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絕色謀士

  「涴兒。」


  臨淵寒涼的聲音陡然響起。


  臨祈已經開口的話在看見臨淵走近的瞬間戛然而止。


  滄涴似乎並沒有察覺到臨祈的異常, 如常地轉過頭,看向臨淵:「夫君如何也出來了?」


  「見你久未回殿, 有些擔心罷了。」


  臨淵的目光似不經意間從臨祈臉上掠過, 儘管是平和的目光, 卻似乎一切在他眼底都無所遁形。臨祈掩在廣袖下的手心緩緩捏緊, 壓抑著涌動的情緒開口道:「皇兄。」


  臨淵把滄涴攏進懷裡,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子佑還不進去?」


  臨祈看清臨淵佔有性的動作, 也聽出了臨淵話里的意有所指, 心尖彷彿有灼燙的火在燃燒,面上卻是一片雲淡風輕,那雙乾淨的眼裡也儘是澄澈的笑意:「殿內太悶, 子佑還想在涼亭多歇些時辰,皇兄與皇嫂先進去罷。」


  滄涴不甚在意地攏了攏鬢髮,隨口道:「那我們便先回去?」


  她是真的半分目光都沒有分給他。臨祈心尖燎原的火上扎進一枚銀針。火滾過的細針, 一針針扎在心尖上,綿綿密密的刺疼,不止不休。


  「今日子佑得和我們一同回殿。」臨淵溫和地道, 一字一句間全然一位寬和的兄長, 「父皇讓子佑回去看看可有合心意的女子,子佑已是快弱冠,身邊卻是半個照料的女子也無, 父皇便思忖著早些為子佑尋一位賢德恭順的皇子妃, 今日大燕權貴的嫡女都在, 正合適。」


  「皇子妃?」滄涴驚訝, 轉念一想,臨祈的確也已經十七了,便是尋常人家的男子也已是娶妻生子了,然而臨祈卻還是獨身一人,身邊莫說是側妃,連侍妾都沒有一個,文桓帝想讓臨祈娶正妃倒也說得過去。


  皇子妃。臨祈臉上的笑險些失控得掛不住,待看見臨淵平靜到毫無波瀾的眼眸,驀然想起了那日崖底臨淵的話,他瞬間收斂下了眼底所有翻滾的情緒。


  文桓帝並不關心他,更不關心他是否娶妻,否則也不會敲打過他,甚至連暗示都沒有過。今日文桓帝卻突然在皇后的壽辰上想起了他,甚至要讓他相看合心意的女子,若說其中沒有臨淵的手筆,根本不可能。


  臨淵輕「嗯」了一聲,擁著滄涴便要回殿,離開之前見臨祈還站在原地,又囑咐道:「子佑,該回去了,莫讓父皇久等。」


  臨祈深深看了臨淵一眼,一雙瀲灧的桃花眼看不出什麼情緒,聲音卻明顯沉了下去:「多謝皇兄提醒,子佑這便回雍明殿。」


  皇后的壽宴之上,皇帝便是想讓他選妃,也必定不會做得太過。


  臨淵淡淡地應了一句。


  臨祈看著臨淵似乎全然無情無緒,高高在上的模樣,心間冷笑不已,擦身而過的瞬間,他微頓了步伐,滿含深意的目光掠過滄涴,落在完全佔有式地擁著滄涴的臨淵身上,似笑非笑地道:「皇兄這般急著除去我這個障礙,不過是怕皇嫂會因為在隆山崖底的那些日子對我生出了旁的心思。看來皇兄也並不如表面這般無動於衷,也不過是個和我一樣會害怕失去所愛之人的凡夫俗子。」他微頓了片刻,又輕笑起來,那笑里掠著絲嘲諷的意味,「但願皇兄這般防賊一樣防著所有人,最後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言罷,他不再停留,步下台階離去。不過須臾,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虞池盡頭。


  臨淵眼中的神色一沉,不是因為臨祈話里的嘲諷,而是臨祈那一句「害怕失去所愛之人」。


  他愛滄涴?


