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弘農
顧小道士搬到新的地方后, 整個人就輕鬆了下來,看著院門口說道,「等明天我出去守著, 等師兄回來再說。」
夏山啃著饅頭,他打算全方面學習梁道長, 從饅頭開始, 「你該知道,那姑娘也沒什麼惡意,為何要避之不及。」
顧清源抿唇,「她很好, 但不該和我在一起。」他瞥了眼正蹲在門口的夏山,「如果你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情, 你會願意涉足嗎?」
夏山剛想回答, 被顧小道士抬手給打住, 「你且停下,認真思考我說的話,然後再回答我,如果你知道這可能危及家人,你會願意嗎?」
夏山沉默半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顧小道士斂眉,原本活潑的神色收斂下來, 竟也很是沉穩, 「大師兄其實是有過婚約的, 十五歲那年他出外遊歷, 在破除冤魂詛咒時,他阻止不及放走了一隻惡鬼。」
「那惡鬼從大師兄平時說話間得知他未婚妻,等他回長安城后,她家裡七口人都沒了。」顧清源在講述的時候聲音低低的,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觀主不讓我父母常年來看我,除開路途遙遠,也是如此。踏足修道,要是還連累家人,就未免太過可笑了。」
他一錘定音,然後收拾著兩人的臟衣服去了院子里,梁泉在臨走前教了顧清源要怎麼運用水符,這段時間兩人的臟衣服都被顧小道士給包圓了。
夏山把最後一塊饅頭碎給吞下去,蹭在顧清源身邊默默地和他一起洗衣服,等到兩人把衣服都晾起來后,夏山才對顧小道士說,「你可以變得更強大些。」
強者總是無畏的。
顧小道士用身高鄙視了一眼夏山,打算今晚靠窗的位置就給他了!
畢竟這可是一個認為感情問題可以靠小紙人解決的人。
次日,夏山在清晨時分把還試圖睡懶覺的顧小道士給踹下去,然後扯著被子打了個噴嚏,「你再不起來,梁道長就跑了!」
窗邊賊冷。
顧清源扁著嘴起來,然後嘟噥著整理完東西,帶著一身清爽出門了。
夏山跟在他身後買了四個大饅頭,倆揣懷裡倆塞給顧清源,然後兩人迅速地在城門口找了個小攤子坐下,又點了一壺清茶。
薄薄的幾片茶葉沖泡出一大壺茶水,兩人就著茶水饅頭解決了朝食。
日頭過午,這攤子也提供吃食,顧小道士又餓得去買了兩碗面,一起吸溜起麵條來。夏山一邊吃著一邊和顧小道士說話,眼神還在城門口飄著,不知不覺動作停下來。
「嘿,小道……咳,顧清源,你看城門口。」他伸出胳膊拍了拍顧清源的手,顧小道士沒留神,也沒聽出來夏山話里的興味。
他回頭一看,整個人僵住,又咔噠咔噠地轉回來,夏山眼尖手快地收回胳膊,差點沒被顧小道士的筷子給戳在桌面上。
等待出城的隊伍中有幾輛馬車,靠中間位置的馬車最為精緻華貴,顧小道士剛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誰的馬車。
「估計是被你給氣得出城散心。」夏山頗有心得地說道。
顧清源瞥了一眼夏白斬雞,打算不理會他,好在那日出城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不然現在夏山又有更多可以說道的東西了。
其實顧小道士對蘇姑娘頗有好感。
蘇姑娘就是顧小道士救下的人,她性格直率,有一不二,雖然直接讓媒婆上門的方式的確嚇到顧清源了,但蘇姑娘的做派他並不反感。
如果不是他不打算成親的話。
夏山還想繼續調笑幾句,視線也沒有從城門口拔回來,他伸手欲拍顧清源的肩膀,臉色卻見見難看起來。
「小道士,回頭!」
夏山甚至忘記了他們掩飾身份的做法,直接叫出了顧小道士的身份。
顧清源心頭一緊,身後原本該是熏暖的陽光,卻在瞬間變得陰冷冰涼,他頭都不回地拋出小紙人,迅速地從腰間的小葫蘆中抹出一滴牛眼淚擦在左眼上。
夏山不知道顧小道士究竟看出來什麼,從他煞白臉色以及猛然起身的動作,他下意識按住他的肩膀,「你剛剛把小紙人丟出去了不是嗎?」
能不能看到小紙人,那是要看小紙人的意願,比如現在夏山根本看不到它。
但夏山看到顧小道士做出了一個拋甩的動作。
顧清源眉頭緊皺,握住了橫放在桌面上的長劍,反手一甩,上麵包纏的白布立刻散落。他只丟下一句來不及了就猛地撲過去。
夏山看著顧小道士的方向,突然打了個激靈。
天陰了。
城門口的人不多不少,只是剛好午時,連城門口的小兵也懶洋洋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檢查著。
狂風亂作的時候,恰恰捲走了他們腰間的佩刀,沙石迷住了他們的眼睛,刺痛著他們的視覺,瞬間天陰得看不見五指,宛如風塵暴出現。
顧小道士趕去的速度很快,小紙人到達的速度更快,然而在他們來得及之前,詭異的沙塵暴猛地席捲了城門!
