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26 小寒

  朱玲玲以前是某知名211院校的王牌專業中文系畢業的,對各朝各代的歷史文學略有研究, 尤其是美男子, 其中她最鍾愛的一個莫過於嵇康了。


  要問嵇康有有多帥?他的好基友山濤同學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 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朱玲玲每每讀到這裡, 總要忍不住釋卷暢想一番。


  玉山將崩, 我的媽, 那得帥成啥樣了,古人真是有才,好想舔屏,哦不, 舔書, 舔康康的美顏!


  萬萬沒想到, 有朝一日, 在這陌生的巴黎街頭,她竟對這個詞有了新的領悟——


  帥你媽個頭,沒被摔成腦殘可真是福大命大了!

  中國人歷來講究一個酒桌文化, 早年間朱玲玲也是拼酒界的一把好手, 酒桌上的金腰帶,當然這稱號也稍微帶了點水分, 畢竟這年頭,哪個女人談生意敢實打實地喝到吐呀……投機取巧不犯法, 能哄得金主爸爸掏筆簽合同就行。


  她冷眼旁觀過無數人的醉態, 搞笑的、醜陋的、瘋狂的、噁心的, 還有又蹦又跳載歌載舞的……卻從來沒見過有人能醉成夜寒時這般清新脫俗的!

  一分鐘以前,他明明還坐得好好的,除了臉上的笑容稍稍多了那麼一丟丟以外,並沒有任何違和之處,甚至他還在那幾個兄弟走的時候站起來揮了揮手,說:「再見,小心。」


  然而一分鐘之後,他忽然直挺挺地往後一倒。


  朱玲玲正好就在他身後,條件反射般地伸手那麼一撐——


  於是就被這座崩塌的玉山壓倒,轟隆一下撞倒在了弧形的吧台上,上面整片酒瓶轟隆一聲全部倒地,巨大的玻璃碎裂聲如同地震一般,把在場的所有人嚇了一大跳。


  朱玲玲眼淚都飈了出來,太痛了!她終於深刻體會到了孫悟空被如來用五指山牢牢壓住死都翻不了身的感覺。


  一個成年男人的體重是可怕的,尤其是以夜寒時的身高,朱玲玲脊背彷彿已經斷掉了,脫口而出的那聲慘叫,把周遭驚呆了的幾個服務員瞬間驚醒,趕緊衝上來先把夜寒時的身體扶起來,又要去扶朱玲玲。


  朱玲玲推開準備要摻她的手,貼著吧台慢慢滑坐到地上,埋著頭,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她哭了很久才把痛忍過去。


  她都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哭過了,可能有五年了吧,上一次大約是生孩子的時候。


  太倒霉了,兩次丟臉痛哭都是拜他所賜,夜寒時這個害人精,回頭要不給她補貼一筆巨額醫藥費這事沒得完!

  聽到朱玲玲哭聲漸漸小了,蹲在旁邊一直手足無措的服務生小哥才敢開口小聲問道:「小姐,小姐您沒事吧?需要我們送你去醫院嗎?」


  朱玲玲抽泣著抬起頭,跑了一大下午,臉上的妝早就脫得差不多了,只有假睫毛還□□地停駐在眼皮子上,這會兒被眼淚水一泡袖子一擦,終於也舉起了小白旗,一隻飛到了眼尾要掉不掉,一直掛在臉頰上,像是多長了隻眼睛,看上去非常滑稽。