  「子佑和夫君說了什麼?」滄涴抬頭看向臨淵,適才臨祈刻意壓低了聲音,她的武功沒有臨淵高,又不敢貿然竊聽,最後只斷斷續續地聽見了幾句零星的話。


  聞言,臨淵垂眸看向滄涴的目光里混雜了一絲極淺的疑惑,他是因為害怕失去她,所以不遺餘力地掃除她身邊可疑的人?

  害怕這種情緒,他真的有?

  還是因為滄涴似乎傾慕他人而起的害怕。


  須臾,臨淵斂下眼底的神色,無論是喜歡也罷,是愛也好,總歸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一生一世都只能在他身邊,他又何須思慮過多。


  他欠身吻在她臉側,鼻息間滿是她身上素雅的淺香,他心情極好地輕笑著道:「沒說什麼要緊的事情,我們也回雍明殿吧。」


  臨淵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還在大庭廣眾之下主動親近她,滄涴錯愕的同時順手翻看了一下臨淵的好感度。


  ……漲了10。


  「好。」滄涴順從地跟著臨淵折回雍明殿,她似乎明白了臨淵方才為何會突然漲好感度,而且她相信,以後臨淵的好感度應該也會漲得很快。


  她雖然沒有聽清臨祈的話,但很顯然是臨祈的話讓臨淵徹底放下顧慮。只要臨淵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好感度必定漲得快。


  ……


  兩人從偏門走進雍明殿,殿內完全沒有被驚動,依舊歌舞昇平。只是酒過三巡,不少早時正經危坐的官員此時也散漫了許多,儘管文桓帝還在。


  滄涴坐了下來,也沒再去看臨淮,平靜如常地品著已經被換掉的果酒。


  本以為果酒的味道會比烈酒好,至少不會辣到嗆人,然而入喉的果酒卻依舊辛辣無比,舌尖的果香融盡之後便似火燒一般扎著咽喉灼燙。


  滄涴止不住側身輕咳。


  她方才聞著果酒完全是果香,便以為果酒是真的沒有半點酒味,一口猛然喝了好多,現在咳得有點難受。


  臨淵見滄涴驀然丟下酒爵傾身咳嗽,立刻扶住她的身子,抬手輕拍在她的背脊,待她的咳嗽聲明顯緩和了些,便把她帶入懷裡:「可還難受?」


  滄涴感覺到臉龐微微發熱,其餘已經沒有太大感覺,也就是喉嚨有點發澀,她靠在臨淵懷裡緩緩搖頭:「不怎麼難受了。」


  就是以後再也不想喝酒了,太難喝了。滄涴想起那個味道就忍不住地蹙眉,一張酒後微微泛紅的精緻小臉都皺緊。


  臨淵順著滄涴的背脊,盡量讓她好受一些,見她臉上的淺紅轉為緋紅,越發濃厚了些,又吩咐身後的宮侍道:「去準備些解酒湯來。」


  他沒想到滄涴這般不能飲酒,連果酒喝多了一些都會醉。


  宮侍領命欲走,臨淮突然出聲道:「另煮解酒湯需要費些時辰,我看皇嫂難受得緊,皇兄若是不介意,扶楚這裡有一些濃茶,倒是可以解酒。」


  臨淵側過身看向臨淮,深不見底的目光里隱隱浮動著一層刺骨的寒意。臨淮卻似乎並沒有感受到,臉上是一貫溫文儒雅的笑意,低咳一聲后抬手示意自己身後的宮侍把案上的茶送過去。


