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午飯

  鐘停往椅子上隨意一坐,眼神卻根本沒放在手裡的食盤上,反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姑娘看。


  這種場面會發生在鐘停身上,實屬不可思議,要是讓別人知道了,絕對免不了一番久久平復不了的驚愕,順便還會感嘆一句:「這對面坐的怕不是個天仙吧???」


  誠然,對面的姑娘與天仙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長長的劉海遮了大半雙眼睛,臉色蒼白病態,皮膚輕薄猶如蟬翼,幾近透明之下隱約能看到細微的血管,嘴唇的顏色也是極淺極淡,找不出絲毫代表健康的血色。


  別說是天仙,就算稱聲女鬼,也沒見過哪有這麼弱不禁風的女鬼。


  鐘停卻不自覺捏緊了拳頭。


  今天上午他找人去查了路家近期發生的事,關於阮糖發生的事。


  那頭辦事效率很快,不出半個小時就收到了回復,他看完,將自己關在宿舍,一整個上午都沒有出來。


  他以為她那樣的人,應該會過得很好。


  視線落到她那純粹是皮包著骨頭的胳膊上,鼻子一陣發酸,鋪天蓋地的難過就這樣向他湧入。


  她曾經……


  曾經哪會這樣啊。


  他連忙轉走視線不敢再看她,連著深吸了好幾口氣,過了半晌,終於將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再次看向阮糖時,發現她的眼神依然是持仰望狀態,這個角度的目光,應該是在看他的……頭頂?

  ……又在看他的頭頂?


  那裡到底有什麼可以看的?似乎從今天第一面起,她就總在盯著那個地方。


  他不禁用手摸了摸自己頭頂。


  ……總覺得哪裡有點兒不對?

  而阮糖正看得出神,突然見到一隻手從那撮呆毛處撫過,最後狠狠將呆毛壓住,還使勁揉了揉頭頂細碎的頭髮。


  這一系列操作顯然象徵了呆毛的隕落。


  她莫名覺得有些失望,正要收回視線,又見坐在她對面的鐘停放下了手,而那撮本已經被揉得趴下的呆毛隨著手的離開……一下又翹了起來!


  它又翹了起來!


  那副堅強無畏的模樣,彷彿連發梢都在訴說著——


  沒有誰能打敗老子。


  阮糖肅然起敬,再次全神貫注於此。


  然而不知道這一切的鐘停仍還處於不解狀態,他用手去揉頭頂的時候,明明什麼東西都沒有啊,別說是蟲子和紙屑,他連個頭皮屑都沒摸到。


  那她到底在看什麼……


  他正愁著,卻見眼前這姑娘表情突然變了。


  怎麼說呢……


  也許是她之前總是那副又呆又愣的懵怔模樣,所以此時這樣小幅度的改變也一下子凸顯出來。


  從劉海的縫隙間隱約能看到那雙眼睛是在發亮。


  瞳孔里盪著不明顯的流光,悄然作閃。


  她微微張開嘴,沒有出聲,不過看那口型應當是一個輕輕的「哇」


  她似乎是在驚異著什麼。


  鐘停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問道:「你在看啥?」


  阮糖的注意力此時正全放在那撮神奇呆毛上,被鐘停這樣一問,回過神來,下意識看向正在向她提出疑惑的呆毛主人。


  卻不想就這樣沒有絲毫預兆地撞上了他的目光。


  她一向不習慣與人對視,匆忙之中第一反應是低下頭。


  恍惚中,聽到對面傳來聲嘆息。


  很輕很輕的一聲,那種無法控制地,從胸腔傳到唇邊的無奈,化成氣體匆匆跑了出來,又緊跟著消散在無盡的空氣中。


  這一瞬間,阮糖居然莫名覺得面前這個人……似乎是有一些難過。


  她想起今日晨時,他逼著那三人組向自己道歉,當著全班為自己出了頭。


  雖然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但也是幫了自己。


  大家似乎都很怕他。


  不過對她而言,他不壞。


  想著,阮糖從包里掏出手機,垂著頭打完字,然後舉起來給他看。


  簡短三字。


  【謝謝了】


  鐘停盯著手機足足看了十多秒,都夠把這三個字看幾十遍了,這才有些彆扭地開口道:「答非所問,我明明問你在看啥,你卻說些無關的來糊弄我。」


  不過言語動作間也都一下鬆懈下來,不再似之前那樣緊繃著,也自然了許多。


  阮糖總不好說是覺得他頭頂屹立不倒的呆毛太過神奇,正為難,又聽鐘停說道:「算了算了,不想說就不說,隨便說點你想說的吧。」


  想說的?

