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正嘉說這話的時候,一陣冷風從殿外傳來, 撩的垂地的雲紋簾帳隨之鼓動。
錯金博山爐里的裊裊煙氣也隨之變了方向, 飄舞搖曳,像是林中嗅到獵人氣息的驚鹿,左右竄動, 不知要逃往何處。
正嘉就像是那個「獵人」。
皇帝坐在紫檀木的竹節扶手椅上, 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面前的人。
而這人的反應, 在正嘉的意料之中, 也正因如此,皇帝卻又隱隱地覺著驚喜。
薛翃眉睫一動, 然後抬起那雙清澈的眸子看向皇帝:「您說什麼?」她的臉色平靜如常,彷彿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正嘉笑道:「是沒聽清呢,還是不敢相信?」
薛翃道:「聽是聽清了,可不知皇上想要小道……做什麼?」
「萬兩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 」正嘉緩緩道:「朕喜歡你, 和玉,所以朕想要留你在朕的身邊。」
薛翃淡淡道:「小道出家修道之人,留在您的身邊, 名不正言不順。」
笑意從皇帝的眼眸里流溢出來:「那你想怎麼名正言順, 做朕的妃嬪嗎?」
薛翃皺眉。
正嘉卻又笑道:「知道你不會答應, 所以, 只要你留在朕身邊, 就算是伺候朕修行的身邊同道之人吧。你總該知道, 陶真人不肯答應朕留他在京內的要求,想要在羅天大醮后便回龍虎山去,朕盼了數年才盼了他來,卻想不到如此來去匆匆,所以朕跟他說,不如留你在朕身邊……」
皇帝竟跟陶玄玉說過這件事?但是陶真人從不曾跟薛翃說過。
薛翃摁下心底思忖,問道:「不知師兄如何回答?」
正嘉道:「他的回答很簡單,他讓朕來問你。倘若你願意,便許你留下。」
皇帝攏在袖子里的長指微微捻動:「和玉,留下來陪朕可好。」
半晌,薛翃垂首道:「多謝皇上隆恩,還請您恕罪,因為小道不能留下。」
正嘉眼神微微一沉:「為什麼?」
薛翃道:「其實早先小道也跟皇上說過了,又何必再問呢。」
正嘉一怔,想了想,說道:「你是指的……留在這宮內會得罪人那件事?」
薛翃道:「皇上聖明,《淮南子》里說:『桔生淮北為枳,其實味不同,水土異也』。」
「南橘北枳,」正嘉笑道:「你的心思巧,說的也好,你怕你這生在淮南的橘子,到了淮北就變成枳了?變成枳后,朕就不喜歡了?但你這句話,是不是太妄自菲薄了些?」
薛翃道:「如果只是南橘北枳的差別,還是小可。如果有人看不慣小道這橘子,隨便一句話便能連根拔起,砍殺殆盡,那才是飛來橫禍,哪裡比得上在山上閑雲野鶴的自在?」
正嘉大笑:「混賬,越說越離譜了,當初你瞻前顧後的時候,朕不是許過你嗎,這宮內你只管橫著走,朕給你撐腰,你還有何可怕的?」
薛翃突然想起當初那個對自己說「蠢笨點好,有朕寵你就是了」的人。
皇帝的情意,來的猛烈,散的也快。
一時情熱的話,也終究不是免死金牌。
薛翃聽見自己心底響起了一聲冷笑,道:「皇上雖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但……小道狂妄,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想當年唐明皇寵愛楊玉環,但最後,還不是宛轉蛾眉馬前死的結局?」
正嘉一哂:「朕不是唐明皇,你也不是朕的妃子,想的是否太多了?」
薛翃道:「請皇上恕罪。」
