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夢境

  月色深沉, 客棧內的人都安靜入夢。


  夢總是很奇怪, 不論是任何人,都無法控制自己做什麼夢。夢中總是虛空漂浮,捉摸不透。


  因而梁泉並不喜歡夢,也不好入睡。


  不知是今日所知道的事情擾亂了梁泉的心境, 又或者他真的疲倦了, 他倚著窗檯,悄然睡著了。


  但凡入睡,他總是愛做夢。


  梁泉年幼時, 一直都跟著老道生活在三官觀。


  三官觀是個小地方, 老道每天樂呵呵帶著徒弟, 倒也沒什麼不好,可惜的是, 後面又送來一個看似冷漠實則黑心的小王子。


  老道曾經欠了楊堅一個人情, 當他把楊廣送來的時候, 老道臉色雖然難看, 但是也不能拒絕。


  但是沒想到一個轉身,他可愛的小徒弟和楊廣混在一起, 而且混得尤其好。


  小梁泉每天被楊廣牽著走, 成為楊廣身後安靜的小跟屁蟲, 雖然偶爾會和他舉報楊廣做的小小壞事, 可到了楊廣真正做壞事的時候, 又是一言不發。


  楊廣做出了小紙人。


  小梁泉使得小紙人活了過來。


  如人, 如生靈, 如萬物,小梁泉憑空造出了一個鮮活的生命。


  兩個小紙人是不同的,梁泉留在身側的那個小小的紙人,擁有魂魄,可入輪迴。


  生而為奇。


  老道得知此事,大驚失色之下,梁泉已然陷入昏迷,長睡不醒。


  傳聞上古女媧造人,得大功德,成聖。從無到有,亦或者是憑空捏造,都不是一件可被允許的事情,可梁泉做到了。


  老道知道小梁泉的言靈,起先只是把這當做是一個上天開的小小玩笑,或許有些麻煩,但僅是花開花落,看似惶恐,實則還在界限內。


  可小紙人的誕生不同。


  打破了六道既定的規矩,又使得界外生靈誕生,老道連著他的友人,徹查了幾日幾夜,都未能真正做出些什麼。


  七天後,梁泉蘇醒了。


  梁泉醒來后,看似沒有任何不同,身體脆弱如同嬌嫩花兒,風吹都能病倒,哪怕身體如何檢查,都查不出任何的問題。


  老神仙當時拽掉了好幾把鬍子,回去翻閱古籍。


  老道守在小梁泉身邊,日日夜夜熬紅了一雙眼。


  那時誰都沒想到,根源在梁泉,也在楊廣。


  隋朝二代而亡,時也命也。可從楊廣遇到梁泉,那枷鎖就不斷掙動,一而再,再而三,從小梁泉這裡得到了爆發。


  可這是後來的事情了,眼下誰都不能推測到這點。


  老道不許梁泉再用言靈,小梁泉自也是乖乖聽話,雖然他暫時也分不清楚這到底如何用。


  這時的梁泉恢復了記憶,也沒覺得這樣的日子多麼難過。


  楊廣捧著一株鮮活的果植進來,上面墜著的小果子飽滿,煞是可愛。


  梁泉小小抿唇笑了一下,「阿摩,你這麼偷偷摸摸過來了?」


  「你師傅發瘋了。」楊廣臉色冷冷的,但是看著梁泉的眼中還帶著些暖色,「你身體如何?」


  「老樣子。」梁泉看著楊廣把這一小盆果植放在窗台上,「你呢?」梁泉知道這幾日師傅一直繞著他轉,或許顧不上楊廣。


  「無礙。」楊廣搖頭。


  他向來是個冷清淡漠的性格,可是遇到梁泉才會露出輕笑,對著老道又是另外一副尖酸刻薄的樣子。


  「你坐下再說。」梁泉示意。


  楊廣搖頭,俯下.身來摸了摸梁泉的小臉,沉聲道,「好生休養,你師傅,會救你。」小梁泉的身體虛弱已經不是秘密。


  小梁泉抿住嘴角,楊廣這話說得輕飄飄,但是他總覺得他不開心。楊廣這般驕傲的人,說出這種近乎承認自己無能為力的話,已經是極致。


  梁泉拉著他的衣袖坐下,「以前你曾說過,日後你離開后,會帶我看看山河,阿摩這事還未做到,我怎會出事呢?」


  「小小年紀,就文縐縐的。」楊廣一把按住他的嘴巴,挨著床沿坐下,臉色漸漸陰沉下來。


  「小紙人……」


  「不許再提!」


  楊廣低聲道,臉上閃過一絲厲色,他不過十幾歲,然怒意上涌時,眉宇間滿是凶戾暴怒,虧得梁泉握住他的手腕,這才勉強壓下。


  「我很喜歡它。」梁泉並沒有順著他的話頭來說,「師傅雖然生氣,你為何也要生氣?」他淺淺說道。


  「你的命,和那個玩意兒比起來,你問我何者為重?」


  楊廣冷冷笑了一聲,屋內的氣氛瞬間冰冷,「若不是老道取走了它,我現在便毀了它!」


