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薛翃的注意力都在裡頭那聲音上,幾乎都沒在意扶著自己的人是誰, 只覺著那隻手在自己的掌心輕輕地捏了一下, 這才驚覺。
原來這人正是江恆。
今日他穿著一件暗藍色的緞服,薛翃一直不明白,錦衣衛的飛魚服為什麼要這樣五彩斑斕, 不過在江恆身上, 給他陰柔的氣質一襯, 卻竟不覺著花俏, 反而透出幾分風流超逸。
見薛翃穩住身形,江恆才撤手。
他凝視著薛翃恍惚的神情, 說道:「皇上等了多時了,才要讓郝公公去催呢。」
薛翃心情複雜,也沒顧得上在意他方才的小動作:「多謝江指揮使。」一頓之下,卻又遲疑地問:「這裡頭的人,可是寶……」
不等薛翃說完, 江恆笑道:「是, 裡頭的人正是寶鸞公主。」
目光相對,江恆早看出薛翃臉上的驚疑,便道:「怎麼, 知道皇上召見寶鸞公主, 仙長很驚訝嗎?好了, 且請入內吧。」
他後退一步, 很有風度地舉手示意。
薛翃微微頷首, 低頭拾級而上。
養心殿內郝宜先前已經迎了出來, 見兩人說話,便笑眯眯地看著,等薛翃走上台階,郝宜舉手接了一把:「仙長總算來了,差一點奴婢就去請了。皇上方才還說田豐辦事不痛快呢。」
薛翃向他一笑,兩人入內。
身後江恆回頭目送薛翃入內,又站了片刻,才轉身離去。
***
養心殿內,正中的長桌上的文房四寶,爐瓶寶鼎一應俱全,但龍椅上卻並沒有人。
郝宜引著薛翃往右手邊的偏殿而行,拐過一重簾帳。
薛翃終於看見了皇帝高挑的身影,身著藍色的鶴羽暗紋蜀錦長袍,負手而立。
在正嘉旁邊站著的嬌小的人影,正是寶鸞。
兩個人好像都興緻高昂,只是細看的話,正嘉臉上只有兩三分的笑意,含蓄中透著欣悅,而寶鸞則是十分高興,笑逐顏開。
在兩人身前的紫檀木圓月茶几上,放著個黃金嵌寶的鸚鵡架子,有一隻白色的長尾鳳頭鸚哥站在架子上,正挪動兩隻腳走來走去。
寶鸞正拿了個銀制的小勺,在給它添加食水,正嘉在旁道:「都說這鸚鵡難養,朕看卻是最好養活的,只好別忘了按時給它食水,教它說什麼就說什麼,從不多嘴,也不鬧事。」
寶鸞見這鳥兒的嘴很是尖利似的,便問:「父皇,它會不會啄人?」
正嘉道:「不會,這種都是訓練好了的,性子最溫順,再說,人餵養它,就是它的主子,衣食父母,它只要稍有靈性,就不敢胡鬧犯上的。」
兩人說話之時,那鸚鵡便側著頭,彷彿是在仔細傾聽似的,頸子微微伸縮,像是點頭答應。
寶鸞拍掌笑道:「父皇你看,它好像真的能聽懂父皇說的話。」
不料鸚鵡一眼看見薛翃入內,便揚著脖子像模像樣地叫了起來:「有人來了,參見皇上,參見皇上!」
郝宜先前本要上前稟奏,因見正嘉跟寶鸞公主相處甚妥,回頭又看薛翃也正望著這一幕,神色專註,郝宜心頭一動,就沒有著急上前。
直到此刻,才笑道:「皇上,這鸚哥搶了奴婢的差事了。」
正嘉笑道:「萬物皆有靈性,要不怎麼說人不學便不如物呢,你若是不進益,只怕真趕不上這鸚鵡了。」
薛翃上前行禮。
正嘉道:「和玉來的正好,你過來,也看看這隻白玉鸚哥。」
他的臉色一如平常毫無異色,更不像是幾乎一個月沒見過面的。
寶鸞見薛翃來到,雖然眼中透出親近之意,但畢竟皇帝在跟前,便不敢插嘴,直到現在才說道:「和玉道長,父皇把這隻鸚哥賞賜給我了。你看看它多乖巧。」
正嘉一笑退後:「茶。」
郝宜正樂顛顛地打量,聞言才忙出去端了一杯茶進來奉上。正嘉舉杯在手,喝了口,抬眸看向前方。
薛翃走到茶几旁邊,假裝看鸚鵡,心卻有點七上八下。
幾乎三年裡都對寶鸞不聞不問,今日卻是怎麼了,居然破天荒地傳了她到養心殿。
是皇帝突然之間想起自己還是一位父親、想一享天倫之樂嗎?