  宮侍不敢遲疑,端起茶便遞到了臨淵面前。


  臨淵掃視了宮侍手裡的茶一眼,又轉過視線,審視一般看向臨淮。滄涴承認過喜歡臨淮,儘管又立刻否認了。


  第一次認真審視自己這個七皇弟,他發現,除卻行動不便之外,這個七皇弟的確完美得無可挑剔。女子似乎極易喜歡這般溫潤清雋的男子。


  須臾,他微眯了眯狹長的眼,意味不明地道謝:「多謝扶楚。」


  臨淮輕笑道:「不妨事,皇兄無須這般客氣。」


  臨淵淡淡回了一句,便不再看臨淮。


  宮侍已經舉得手酸,垂下的視線里卻還是沒看見太子殿下伸手來接,他忍不住微抬起眼,便立刻撞入了一雙冷如寒潭的眼。


  臨淵的目光掠過瑟瑟發抖的宮侍,接過他手裡的茶盞,細緻地喂滄涴喝下。


  一杯濃茶飲下,唇齒間溢滿濃郁的茶香,那股辛辣的酒味也壓了下去。滄涴捻起一粒晶瑩剔透的葡萄喂進嘴裡,甜味瀰漫。咽下葡萄后,她蹙眉抱怨道:「再也不喝酒了。」


  臨淵擱下茶盞,聽見滄涴的抱怨聲,不由得失笑:「你的身子不適合喝酒,若是勉強喝,許是如今日一般,一杯就醉了。」


  滄涴揉著還有些暈的額角,又含下一粒葡萄:「的確如此。」她撕了手裡的葡萄正想遞給身旁的臨淵,眼前卻是驟然暗了下來。


  忽而,鼓點聲起。


  眼前的暗色被映亮,那唯一的亮色里驟然出現一個女子曼妙婀娜的身影。逆著光,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卻因此更添了三分神秘。


  滄涴已是許久沒跳過舞,但卻也品得出那女子的舞藝不錯,而且身材誘人,雖是看不見面容,但想必也應當是極為出色。


  她掃視了周圍突然靜下來的群臣一周,這個女子看來的確是達到了引人矚目的目的,不過得除開四個人。臨淵,臨淮,臨祈根本不看那個女子她倒不覺得詫異,但是坐在臨祈下首懶散肆意地斜靠著的俊雅男子竟也只是吊著酒壺喝酒,沒朝那女子投去半分目光。


  似乎是察覺到滄涴的目光,莫彧側過眼便對上了滄涴幽深如寒潭的目光。莫彧嘴裡的酒險些失態地噴了出來,果真是夫唱婦隨嗎?太子妃的眼神幾乎和太子臨淵的眼神一模一樣,簡直驚悚。


  莫彧抹去自己唇角並不存在的酒漬,迎著滄涴的目光對她微微一笑。不等他笑完,立刻被臨祈扯住衣袖,扯了回去,再也看不見滄涴。


  莫彧勾起的唇角一僵,待看見臨祈陰沉的眼神,更是莫名,他扯他衣袖作甚?莫彧詢問一般看向臨祈。


  臨祈壓低聲音警告道:「不許看著她笑。」


  莫彧一愣,旋即輕聲笑了起來,又慵懶地靠了回去,好友未免太過草木皆兵,他挑眉笑道:「你真的喜歡太子妃?」


  他知曉這個好友比他更不拘於禮法,但卻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敢覬覦自己兄長的妻子。


  臨祈轉眸看向滄涴,她自始自終似乎都沒轉過視線來看他,僅是溫順地坐在臨淵身旁,自虞池入殿後更是如此。少頃,他收回視線,對上莫彧的目光,鄭重地道:「是,我愛她,哪怕明知道一開始就是錯的。」


  臨祈眼中的執念毫不掩飾,是完全化不開的濃郁,莫彧嘆息一聲,吊著酒壺飲酒。沉默良久,他終是勸慰一句:「三思而後行。」


  與臨祈交好多年,他的性子,莫彧清楚得很,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然而太子被奪妻子,又豈會罷休?