  倒真有些話……與其說是想說,不如說是想問更恰當。


  她真的挺好奇的。


  【我們是不是認識?】


  等了好會兒,對面都沒回答她,她忍不住抬起頭瞄了一眼,見鐘停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好半晌才幽幽吐出一個字來。


  「不。」


  他本來就是有些凶的長相,此時更是沉著張臉,像是自家最心愛的玩具被偷了,不爽之餘還有絲無處發泄的憋屈。


  阮糖又垂下頭,然後默默地將手機放下,也不好再多問。


  氣氛一時有些僵。


  她正打算著要不趕緊喝兩口粥走人,聽到鐘停再次開了口。


  他似乎是想挽回此時尷尬的局面,問出的問題些許生硬:「你中午就吃這麼點真的能吃飽?」


  阮糖看向自己的餐盤,一小碗魚片粥,四碟小菜,對她而言不算少,甚至還吃不完。


  她便向鐘停點了點頭。


  鐘停卻又注意了什麼,問她:「不吃胡蘿蔔?」指得自然是被她從其中一碟小菜里完完全全挑出來的胡蘿蔔丁。


  她又點了點頭。


  「也不吃黃瓜?」這次指得是堆在胡蘿蔔丁旁邊的黃瓜片。


  她只好再次點頭。


  「西蘭花也不吃?」


  點頭。


  「把瘦肉那截吃了,留著肥肉?」


  點頭。


  「連枸杞都扔出來了?」


  點頭。


  這接連的點頭讓鐘停靜默片刻,才得以繼續道:「你可真是……」


  他頓在這裡,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唇角微揚,竟然是在笑。笑就算了,還緊接著說出:「這樣也挺好。」


  阮糖徹底懵了。


  挺好?


  哪裡好了?


  這種時候難道不應該對挑食份子進行教育嗎?

  對面那人的唇角卻仍是揚著,那些對著別人凶的惡的全都煙消雲散,連帶著一直飛揚張狂的眉眼都染了點點柔和。


  他說:「你就該這樣。」


  ——————


  吃過午飯,一向沒有午休習慣的阮糖從食堂走回教學樓,她走得慢,五分鐘的路程足足走了十五分鐘都還沒走到。即便如此,她也沒能想出鐘停那句「你就該這樣」到底是什麼意思。


  從一開始就莫名其妙出現在她面前的人。


  做的事,說的話,都是莫名其妙的。


  讓人找不出頭緒。


  算了。


  阮糖使勁搖了搖頭。


  想不出就別想了。


  何必折騰自己。


  腦子輕了,步子便也快了起來。她沒一會兒就走到教學樓,剛想進去,卻瞧見門口的裝飾柱前靠著個人。


  這人雙手懶懶地插在褲兜里,明明穿得是規整的校服,平白穿出了份痞氣,但偏偏長相又淡漠至極,彷彿對什麼事都不曾上心。


  阮糖和這人待了兩個月,除了他對自己極為厭惡一事,其他的事,都從未看透過。


  他似乎也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微微抬起眸,看到是她,眼神活生生像是要在她身上開個洞。


  阮糖不再多看,朝著教學樓內走,腳下的步子快得要飛起來。


  但她還是沒能走進去。


  路以安長腿一邁,沒跨幾步,就攔在了她面前。


  在這個學校,她最熟悉的是路以安,最不想對上的也是路以安。


  好在之前在學校碰見,路以安都會徹徹底底無視掉她,不曾拿正眼瞧她,更不曾說話,就好比她是只蛀蟲,多看一眼,眼睛就會被她身上的細菌污染。


  但今早她噎了他的女友,阮糖猜到路以安會找自己算賬,只是沒想到那麼快就遇上了。


  她手指微微有些發顫。


  與她相反,路以安倒是從容不迫,慢吞吞地說起來:「聽說今天你傍上大腿了?」


  阮糖一愣,出乎意料。


  她以為他是為了給何雯雯出氣來的。


  路以安的聲音向來不緊不慢,語調總往上揚,帶著份天生的戲謔,說起話來像是在開著玩笑,如他長相——對什麼事都不上心。


  他繼續說著:「本事啊,鐘停今天才回學校,就被你給傍上了,這個靠山找得不錯,相當不錯。」


  讚許的語氣,每個字里卻夾雜著快要爆發出來的危險。


  「不過反正都是找靠山,找我不也是一樣?再怎麼說,我好歹也是你的哥哥啊,」說到這裡,他笑了一聲,滿是諷意,「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你有我家老頭子那麼大個靠山,哪裡還看得上我。」


  阮糖皺起眉,剛要拿出手機打字,卻被他一把搶過,也不知道是哪裡刺激到了他,前一秒還極力維持的平靜就這樣突然破碎,露出他惱極的模樣。


  路以安將她的手機往地上使勁一摔,屏幕著地,無比清脆的碎裂聲音。


  他用右手食指指向她,一直以來不緊不慢的聲音一下變了,字字激烈:「裝什麼裝!你他媽明明會說話,天天裝什麼啞巴!你以為總是這樣一副樣子就能受人同情了?我告訴你,我不吃你這套!」


  回應他的依然只有沉默。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路以安先是笑了,又是那樣滿是諷意的笑,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笑誰。


  他恢復到之前無所謂的態度,看向地上肯定沒法再繼續用的手機,模樣懶散隨意,全然不像這部手機是因他而壞。


  「手機而已,」他對阮糖說道,「你給老頭子說一聲,再貴再稀有的他也會給你送過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說對不對?妹妹。」


  說完轉過身,不再去管阮糖如何,悠悠地朝著教學樓外離開。


  阮糖蹲下身將手機和零碎的部件撿了起來,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後將撿起來的東西全都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中。


  所以說路以安這個人,她是真的不明白。


  明明他也知道她和他並不是真的兄妹,兩人沒有半點血緣關係,卻偏偏總是一口一個哥哥妹妹。


  她其實聽著並沒太大關係,但對於極其厭惡她的路以安來說,這樣難道不是在噁心他自個兒嗎?

  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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