正嘉凝視著她,又忖度了半晌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那好吧,朕不會讓你現在立刻決定,你再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朕。」
薛翃道:「多謝皇上。」
正嘉一笑:「你再給朕按一下頭吧,自從上回你診治過後,這些日子雖沒有大痛,但有時候還是隱隱有些悶痛,令人不快。」
薛翃洗了手,先給皇帝診脈,覺著脈象平實,並無大礙。這才把皇帝的頭髮散開,如前一樣給他按摩了一番。
從始至終,正嘉閉著雙眼,並沒有再說話。
只是,皇帝雖看著臉色平靜,但睫毛微微顫抖,呼吸也略略地有些粗重。
薛翃只當一無所見。
事罷,皇帝才緩緩睜眼,他意猶未盡地看向薛翃,道:「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先前高彥秋跟朕請求,說是你的祖母病了,想著見你。朕想這是你家中的事,所以只問你想不想去。」
薛翃想起之前虞太舒的暗示,以及方才高如風的請求,便道:「既然是長者所願,不可強辭,既然這樣,小道還是回府一趟。」
皇帝「嗯」了聲:「朕心裡也是這樣想的。就像是先前朕不願意放過俞蓮臣,但你有能耐請太后開口,就也算了。你回去看看你的祖母,也算是盡一盡孝心,畢竟你是出自於高家,也算是不忘本。」
皇帝說了這幾句,又問道:「朕還聽太醫院說,你近來在煉什麼金丹,有什麼好的,別忘了貢獻給朕。」
薛翃道:「是因為先前那場大雪,壓倒了一些房屋,京內街頭多了許多流民,天寒地凍,凍瘡發作,小道便煉一些驅寒舒血的藥丸,希望能夠有益於那些身居困境的苦難之人。」
正嘉頷首嘉許道:「真不愧是張真人看中的,你的這番慈心,也是登峰造極了。戶部的那些官員真該當面聽一聽。」
薛翃道:「朝中的官員自然有他們自己的本職,小道如此,也算是本職罷了。」
正嘉笑道:「朕倒是忘了,戶部的差官豈不是你的祖父,當著你的面兒說他的不好,也虧你反應的快。」
薛翃心念轉動,道:「皇上龍體康泰強健,可是一直都在服用師兄所給的內丹嗎?」
「正是,那葯極好。」
薛翃道:「若皇上信得過,小道回頭會再給皇上調一些得益的金丹進獻。」
「那就再好不過了。」
薛翃跟皇帝說完此事,便告辭。
正嘉不悅:「你才來了多久,這就忙著走么。」
「已經一個多時辰了。」
「是嗎?」正嘉詫異,復又失笑:「這簡直就是偶同道人說玄話,不覺光陰似箭流,既然如此,你便先去吧。」
郝益送薛翃出甘泉宮,往外走的時候,薛翃問:「公主回寧康宮了嗎?」
「早回了,公主高興著呢,皇上還賞賜了好些點心果子給公主。這寧康宮就跟過年似的,」郝益心花怒放,話也格外多些,「這都是託了您的福。」
薛翃笑道:「怎麼這樣說?」
郝益道:「要不是您給公主看病,皇上哪會……咳,奴婢是說,這宮內人多,皇上又是一國之君,以前也不得閑照看公主,如今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不過……」
薛翃道:「不過什麼?」
郝益猶豫地看著她:「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雖然如今托您的福,宮內沒有人敢再小瞧公主,皇上又疼愛,可是您若是離開這宮裡,那公主以後、說句不好聽的,還不知會怎麼樣呢。」
薛翃當然也想過這個,所以上回她跟寶鸞透露過些許口風,只要寶鸞願意,她可以想法子帶寶鸞出宮。