  還好服務生小哥是個厚道人,不僅沒有笑場,還很體貼地從口袋裡拿了張潔白的餐巾給她。


  朱玲玲擦了擦臉,剛剛哭勢太洶湧了,一時有點剎不住車,她理了理頭髮,小聲哽咽了兩下,說:「我沒事了,謝謝。」


  服務生撓了撓他那頭棕色的捲髮,不太好意思地說:「那您看這個費用……」


  朱玲玲轉了轉視線,指著被扶到旁邊正坐在椅子上一臉神遊太空的男人說:「是他把我撞倒的,讓他付!」


  服務生說:「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朱玲玲理直氣壯道:「是呀,但是我沒錢。」


  服務生看夜寒時一眼,為難道:「……但是,這位先生好像醉了。」


  確實,剛剛的忽然倒地也能看出來,如果不是有朱玲玲做了墊背,他那精貴而結實的腦袋一定會轟隆一聲結結實實地砸在吧台上,然後流出一大灘頑強不屈的「藍血」來……他大約確實是已經進入了深醉模式,正常狀態下的夜寒時干不出這種事來。


  「那你們說怎麼辦?要不,把他壓在這?」朱玲玲不耐煩地問。


  Hotel du Nord不僅是一家酒吧,也是一間酒店,房間應該多的是吧。


  服務員:「呃……」


  這時,從後面走來一個小個子的男人,大約是經理一類的職務,他一過來就低聲吩咐了幾個人過來收拾玻璃碎片,另外又招呼服務生們給受了驚嚇的客人們送些點心致歉,然後才緩步走到朱玲玲面前,非常紳士地彎下腰,低聲詢問:「這裡是布利斯·雅克單,女士,您還好嗎?」


  朱玲玲心想,您可真是太機智了,正好等她哭完才出來。嘴上說:「我很好。」


  布利斯對她身邊的服務生道:「請扶這位女士起來。」


  朱玲玲本想拒絕,但她撐了下地面,自己的力量實在是被疼痛抽乾淨了,只能乖乖地被攙著站起來,服務生小哥把她扶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背部還是有些隱隱作疼,但是沒有剛開始那麼嚴重了,她慢慢緩過勁來。


  布利斯站在旁邊,矮小的個頭使他正好與坐著的朱玲玲平視。兩個人都知道,談判要開始了。


  布利斯道:「女士,雖然這樣說可能有些過分,但我們店的損失理應由你們負全責。」


  朱玲玲面無表情道:「我知道,但,不是『我們』,是他,」她指著旁邊兩眼茫然的夜寒時,「我也是受害者,而且我發誓,跟他真的不熟。」


  布利斯不為所動,道:「但是這位先生現在已經醉了,或許,您可以先幫他簽個單?」


  朱玲玲兩手一攤:「我真的沒錢,別說這些賠償這些珍貴的酒,就是今晚的消費,我也付不起呀,我兩手空空出來的。」


  出門就沒帶包,誰能想到看個秀回來還能發生這麼多事呢?

  朱玲玲忽然想起來,伸手去旁邊夜寒時的口袋裡摸,夜寒時一動不動,乖得要命。


  還真摸出一個小小的牛皮錢包。


  但是朱玲玲捏在手裡就感覺沒戲,太薄了,完全不像裝了多少錢的樣子,打開一看,果然,只有一張100歐的紙票和一張卡。


  100歐元相當於人民幣800多塊,朱玲玲小心翼翼地遞到布利斯面前:「夠嗎?」


  布利斯的表情也由一開始的期待轉換成現在的沉重,他連手都沒伸,只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朱玲玲同情地說:「那我也沒辦法了。」


  布利斯皺眉,想了想,道:「只好請您和這位先生在我們這兒暫居一晚了。」


  朱玲玲怒了:「喂,禍是他闖的,留他一個人就行了,憑什麼要我也呆這,你們這是非法拘禁!」


  布利斯誠惶誠恐道:「女士,您誤會了,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您看您的朋友醉成這樣,半夜肯定需要有人照顧,住宿費用我可以給您打半折。」