  這玩鬧從兩人而起,楊廣才越發厭惡痛恨。


  「那可不行。」梁泉宛若沒有察覺到楊廣的情緒,低低勾住了楊廣的手指,「它很可愛不是嗎?」


  楊廣正欲說些什麼,梁泉伸手道,「我想看看那花。」


  虛弱的小手指了指窗檯。


  楊廣俯身把小梁泉抱起來,合著毯子包裹成一個小糰子,然後一起走到窗檯邊。這一株果植是梁泉昏迷前那段時日一直等待著開花的,眼下楊廣便直接捧著來讓他能親眼看見。


  梁泉靠在身後楊廣懷裡,雖然這小哥哥性格變幻無常,喜怒不定,暴怒易躁,偏生又有些冷漠,可這人性格若是軟下來,又當真讓人無措。


  楊廣心冷,想走進去,可是廢了梁泉不少心思,可若不是當時梁泉因言靈救了楊廣一命,大抵還未有如此親近。


  由中可見,楊廣實則也是個利益至上之人,可便是這情緣巧合,哪怕再如何,楊廣也不可能對著這小臉蒼白的梁泉狠下心來。


  「我覺得這花很好看。」小梁泉的聲音低低的,小臉倦怠。他半闔著眼,似乎有些發困。


  「對。」


  「我想看那開花的模樣。」


  想必很美。


  楊廣剛想嘲笑他,這果實將結,花開又得等到什麼時候去?


  話未出口,眼已流露出驚慌。


  花骨朵兒在枝頭悄然凝結,粉淡的顏色帶著果實的芳香,在微風搖曳中那花骨朵一瓣瓣綻開,那粉色落在深處,反倒染上鮮紅的血色,嬌艷欲滴,又異常美艷。


  ……花開了。


  小梁泉又睡著了。


  此後的事情梁泉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清醒時,又是七天過去,楊廣就守在床頭,臉色難看到了極致,嘴唇蒼白得有些無力。


  他醒來只見過楊廣這一次,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梁泉不喜歡撒脾氣,可沉著小小的臉不說話,讓老道抓耳撓腮,不得不說道,「他在你身邊,你總是控制不住你的能力。」


  令出法隨,顛因倒果,多麼大的威懾,梁泉還沒有這般福分能生受住。


  梁泉凝眉,望著老道言道,「我的事情,同阿摩又有何干係?」


  老道蒼老的手掌搭在梁泉的額頭上,粗糲的手心帶著厚厚的暖意,「你知道,當初為師為何收下他嗎?」


  梁泉道,「不是因為師傅同阿摩的父親有舊?」


  「當初他曾救過我,而我告訴他,他命中為皇。」老道呵呵笑道,卻不知道為何帶著些陰沉,「楊堅是個能人,也是個堅毅的性格。前朝皇帝無道,他便亂中取勝,登基為帝后,也算是個不錯的人。」


  老道的張狂偶爾便在這些話語中體現,楊堅不得不說是個霸主,在老道嘴裡就成為個差不離。


  「師傅不喜歡他?」


  梁泉聽到自己這麼問。


  他知道他快要從夢境中醒來了。


  「不是不喜。」老道給梁泉蓋被子,「是他太貪婪。」


  「要了這世間極大的權勢,又要無盡的壽命,徒兒,你說這像話嗎?」


  他絮絮叨叨這麼多,最關鍵的話,卻並未回答梁泉。


  老道的話伴著梁泉從睡夢中醒來,晨曦微涼,梁泉淡淡看著那一抹初陽,忽而想起當初老道問過他的一句話。


  「要是楊廣出事,你會如何?」


  當時他自己的回答如何,梁泉早已忘卻……大抵是拚死相救這樣的話語吧。


  童年情誼,投緣好友,重逢后的相處,日漸縮短的距離……人世無常,說不得說不出的話,聽來都是虛妄,誰又能沒有私心呢?


  梁泉輕輕嘆息,昨夜楊廣的逼問,到底是有了答案。


  老道逝世后,這世界上,對梁泉而言,還有什麼比得過楊廣呢?

  小紙人彎彎腦袋,站在梁泉的手腕上,輕柔地觸碰著梁泉,梁泉回應一笑,然後輕聲道,「你想不想見師傅?」


  小紙人扁了扁,又卷了卷手,看起來有些躊躇,然後才小小點了點頭。


  梁泉悠悠言道,「我也想見他。」


  人生若只如初見……千百年後的詩句當真道盡世間滄桑,有什麼能一直保持著原本的模樣。


  初心難改,又易衰。


  「終於能回三官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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