  臨祈後面回答莫彧的話,滄涴沒有聽清,因為鼓點聲驟然被揚高了。她又轉眸看向了那女子。


  忽而,鼓聲止。


  那女子纖細誘人的身子匍匐在地,似折翼的蝴蝶,美麗而又脆弱,引起無數世家貴公子的注目。


  在場的閨秀們莫不是嫉恨得捏緊了手裡的錦帕,只恨那匍匐在地的女子不是自己。


  文桓帝並沒有向那女子投去半分目光,一雙威嚴的墨眸微眯,似乎在思考什麼。坐在上首的皇后不著痕迹地瞥了一眼臉色發青的淑妃之後,而後溫和地笑道:「這舞跳得不錯,是誰家的千金?」


  孟清叩首應道:「回皇後娘娘的話,家父孟呈得陛下眷顧,幸任大理寺卿。」


  語氣不驕不躁,倒不似一個爭強好勝的性子。


  皇后笑了笑,又誇讚了孟清幾句,賞賜了些物什,看向文桓帝:「陛下不是有意為子佑尋一位賢德淑良的皇子妃,臣妾瞧著這孟氏女倒是個好的。」


  文桓帝睨了一眼還跪在下首的孟清,又看向坐在身側的髮妻,深沉的眼眸中看不出什麼情緒。少頃,文桓帝沉聲開口道:「皇后做主便是。」


  皇后含笑應下,正欲開口,現在不是賜婚的時辰,但好歹可以隱晦地提點兩句。臨祈卻是在皇后開口之前陡然站起身:「父皇,母后,兒臣……」


  他本以為臨淵不過在文桓帝面前提起了為他挑選皇子妃的事,現在看來臨淵竟還告知了皇后。今日是皇后壽辰,文桓帝又向來敬重皇后,皇後為他挑選一位各方面都甚是不錯的大理寺卿嫡女為皇子妃,文桓帝自然不可能不答應。


  他竟還是低估了臨淵想要除掉他這個障礙的決心。臨祈眼底的神色沉了沉。


  然而臨祈話音未落,方才端正叩首在地的孟清卻陡然倒了下去,面色蒼白如雪,雙目緊閉。端正坐在大理寺卿孟呈的貴婦人在看見孟清倒下去的剎那撇開自家夫君的阻攔,焦急地捻著裙擺疾步走向自己女兒:「清兒。」


  孟呈眼見著自家妻子在御前失儀,惶惑地叩首:「內人失儀,請陛下責罰。」


  「愛卿不必多慮。孟夫人憂女心切,朕如何會怪罪?」文桓帝揮手道,「喚奉御。」


  「謝陛下。」


  孟清被宮娥扶下去后,雍明殿內的人神色各異,各家嫡女均是鬆了一口氣,不管如何,那孟清也算是已經毀了,在皇后壽宴上病發,多晦氣,還能再得宮內貴人喜歡?

  陡然站起身的臨祈也鬆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那孟氏女為何突然暈倒,但至少擋過了皇后開口賜婚,省了他多費口舌。


  孟家姑娘的暈倒並未驚起多少波瀾,席間不多時便又恢復如常,然而等奉御來報,說是孟家姑娘暈倒乃是食毒所致,卻又為壽宴蒙上了一層陰翳。


  文桓帝下令徹查后便攜了皇后先行離去,朝臣惶惶不安地自省了一番,應當是約束好了自家女眷的,便心安地攜眷離去。


  滄涴尚且還未從果酒的腥辣中緩過來多久,便出了孟清這事,文桓帝又已經掃興地攜皇后離開,她自然也只能隨臨淵回了東宮。


  回到朝寧殿,滄涴見臨淵似乎準備直接歇下,沒有要去處理政務的意思,她猶豫了片刻,試探著道:「夫君可是要歇下了?」


  臨淵轉過身,他的身影逆在半明半暗的燭光里,居高臨下地看向滄涴,語氣涼淡:「涴兒似乎不希望我歇息?」


  臨淵的話意味不明,滄涴無法從中窺探出他的喜怒。按理說,今日她在殿上類似於當著他的面向臨淮表明了心意,雖然後來又說了是開玩笑,但警惕如臨淵,又如何可能品不出分毫異樣?