  其實朱玲玲知道他什麼意思,留一個醉鬼是有風險的,萬一明早起來醉鬼死不認賬,還硬說自己身上丟了什麼東西,他們也是有口難辯。


  朱玲玲知道自己今晚是走不了了,趴在櫃檯上生了會悶氣,最後說:「留下可以,但你得給我們開一個兩人間,獨立卧室的那種。」


  布利斯:「當然可以。」


  夜寒時醉了,但是說起話來口齒清晰,一點也不像醉鬼。


  布利斯安排了兩個服務生過來扶他,他袖子一揮,說:「別碰我,我不喜歡男人。」


  他用的是中文,整個酒館就大概只有朱玲玲一個人聽懂了,她扶著腰差點沒笑到桌子底下去。兩個服務生又試了幾次,不行,醉了的人力氣比常人大,根本不讓碰,他們拿求助的眼神看朱玲玲。


  朱玲玲怎麼可能還敢過去,她怕他再來一次「玉山傾倒」,恨不得離他八尺遠。


  但是她也很困了,想睡覺,於是打了個哈欠,遠遠地對夜寒時說:「夜寒時,你給我起來。」


  夜寒時望向她。


  朱玲玲忽然發現他可能是混了一點點北歐人的血統,雖然是亞洲人的長相,但皮膚白,鼻樑高,輪廓深邃得有些過了。他那深灰色的眼眸清澈又無辜,長長的睫毛在眼瞼留下一片濃重的陰影,懵懵懂懂像個小孩似的。


  朱玲玲想到了涵涵的眼睛,又有點心軟,走回來一些,說:「夜寒時,你聽得見我說話是不是?起來,我帶你去睡覺。」


  夜寒時輕輕眨了下眼睛,真得就站起來了。


  朱玲玲挺驚奇,有種訓狗成功的感覺,又試著招了招手,吩咐:「來,往我這走兩步。」


  他邁開步子,走向她,中途小小地踉蹌了一下,又自己站穩了,簡直萌得不行。


  他停在她跟前,低下頭,伸手摸到她的小臂,往下一帶,握住了手,然後對她笑了笑。


  朱玲玲有點臉紅。


  侍應生把他們帶到開好的房間,插了房卡,笑眯眯地說:「小姐,你確定跟他不熟?」


  朱玲玲:「……」


  侍應生沒給她反駁的機會,關上門,一溜煙跑走了。


  朱玲玲磨了磨牙,牽著夜寒時來到左邊的房間,到床邊,像模像樣地命令道:「sit down,坐下!」


  夜寒時看她一眼,乖乖坐下。


  她得意洋洋,繼續說:「自己脫鞋!」


  夜寒時兩隻腳互相一踩,把鞋踢走了。朱玲玲叉著腰哈哈哈笑出了聲,她還以為他會像電視里演的那樣,高貴地拎起一隻腳,由衣冠楚楚的管家或者僕人半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脫掉,然後再換上精緻的綉著族徽的緞面軟底拖鞋……沒想到他倒是簡單粗暴很接地氣,值得表揚!


  朱玲玲笑完拍了拍手:「好了,go sleep,睡覺去吧!」


  說完,轉身離開,準備去浴室好好泡個熱水澡。


  忽然手腕一沉。


  夜寒時把她往後一帶,朱玲玲一個重心不穩,倒在他的懷裡,還沒來得及罵人,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兩個換了上下位置,他把她壓在床上。


  朱玲玲炸了,一半是憤怒一半是害羞的,她還從來沒有跟哪個男的有過這麼親密的接觸,以這種邪惡的姿勢。她滿臉通紅地吼道:「夜龜毛!你他媽在做什麼,趕緊給老娘滾開!」


  一直聽從命令的夜寒時此時卻不理她了,小奶狗變餓狼,他俯身下來,一陣濃烈的酒臭味噴在朱玲玲臉上,差點沒把她熏昏過去。


  朱玲玲掙扎著把臉側開,他親了親她的臉,又挪過去輕輕咬了一口耳垂。


  朱玲玲腿都軟了。


  「做什麼?」他貼著她的耳廓,熱乎乎地說:「就做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情,好不好?」


  朱玲玲:「………………………………」


  WTF,聶魯達的詩還能這麼用嗎?