漫天黃沙,顧清源眼睛刺痛,手中握著的長劍搖擺不定。
「小紙人——」他叫了一聲,只感覺有什麼東西嗖地過去。
「哐當」一聲后,這沙塵暴來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黃沙撲簌落下,劈頭蓋臉撒落一身,顧小道士的白衣裳頓時化黃。
這詭異的沙塵暴出現的時候,整個城門口的人都反應不及,各自逃命去了,而馬車裡的人卻因為來不及,沒有一人出來。
夏山呸呸吐掉嘴裡的沙子,幾步跑到傻站的顧小道士身邊,「你怎麼了?」
黃沙消失后,顧清源就傻站著了。
他僵硬伸出手接住回來的小紙人,低聲說道,「我沒感覺到活人。」
夏山起先一愣,繼而驟冷。
梁泉出現在城門口時,一眼就看到正頹然坐在小攤子上的顧夏二人。夏山在顧清源身邊來回走動,時不時低聲說上幾句話。
夏山是第一個看到梁泉的人,他精神亢奮了些,沖著梁泉揮手。
梁泉漫步走來,最先撲過來的就是小紙人,它嘿咻嘿咻地爬上樑泉的褲子,然後靠在梁泉的脖頸處比劃著什麼。
「原來是這樣。」他伸手按了按小紙人的紙腦袋,這才看著兩個神色萎頓的小年輕,「你們做得很好。」
夏山脹紅了臉,搖頭道,「我什麼都沒做。」
梁泉道,「你不出去,就是最好的選擇。」他拍了拍夏山的肩膀,走到顧小道士身前。
顧清源一直沒有抬頭,低垂著腦袋默默地看著雙手,直到感覺到頭上一道溫和的力度。
梁泉正輕輕摸著他的頭。
啪嗒一聲小小的聲響,地面上暈染開一點點濕的痕迹。
城門口的喧鬧和他們無關,梁泉帶著顧小道士和夏山回了他們新租下來的院子。顧小道士回去休息,而夏山則留在梁泉身邊。
「梁道長,那是……什麼嗎?」夏山含糊不清地把話帶過。
「暫且不知。」梁泉溫聲道。
夏山回頭看了眼屋子,又低聲說道,「小道士很難過。」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因己身力有未逮而死去。」梁泉道,「挺過去就好了。」
夏山一愣,「挺過去?」
梁泉偏頭看他,「沒有人是萬能。」
這隻會不斷的發生,成為無法抹去的傷疤。
夏山沒有在梁泉身邊待多久,一會後就進屋去安慰小道士了,留下樑泉一個人在院落里思考剛才的事情。
顧小道士在晚間才出來,眼圈微紅,但是情緒也恢復了大半。
「師兄,你沒出什麼事吧?」顧清源有些懊惱,梁師兄剛剛回來,想必經歷了困難險阻,他反倒是給他惹了麻煩。
梁泉搖頭,示意顧小道士在他對面坐下,「你怎麼樣?」
顧小道士沉默了會,才說道,「師兄可有什麼線索?」
「查查蘇家。」
梁泉沉吟一會後,把答案告訴了顧清源。
顧小道士頷首,兩人沒再提起這件事情,但顧清源知道,師兄這是答應他獨自去解決這件事情了。
下定決心后,顧清源整個人輕鬆了不少,靠在桌面上垂頭喪氣地說道,「師兄,我是不是太無能了?」
梁泉把剛調好的硃砂放到一旁,又按住了蠢蠢欲動到硃砂一游的小紙人,「小師弟,這是常態。」
「力有未逮不是你的過錯。」他淡聲道,「誰都成為不了英雄。」