  已經多少萬年沒有揣摩過人心的滄涴上神忽然覺得臨淵的喜怒似乎比想象中更難以琢磨。她思忖須臾,走近臨淵:「夫君如何這般想?」


  反正臨淵似乎已經察覺到她的不安分,也明明暗暗地警告過她幾次。他現在還溫和地照顧她,不過是在配合她,也或許說他是在看她到底想做什麼。


  如今她不想再繼續裝下去,臨淵估計也不會驚訝。


  小奶貓徹底伸出了爪子,揭下面具,臨淵難得的有耐心,眼中笑意滑過,語氣溫和地問道:「你覺得我應當如何想?」


  滄涴詫異地睨了臨淵一眼,沒有驚訝是一回事,但是竟然還笑,未免有些異常,而且臨淵眼底明顯是隱隱的戲謔。臨淵把她當沒有攻擊力的奶貓看?

  她唔了一聲,開口道:「難道不是想我要出去會奸.夫,所以才試探夫君是否要休息。」


  其實她還真是要出去會臨淮。


  臨淵順著滄涴的發,微低下.身,誘哄一般問道:「那涴兒可是要去會奸.夫?」


  他因著低身,視線與她齊平,墨色的眼眸正對上她的視線,那雙眼眸里不是一貫的涼薄,浸了三分寵溺。


  看見臨淵似給貓順毛的溫和舉動和暗藏縱容的眼神,滄涴越發肯定了臨淵是真的把她當奶貓看,而且是需要馴服的不聽話小奶貓。


  很好。


  滄涴輕輕笑了笑,她會讓他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奶貓,什麼又是會反擊的猛虎。她勾住臨淵的脖頸,又壓下他的身子幾分,抬手就去順臨淵的發,笑吟吟道:「我今天不會奸.夫,但要夜不歸宿。」


  言罷,她一個閃身,消失在了朝寧殿。


  她把握了分寸,沒有直接摸臨淵的頭,而是摸的他的發梢。臨淵這樣的上位者,不可能會高興有人真的摸他的頭,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妻子,畢竟他還未縱容她到肆無忌憚的地步。


  第一次被人這樣對待,臨淵難得的沒有生氣,半晌,竟是看著滄涴消失的方向,低低笑了起來,摩挲著掌心殘留的滄涴的溫度。


  ……


  滄涴出了東宮后不敢遲疑,甩開臨淵安排給她的暗衛之後便往瑾王府而去。雖然她故意告知了臨淵要夜不歸宿,但也不能讓暗衛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裡。


  等在拂雲閣外,焦急踱步的季輕一見到滄涴,立刻迎了上去:「滄姑娘,你可算是來了。」


  滄涴步伐未停:「殿下如何了?」


  宮宴之時臨淮的臉色已經過分蒼白,即便他極力掩飾,她也窺見了幾分異常。


  季輕跟在滄涴身後,眉眼間是掩飾不住的擔憂:「主子自宮宴回府後便獨自在拂雲閣內,不讓屬下等進去,至今已有一個多時辰了。」


  滄涴推開拂雲閣的門便要進去,闔上門之前,她囑咐道:「你便候在外邊,若是有事,我自會吩咐你。」


  「是。」


  滄涴揮手闔上了拂雲閣的門,素雅的拂雲閣內空無一人,繞過外室內,走進內室,依舊是空空蕩蕩。滄涴步伐微頓,思考了些時辰才想起來臨淮每次毒發都需要泡在池水之中,為此他特意在瑾王府建了一個地宮。