  夜寒時鬆開她,往旁邊一躺,半支著身體看著她,笑得唇紅齒白賞心悅目。


  朱玲玲深呼一口氣,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她費了很大勁才抑制住給他一拳的衝動,爬起來站在床邊,扶著腰冷笑:「我竟不知道夜總竟會如此無聊,裝醉騙人很有意思?」


  夜寒時坐起來,盤著腿看她,文不對題地說:「你變漂亮了很多,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朱玲玲狠狠翻了個白眼:「你少扯動拉西,別想轉移話題,我告訴,今天……」忽然頓住,「你,你剛剛說啥?」


  夜寒時撐著下巴笑:「我說你變漂亮了。」


  朱玲玲往後連退三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圓:「你……你……」


  夜寒時說:「別怕,我沒有告訴哥哥。」


  朱玲玲渾身一震,聲音抖了起來:「你……到底是誰?」


  夜寒時眼睛彎彎的,說:「我是小寒。」


  朱玲玲驚恐地望著他,她好像想到了什麼,不會真的……


  「小寒」點點頭:「你猜得沒錯,我就是他的另一個人格。」


  朱玲玲:「!!!」


  人格分裂?


  朱玲玲不敢相信,但面前這個人的表情動作真的一點都不像是夜寒時,而且,他居然能認出她?


  我的媽,這劇本超綱了吧!

  小寒繼續說道:「對不起,我不想嚇到你,但我真的太想見你了。」


  朱玲玲虛弱地舉手:「這個,這個事情實在太難以接受了,我需要時間消化一下。」


  小寒拍了拍身邊的床,溫和地說:「沒關係,上來坐吧,地上容易著涼。」


  朱玲玲:「不、不用了。」


  小寒也沒強求,問:「我們的孩子還好嗎?」


  朱玲玲一陣心悸,「我們」的孩子?所以涵涵的父親是他,夜寒時的副人格?這賬怎麼算?

  她:「呃,挺好的……」


  小寒很有興緻地問:「他上學了嗎?叫什麼名字?」


  「在上幼兒園,」朱玲玲小心地看他的臉色:「叫安梓函。」


  小寒沒有問為什麼沒跟他姓,反而很開心地問:「han?是我這個寒嗎?」


  朱玲玲說:「不是,是桑梓的梓,涵養的涵,」說著連忙解釋:「這個名字是我媽去找大師求的,那大師說梓涵梓涵,木和水都有了,小孩子以後就能一生無憂……老實說,我也覺得挺爛大街的來著。」


  小寒說:「挺順口的。」


  朱玲玲:「哎。」


  一番迷之沉默后,小寒說:「你有沒有什麼想問我的,我能出來的時間不多,就該回去了。」


  朱玲玲想了想,斟酌著言詞道:「那個,你們還有其他的小夥伴嗎?比如姐姐呀妹妹啊什麼的……」


  小寒噗哧一聲笑了:「沒有,就我們兩個,」他頓了頓,用了一個詞:「相依為命。」


  不知道為什麼,聽他說出來的時候,朱玲玲覺得很悲傷。


  小寒跳下床,赤著腳走到她面前,蹲下來,輕輕摸了摸她的臉。


  「玲玲,對不起,我沒辦法做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朱玲玲後背冒起一陣細密的雞皮疙瘩,看著夜寒時的臉說出這種話,總感覺跟演戲似的,心臟真是受不了。連忙說:「沒事沒事,我們挺好的。」


  小寒說:「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


  朱玲玲好奇了:「為什麼,你很難出來嗎?」


  小寒說:「五年前,我和哥哥做了約定,只要你和孩子安然無恙,我就放棄這個身體的使用權。」


  朱玲玲張了張嘴,說不出來話來,她承認自己有點被感動到了。


  小寒摸摸她的頭,「別難過,玲玲,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後的玫瑰,我會一直,一直保護你的。」


  朱玲玲低過頭揉揉眼睛,眼眶發漲。


  她聽過很多很多人的告白,卻沒有一句比這一句更動人,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個寄居在別人身體里的孤單靈魂,而這個靈魂,將她視若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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