顧小道士扁嘴,「但是梁師兄就很厲害。」他此刻又忘了他在夏山面前說的那番話了。
梁泉按了按他的腦袋,「你不是和夏山說不希望成為我這樣的人嗎?」
顧清源嘟嘟囔囔地把頭埋入胳膊裡面逃避這個話題,突然一僵又給拔出來,「師兄你是怎麼知道的?」
梁泉眨了眨眼,然後溫和地說道,「以防你們不知道,以後不要在小紙人面前說悄悄話。」
顧小道士的視線挪向小紙人,耳邊是梁泉的輕笑聲,「你們聽不懂,但它可是會『說話』的。」
顧小道士乾脆利落地裝死。
夜幕降臨,夏山把一直賴在梁泉屋內的顧小道士給拖走,兩人秘密商量去了。梁泉心知今日的事情對小師弟來說定然是個心結。
既是心結,就得自己解決。
燭火搖曳,梁泉在燈光下看著毛筆,反倒是取出了新的硯台來,他該給沉觀主寫信了。
他慢悠悠研磨著墨水,旁邊小紙人抱著一桿毛筆在桌面上晃動,好容易才穩住身形,沒注意到後面的硯台,啪嘰一聲掉進去墨水裡咕嚕咕嚕。
梁泉:「……」這是得多不上心才又給掉進去了。
把皺巴巴的小紙人給撈出來,梁泉一邊給它擰乾一邊兇巴巴地訓它,老實下來的小紙人突然在梁泉面前畫了一個大圈。
小紙人機智地轉移了話題,把十萬八千里遠的楊廣扯到了話題中。
「小道長?」
阿摩的聲音傳來,低低沉沉的,像是剛剛做過什麼劇烈運動。
還沒等梁泉回話,他又道,「剛剛從殿外回來。」
梁泉微怔,「出事了?」
阿摩道,「後殿走火了。」他漫不經心地說道,只是燒毀了半座宮殿,並未真的傷及到人。
梁泉頷首,「你……」
阿摩也幾乎是同時開口,「你……」
梁泉一笑,「阿摩先講。」
阿摩懶懶地說道,「你去了西邊,如何了?」
梁泉笑道,「貧道剛從昆崙山下來。」
阿摩從軟塌上坐起身子,忽然想起一事。崑崙山脈在數月前還不是隋朝的地盤,這還是這段時間隋朝把吐谷渾給打下來后,才暫時成為隋朝的地界。
楊廣沉默半晌,「你去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那還不是隋朝的地盤?」
梁泉的消息不可能比他還快。
梁泉也同樣沉默了半晌,坦然地說道,「這有關係嗎?」
一不小心就出個國界的事情在梁泉話語里簡單得好像是他剛剛吃了個饅頭。
阿摩翻了個白眼,「三元觀沒有任何反常。」
梁泉漫不經意地擦著小紙人身上的黑痕,「那是好事。」
阿摩沉吟一會,才把發生的事情告訴梁泉,梁泉頓住,也把昆崙山上的事情告訴了阿摩。
兩個人同時:……
「真想砍了他呀。」阿摩感嘆地說道,梁泉聽著便知道他不是在說笑。
那蠢蠢欲動呼之欲出的惡意透過聯結傳來。
梁泉溫聲道,「還沒到時候。」
「貧道打算去一趟弘農。」
「贔屓說的話不管了?」阿摩低低笑道。
梁泉平和地說道,「貧道早就偏離了北的方向,且已經足夠了。」
阿摩斂眉,冷冽的味道盡數收住,「你想做什麼?」
很奇怪,本該喜怒不定的人是楊廣,本該溫和從容的人是梁泉,可眼下楊廣反問梁泉,宛如倒置了兩人的立場。
梁泉覺察到了這微妙的變化,眉目間帶著笑意,「阿摩又知道了什麼?」
阿摩的聲線總是冷厲了些,便是偶爾溫和的時候,也帶著漫不經心的味道,「至少不是讓你去白白送死。」