  她尋著記憶里的路打開暗道,穿過埤狹的甬道之後眼前豁然開朗,石壁鑿成的暗室中氤氳著繚繚霧氣,霜白的霧色之中似乎混雜了隱隱的紅,空氣里也夾雜著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滄涴不再遲疑,撥開層層霧色,往裡走去,臨淮若是死了,一切便要重來。她雖是覺得現下這一切很是有趣,但卻不喜歡單調地重複同一件事情第二遍。


  她步下溫熱的池水,平靜的池水瞬間包裹住她的腿,泛起陣陣暖意,然而那池水染上了層層紅色。


  滄涴蹙眉,照臨淮這樣吐血吐下去,不死都難。她似乎記得臨淮之前毒發吐血並沒有這般多,難道真的是大限將至?

  越走向池水中央,臨淮低低的咳嗽聲越發明顯。她尋著那聲音,走向池水左側,果真見臨淮半闔著雙目靠在池旁。


  以往見臨淮,他從來都是一襲青衣,即便是坐在輪椅之上,也清雋高貴得令人仰望,強大得讓人完全遺忘了他患有腿疾。


  然而今日的臨淮卻不同,一身天青色廣袖長袍被血紅的池水浸濕,沾上了星星點點的紅,他的唇也似染上胭脂一般,卻並不陰柔,更似一幅黑白水墨畫被潑上濃墨重彩,攝人心魄。


  「殿下。」滄涴抬步靠了過去。


  她每走一步,血紅的池水便泛起一浪波瀾,碰撞著盛滿池水的石壁之上,拍打聲從石壁上散開。


  臨淮似乎被晃動不止的池水驚醒,睜開了那雙冰涼如雪的眼眸。


  素日里,臨淮刻意遮掩,他的眼中雖是盛著涼意,卻是隱隱參了溫和的涼,便如料峭春日的微冷。但如今他沒有半分遮掩,那一雙墨色的眼裡融進一片清冽的高山雪,皚皚不化,使得他原本的清雋斐然中多了些矜貴神秘。


  清冷優雅的嗓音也在層層霧色中氤氳了些沙啞:「涴兒?」


  滄涴全然不避諱地邁步走了過去,身子毫無罅隙地貼合在臨淮身上,低低地應道:「是我。」


  臨淮的衣袍完全被溫水浸濕,滄涴甫一貼合上去,原本乾爽的上身也頃刻之間染濕。她卻沒有退縮,甚至不顧臨淮身體的冰涼,抬手勾上了臨淮的脖頸,曖昧地在他耳邊低喃:「殿下不喚我皇嫂了?」


  兩人之間的距離極近,近得撥開了重重霧色,能清晰窺見彼此的容貌,近得滄涴能完全感受到浸濕的薄薄衣衫下臨淮的身體。


  臨淮似是想推開滄涴,然而毒發的他內力散盡,根本無法動彈,只能任由滄涴越貼越近,甚至她的唇就廝磨在他的臉廓。半晌,他似是無奈地喚道:「涴兒。」


  聲線里是一貫長者對晚輩的縱容,沒含半分曖昧。


  滄涴的唇似有若無地滑過臨淮冰涼的唇線:「殿下是不是想說我是太子的妻子,按照習俗,你理應喚我一聲皇嫂。」


  臨淮蹙眉,不著痕迹地側臉避開了滄涴的唇,淡聲道:「按照禮法,的確如此。」


  滄涴不在意地笑笑,下顎抵上臨淮濕透的肩,灼熱的氣息起伏在他冰涼的頸側,輕笑道:「既然如此,殿下不若現在再喚我一聲皇嫂。」她側頭思考一瞬,補充道,「起先不想聽,現在倒是想聽了。」


