——
顧相思：
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隔壁班的趙康，就是這學期你暈倒，把你抱去醫務室的那個。
我當時真的很後悔，你在醫務室醒來之後跟你扯了一堆有的沒的，就是忘了介紹自己的名字，回家后真想拿塊豆腐拍死自己，哈哈。
不過那天在籃球場，告訴過你我叫趙康了，你應該記得吧？
不想留遺憾，雖然希望不太大，還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你。
顧相思，我喜歡你，如果你覺得我還可以的話，拿成績單那天中午在籃球場門口見一面吧。
字不算太好，卻很端正，在男生中也算是清秀，末尾處有署名和日期，顧相思獃滯地看著這張紙，再細細讀一遍，如夢初醒，心臟在左心處狂跳，眼角微微發抖，不由自主地扯開嘴角，再看了一遍內容，嘴角逐漸放大，眼中的陰翳消失不見，像初生的嬰兒第一次見到陽光，眼睛泛上光亮。
身邊的山景汽水安靜躺著，她小心拿起來，打開蓋子喝一口，絲絲甘甜滑入心口。
六月初高考完，六月底知曉成績，顧相思考的和自己估計的差不多，查完成績就不再管它。
一夜未眠，第二天回學校拿成績單，熬過三年高中，同學們不論考好考差，都表現輕鬆，在教室內談笑聊天，高喊著追鬧。老師和同學的談話聲顧相思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她不停地看手錶，老師派班長發放志願填報參考書，離結束還有一段時間。
同桌與前面的女孩聊天，顧相思聽到什麼，難以置信地抓住同桌的手，「你說什麼？」
同桌扭了扭手腕，斜著眼看她，「你這麼激動做什麼，你不會暗戀他吧？」
「你剛才說什麼！」
顧相思越來越用力，同桌放棄掙扎，繼續斜著眼看她，「我說隔壁班班草，趙康，高考結束那天出車禍死了，學校都傳遍了，省電視台也來學校採訪過，你不會不知道吧？」
顧相思放開她，表情一片茫然，另一個女生在旁邊跟著說些什麼，她聽不清。
她沒有手機和電腦，家裡幾年前的電視機也被爸爸賣了給她交學費，考完后她找了兩份兼職，早上去一家水果店收銀，晚上去燒烤攤，每天早出晚歸，就為了買一套好看的衣服，站在趙康身邊。
顧相思看了一眼身上的新裙子，這是她第一次踏入商場買的東西，同桌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她，上下打量，嘖嘖兩聲道：「不得了啊顧相思，還學會打扮了。」她扯了扯顧相思的裙子下擺，「JA的裙子啊，我都買不起。」
「滾。」
同桌一臉震驚，不可置信地上下看她，「你對我說什麼？」
顧相思雙眼紅起來，瞪向她，「我叫你滾。」
同桌在她旁邊罵罵咧咧，最後有沒有離開顧相思已經忘了，她只記得自己趴在桌上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老師離開教室，最後一位同學離開時叫她關燈，她也沒有抬起頭。
顧相思抽搐一下，從夢中驚醒，眼角旁的枕頭濕了一片，還有水滴不間斷地從眼裡流出來，她從床上爬起來，抱住膝蓋拱起背，一下一下地抽泣。
眼淚終於流幹了，胸膛的抽動卻停不下來，顧相思憋氣壓制，幾個來回后終於讓自己平靜。
趙康剛死的時候，睡覺時對方送情書情書的畫面、和自己趴在桌上哭泣的畫面，總是會跳出在腦海里，這麼多年已經不怎麼夢見了，也許是最近想的太多，竟然又夢到了一次。
手機躺著她還沒有回復的微信信息，應該是睡著後趙書岩發來的——「晚安。」
以往幾年想起趙康，想到他這麼年輕就去世了，只能自己舔舐傷口。現在出現了一個人，關心她，對她好，讓她相信無論她多難過對方都會陪著她，死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要好好珍惜，顧相思試著深呼吸幾口，頭一次沒像以前一樣夢到后哭完一輪再來一輪，抱著手機躺下，輕輕閉上眼睛。
第二天醒來，趙書岩的新一條微信彈出來，時間是十五分鐘前。
趙書岩：「早安。」
顧相思回復道：「早安。」
趙書岩沒有立刻回信息，顧相思掀開被子扯了扯睡衣，日常摸摸肚子跟小寶寶打招呼，戴上沙發上的束髮帶，去浴室洗漱，出來時趙書岩的信息正好彈出來。
趙書岩：「我們幾天沒見了？」
顧相思算了算，發送：「前天中午剛見過。」
趙書岩：「是嗎？」
顧相思不明所以，從衣櫃里拿出要換的衣服，脫掉拖鞋坐到床上，道：「是啊。」
趙書岩過了幾秒發來信息，「記得幫我向爸問好。」
「好。」顧相思單手回復，換好衣服在鏡子前梳理頭髮，下樓找林梅。
林梅依舊在廚房做粥，顧相思看著有些犯難，「林姨，給我爸準備粥，給我準備點別的吧。」每天喝粥顧相思感覺自己都快成一碗粥了。
「好，少夫人，我給您榨碗豆漿，配幾塊切片麵包可以嗎？」
「可以！」原本還不想喝豆漿，林梅一提起後腦海里全剩下豆漿的滋味，顧相思坐到餐廳安靜等待。
等到林梅端出早飯後慢慢吃下去，碗見底，拿著保溫桶離開趙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