梁泉朗聲大笑,暢快的聲音讓對面那人微動,「阿摩的想象力還真是豐富。」他既輕又柔地說道,「莫擔心,貧道不會比阿摩先死。」
楊廣又聳肩,啪嘰地按著小木人斷掉。
什麼死不死的,就不會說句好聽的。
梁泉總算把小紙人給弄乾凈了,一根手指頭把薄薄的小人戳在桌面上,輕輕笑道,「以為尋了阿摩就不會有事,對嗎?」
梁泉溫柔的聲音很好聽,只可惜聽這話的小紙人不給面子抖了抖。
小紙人:嗚。
……
顧清源在次日敲響了梁泉的門,和梁泉坐下來促膝長談了一段時間,然後才離開去辦事。
又過了五日,顧小道士才孤身一人回來,帶著滿身血跡倒在院子里,踏踏實實休息了半個月後才緩過來。
夏山並沒有跟著顧小道士離開,在顧清源回來后,因擔心他的傷勢,在旁邊徹夜不眠地守到他恢復神智。
顧小道士並沒有對他的經歷閉口不談,但那也不是什麼好事,涉及到蘇家的過往以及父債子償的壞事,他並不想多說。
經過此事,顧清源的性格變得堅毅了些,以往的跳脫不復,也沉穩了許多。好在面對夏山時還是會一塊玩鬧,並沒有徹底改了性格。
梁泉放下對顧清源的擔憂,在他的傷勢恢復后,這才和兩個小輩說清他的去向,「我這段時日都會在外奔波,你們跟著我反倒不是好事。」
顧小道士本意就是要出來歷練,梁泉不知不覺中深入了許多問題,他們兩人再跟著他就不合適了。
顧清源在梁泉開口后,認真思考後才說道,「師兄,你告訴過我,一個人是不可能完全地做好每一件事。哪怕是你,那我跟著師兄身邊,至少能為師兄彌補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那已經足夠。」
梁泉微蹙,正想說些什麼,夏山也大著膽子打斷了梁泉的話,「梁道長,雖然我的能力的確是比不過你們兩個,但是歷練歷練,不就是要遇事才能歷練嗎?」
雖然兩個小輩不知道現在梁泉面臨的處境是什麼,但是無一不是努力在勸說梁泉答應他們。
眼前兩個小輩激動得面紅耳赤,就連這段時間有些低沉的顧小道士也是如此,梁泉不禁露出了笑意。
「罷了,既你們如此想,那便隨我去吧。」
梁泉鬆了口,眉眼也是溫和一片。
顧小道士和夏山小小地歡呼了一身,這才連忙收斂了高興的神色,在梁泉身邊忙前忙后。
但是這樣堅定的念頭,在梁泉掏出了飛劍后得到了微微的打擊動搖。
夏山蒼白著臉色看著飛劍如臨大敵,顧小道士的臉色沒那麼難看,但是也沒好看到哪裡去。
「師兄……」
顧小道士試圖開口,在對上溫柔看他的梁泉師兄后又默默地從心了一把,用力地搖了搖頭。
把最後希望寄托在顧小道士身上的夏山死心了,趕在顧小道士之前拽住了梁泉的道袍,沖著顧清源露出個慘兮兮的笑容。
死道友不死貧道!
顧小道士用一種狠狠的眼神瞪著夏山,他幫著他說話,結果夏山就是這麼對他??
哼!沒良心!
顧小道士偷偷地踹了一腳夏山,決定和他絕交一天。
夏山咽了咽口水,無視了身後如影隨形的視線,再怎麼樣……咳,等下了飛劍后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