  臨淮沉吟了須臾,清冷聲音道:「皇嫂。」


  他的聲音破開重重霧色,直直落入滄涴耳中。


  滄涴倏地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笑道:「七皇弟還真敢喚。」


  臨淮溫潤地笑,眸中的冰雪在氤氳而起的暖意中融盡:「你本就是我的皇嫂,你想聽,我喚一聲又如何。」


  滄涴忽然踮起腳尖吻上了臨淮的唇,在他唇瓣上輾轉廝磨,卻並不深入,溫熱的指尖從臨淮的臉廓下滑至他的交領衣襟邊緣。


  唇上是柔軟的觸感,連身體都被一具嬌軟緊緊貼合,臨淮垂眸看向靠在自己懷裡,衣衫濕透的滄涴,眼中的神色晦暗難明,喑啞聲音,不容置疑地道:「夠了。」


  她的唇緊貼在他的唇上,他一開口,兩人的唇便輕輕地廝磨著,勾動著撩人心弦的癢意。


  滄涴微微從臨淮身上抽離,仰頭看向他,似疑惑般問道:「夠了?」她似笑非笑地道,「殿下覺得我們這般親近是有辱皇室尊嚴?」


  臨淮對滄涴質疑的目光不避不閃,神情平靜。滄涴忽而笑了,在臨淮越蹙越緊的眉宇中,她卻又忽然平靜了下來,連語氣也是平靜到極致陰沉:「可是殿下前些日子才答應過我,會給我一年的時間思考,轉眼卻又毫不猶豫地把我推給別人。我就這般廉價?不值殿下惦念。」


  十多年來,滄涴第一次對臨淮生氣。不是嘶聲歇底的謾罵,而是平靜到看不出情緒,看不見失望的指控,卻比無盡的謾罵更直指人心。臨淮也是第一次見到溫婉如滄涴這般模樣,她淺色的眼眸中泛不起絲毫波瀾,也沒有對他的孺慕,更沒有愛慕,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般平靜,眼淚卻是從平靜的眼裡滑落,無聲無息地滴落於池水之中。


  臨淮始終平靜的眼中終是泛起了些許不安之色,垂眸看著滄涴,勉強抬起乏力的手,似乎想要安慰滄涴,卻又在抬起的瞬間無力地垂落下去,只得低柔地輕哄道:「是我錯了,涴兒莫哭了。」


  滄涴看向臨淮:「臨淮。」


  這是她第一次喚臨淮的名字,以往她皆是喚臨淮為殿下。


  臨淮並沒有因為滄涴對他的稱呼而意外,平靜地應了一聲,目光不錯開一分,眼底那一瞬間的不安已經消失。


  「你以為不讓我嫁給你這樣一個將死之人是為我好,更覺得自己要死了,所以要迫不及待地推開我,不讓我受到一點的傷害。」滄涴一字一頓地質問道,「你是不是真的覺得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


  「可是你問過我的意願沒有?你問過我想怎麼度過餘生嗎?你永遠把我當一個不會做選擇,需要人庇護的孩子。也永遠覺得我想要嫁給你不過是不清醒,年少輕狂。」


  「好,那就算是年少輕狂。可我已經瘋狂了十多年,再瘋狂餘生又有什麼不可能?」


  「你又捫心自問,就真的沒有一丁點地愛我嗎?」


  滄涴克制著情緒,雙手卻是忍不住地捏緊:「既然我的愛在你眼裡這麼廉價,一切就到這裡也罷,正好我也不必嫁給你,為你守寡。」


  臨淮看著面前情緒緊繃的滄涴,眸中霧色深深,暈染上池水中繚繞的霧色,濃郁得化不開,卻依舊沒有開口。兩人便隔著重重霧色看著彼此,那霧色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兩人之間割裂開來。