只是不便在這時候細說而已。
沒想到郝益竟也想到這地步了。
郝益說完后,瞧了會兒薛翃,又小聲說道:「其實、皇上的心意,奴婢也看出幾分來了,皇上竟是真的對仙長您不一樣,如果仙長以後能夠留在宮內……」
薛翃道:「公公想我留在宮內,是為皇上著想呢,還是為了公主?」
郝益眨了眨眼,陪著笑道:「自然是主子高興,公主也高興,大家皆大歡喜呢。」
薛翃聞聽,不置可否,只笑了一笑,便轉身走了。
郝益不知她是什麼意思,站在原地望了許久,看她像是往寧康宮的方向去了,這才忙回去殿內。
薛翃的確是要去探望寶鸞的,揣著心思將走到寅德門,突然聽到裡頭有人道:「都說三皇子出生那天,含章宮上頭有祥雲繚繞,還有什麼紅光,我怎麼就沒看見呢。」
「不過這三皇子生得的確是好,白白胖胖的,聽說當時才出生的時候,跟貓崽子一樣瘦弱,既然有紅光祥雲的說法,只怕真的是貴命。」
說話的聲音聽著像是安嬪跟魯婕妤。而魯婕妤說罷,安嬪道:「貴不貴的現在誰也不知道,只是命大卻是實打實的,這和玉道長是什麼來頭,還真的法力無邊不成?」
魯婕妤說道:「她是玄玉道長的師妹,張天師最後收的徒弟,當然不可小覷了。方才姐姐不是也看見了嗎,寶鸞公主活蹦亂跳的回宮去了。在和玉道長沒來之前,我可是聽說寶鸞公主都沒幾天活頭了呢。」
安嬪哼道:「皇上三年裡都沒召見過公主,今兒卻是怎麼了,又召見,又賞賜東西。也不忌諱當初那個膽敢行刺的罪人了,這還不都是因為和玉?先前太后看重三皇子的時候,皇後娘娘的臉色就不大對……我看這宮內好像是要變天了。」
突然又有個聲音道:「我看,定然是這和玉有什麼妖法迷惑了皇上,不然皇上怎麼對她另眼相看到那種地步,這種人還是快點離開的好,容她留在宮內,下一個倒霉的不知是誰呢。」
這突然冒出來的,卻是先前的麗貴人,她因為和玉的原因從嬪位將為貴人,最近因為庄妃產子,她才敢出來走動,今日也是去含章宮探望皇子歸來,聽安嬪跟魯婕妤如此說,心中的不忿便發作起來。
安嬪笑道:「姐姐還記著仇呢?我勸你可別亂說,和玉道長如今是宮內最紅的人,不僅皇上看重,因為三皇子的事,太後娘娘可也青眼有加呢。這樣的人可不能招惹。」
魯婕妤也說道:「就是。」
麗貴人原先位居她們兩人之上,如今無端端矮了一頭,又給如此堵住嘴,她心中更加氣惱,便哼了聲,拔腿先行。
不料正說到這裡,就見門口有一個人走了出來,白衣玄袍,目光清冷。
麗貴人不期然地撞了個正著,如見鬼怪。
方才的囂張蕩然無存,麗貴人膽戰心驚,後退數步,一言不發匆匆地逃了。
安嬪跟魯婕妤見狀,心中各自叫了聲僥倖,幸虧自己沒背著薛翃說什麼壞話,才要上前再奉承兩句好話,那邊薛翃卻向著兩人打了個稽首,不等他們開口便徑直往前走了,剩下兩個人面面相覷,各自有話,不必贅述。
薛翃本想去寧康宮的,中途因聽了這些閑言碎語,便改變了主意,只回放鹿宮。
進了門,把道袍脫了,先去洗手。
纖纖的十指浸在冰水裡,突然想起在養心殿觸摸皇帝的感覺,於是用力地又揉搓了幾回,直到兩隻手都泛了紅,才拿帕子擦拭乾凈。
去桌上碟子里拿了一塊兒桂花糕,咬了口,又掰了塊喂太一:「你說可不可笑?他竟想讓我留在宮內。」
連扔了兩塊兒桂花糕,太一卻不肯吃。
只是在水晶缸里浮著,黑豆兒似的眼睛卻只盯著另一個方向。
薛翃本有些心不在焉,看太一這幅模樣,忽地有所察覺。
她看看手中的桂花糕,手一抖,桂花糕落在地上。
「是不是有些過分了?」薛翃咬了咬牙,聲音有些微冷,「江指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