  忽而,臨淮臉色陡然變白,抵唇劇烈咳嗽起來,一抹刺眼的血紅從他指縫滑落,墜落艷麗的池水之中。他側身咳血,垂下的眼眸在一瞬間變暗,眼角餘光里掠過一抹天藍色的裙擺。


  滄涴握住臨淮的手,不容遲疑地帶著他的手扣上自己的心口:「我有些累了,血就在這裡,殿下自己來取如何?」


  她拿出匕首,放進臨淮的手裡,又帶著他的手握緊匕首對準自己的心口:「以後我會每月都來,除此之外,滄涴不會再多一分不該有的念想。」


  臨淮拭去唇角的血跡,直起身體,便對上了滄涴平靜無波的眼眸。他微蹙眉,想掙脫開滄涴的手:「不可,會傷了你,去喚嬤嬤來。」


  臨淮雖然內力盡失,但到底是成年男子,緩過一陣噬骨的劇痛,他的臉色雖是依舊蒼白,力道卻回籠了些許。他反手掌控滄涴的手后便要鬆開匕首,然而滄涴卻是在他想要令她鬆手的一瞬間抬起另一隻手握住了刀刃。


  掌心被刀刃劃破,鮮紅的血順著鋥亮的刀刃滑落,滴落在池水之中,與臨淮的血融在一起,暈開一池更深的血紅。


  滄涴卻似毫無知覺一般,臉上依舊是平靜:「上次在隆山寺,殿下不是做得很好嗎?」


  臨淮身旁從未有女子,便是他口中的嬤嬤,也是因為要放她心口的血才從府外買回的。然而那次去隆山,臨淮身邊不可能帶一位年邁的嬤嬤,他更不可能讓季輕或者暗衛為她放血。而且她之後看過那處傷口,完全是臨淮的手法。


  她握住匕首的刀刃便往自己心口推,她輕輕一笑:「或者殿下是連動手都不願,想讓我自己動手?」


  匕首被她推進心口,鮮紅的血爭先恐後地溢出,將她天藍色的襦裙暈紅,她的手卻是穩穩地握住匕首,將刀尖往心口送。


  臨淮眼中的神色越發清冷了下來,看著滄涴的目光中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等他堪堪恢復了些力道,立刻反握掌控住了滄涴。


  匕首掉落池水之中,劃開一道沉悶的響聲,砸落在池水中兩人的心上。與此同時,滄涴整個人落入了一個冰涼的懷抱,臨淮身上素日里已經很是寒涼,今日更像是萬年不化的堅冰一般,刺骨蝕心。


  她無意識地打了一個寒顫,人的身體怎麼可以冷到這種程度。


  臨淮控制住滄涴便要點住她的穴道,為她止血。他吐血一次會緩和須臾,但堅持不了多久,在胭脂雪下一次發作之前,他必須讓她平靜下來。


  滄涴在臨淮伸手的一瞬間掙脫開了他的懷抱,臨淮雖是恢復了幾分力道,但內力卻是完全沒有恢復,根本來不及再抓住有內力的滄涴。她一抬手,池邊長案上的青白瓷碗便穩穩地落在了她掌心之中,心口的血也像是受到牽引一般,盡數蜿蜒流淌至瓷碗中。


  待瓷碗盛滿鮮紅的血,滄涴心情大好地舉高瓷碗觀賞,全然不顧心口還在溢血。青白透明的瓷碗里是鮮紅的血,她微微一盪,那血便滴落在池水之中。


  臨淮溫和地道:「涴兒,過來。」


  他一向溫涼的聲線中揉進了三分溫潤,隱隱帶了些蠱惑的意味,清冷的眼眸中也滿是寵溺與縱容。


  滄涴心口的血還在不斷溢出,天藍色的襦裙已經被暈染成暗紅色。她忽視了臨淮的神色,笑吟吟地看著他:「殿下是想要這碗血嗎?」


  臨淮雖然一直沒什麼表情,也似乎完全不痛苦,但他廣袖長袍下緊繃的身體,越來越蒼白的臉色,清冷中又暗含沙啞的聲線卻無一不在說明他隱忍的痛楚。


  胭脂雪毒發,每吐一次血,雖然會緩和一段時間,但那種生不如死的痛卻會隨之加劇一分,她倒是想知道臨淮能忍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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