薛翃覺著不大可能。
但不管皇帝是什麼用意,對於寶鸞來說,這顯然也是破天荒的恩遇。
起初給叫來的時候,寶鸞還戰戰兢兢地,連一句話都說不利落。倒是惹得正嘉很是憐惜,溫聲安撫了她一陣兒,寶鸞才鎮定下來。
正嘉又叫郝宜把那白玉鸚哥拿出來給她賞玩,寶鸞聽著鸚鵡學舌,惟妙惟肖,這才不禁流露笑容。
寶鸞正逗著那鸚哥,說道:「你把方才對父皇說的話再說一遍。」
鸚鵡打量著薛翃,給寶鸞又催了兩聲,才突然昂著脖子,長長地念道:「大道得從心死後,此身誤在我生前。」
寶鸞吃了一驚,獃獃地看著鸚鵡:「這是什麼?方才說的不是這個呀?父皇……」
她回頭又看向正嘉皇帝,本是要問皇帝的,誰知卻正見皇帝一口茶噴了出來,彷彿還給嗆著了似的,垂首咳嗽起來。
寶鸞嚇的不輕,忙撇下鸚鵡跑了回來:「父皇您怎麼了?」
郝宜也急忙過來給皇帝捶背,又取了巾帕給他擦拭,問是否安妥。
正嘉垂著頭,咳嗽道:「無礙,不用大驚小怪。」
寶鸞這才鬆了口氣,又忙道:「我給父皇換一杯茶。」
「不必了,」正嘉舉手制止了,「郝宜,你……」
皇帝略一猶豫,才終於說道:「你把這鸚鵡送到公主的宮裡去,寶鸞,你也先回去吧。」
寶鸞雖然年紀小,卻也會察言觀色了,便忙屈膝行禮:「是,兒臣告退。」
***
寶鸞不知道鸚鵡所念的那一句詩的意思,薛翃心裡卻一清二楚。
這是「和玉」之前跟張天師三問三答中的詩句,而這鸚鵡之所以學會了,原因只有一個,是正嘉皇帝念過,所以鸚鵡也跟著學會了。
只是皇帝居然因此而噴茶,卻是出人意料。
寶鸞同郝宜去后,正嘉看向薛翃。
皇帝本來是個目空一切的性子,但是現在,卻無端地有些「心虛」似的。
兩個人都是聰明人,不必多言,皇帝就知道薛翃一定早明白了鸚鵡為什麼無端端會念出那樣一句。
正因為這個,才讓正嘉覺著有點兒不大好意思——暗地裡念人家的詩,如今卻像是給捉了現行。
但皇帝畢竟是皇帝,很快便調整了心緒。
「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併立瓊軒。含□□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怪不得古人早有詩在先。」正嘉笑了一笑,又道:「朕才說了萬物有靈,就果然顯靈了,先那句詩朕只在無意中念了一次,沒想到這畜生就學會了。聽郝宜說,只教它那句『萬安』,就教了足足一個月才學會。你說可笑不可笑。」
薛翃道:「這大概也是機緣巧合。又或者,萬歲跟別人自然不一樣,您親自教導,這鸚哥兒自然也不敢不用心。」
這一句入耳,引得正嘉笑了起來,道:「和玉怎麼也學會了這些阿諛奉承的話?」
薛翃道:「能讓萬歲開懷一笑,倒也值得了。」
正嘉眼中泛著笑意:「能把朕都能逗笑了,可見你這張嘴厲害。怪不得先前太后也肯為了你,向朕開口呢。」
皇帝果然提起了太后討情的事,薛翃不慌不忙道:「太后不過是疼惜皇孫心切。」
「太后疼孫子,倒也罷了,」正嘉斂了笑,沉聲道:「只是你未免太大膽了,敢利用太后,來向朕施壓。你就那麼篤定朕會答應嗎?」
薛翃道:「萬歲自然也是疼惜皇子的。」
「不用巧舌如簧的,」正嘉微微斂眉,斜睨薛翃,「你這口燦蓮花的本事,只能矇騙太后。朕知道你醫術高明,至於道法上……只怕不如你的醫術那樣高明,朕答應太后,不是什麼疼惜皇子,只是不忍拂逆太后的意願,同時,也是給你一個面子。」
薛翃垂頭不語。
正嘉道:「怎麼,心裡在想什麼?是在暗中罵朕嗎?」
薛翃道:「小道不敢,只是在感念皇恩。」
正嘉嗤地笑了:「感念皇恩?朕一個月沒有召見你,你一個月就不想著來看朕,你是怎麼感念皇恩的?」
薛翃低眉順眼地回答:「小道每天誦經,都會為萬歲祈福。」
正嘉的目光里又透出薄薄地笑意:「你有心祈福自然是好的,但是再好,也終究抵不過你親自來看一眼。」
薛翃道:「萬歲日理萬機,又緊於清修,沒有皇命召見,小道自然不敢貿然打擾。」
「一派託辭,」正嘉哼了聲,仰頭想了想:「早先朕說,絕不可能放了俞蓮臣,如今終於如你所願了,堂堂九五至尊,為了你出爾反爾,只得了你一句感念皇恩,朕不滿意。」
就知道他不會善罷甘休,不管隔多久,要來的終究要來。
龍涎香的氣息絲絲纏繞,這種只有宮廷里御用的名貴之物,對薛翃來說,卻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太容易讓她回到過去那段時光。
「那,」薛翃定了定神,問道:「皇上想要什麼?」
正嘉雙眼望著面前面沉如水的女孩子,目光晦暗,深沉如海。
在過去的這個月中,皇帝有意不見薛翃,不僅是因為她誘使太后迫他放了俞蓮臣,皇帝心裡不悅而有意冷落。
另一方面,皇帝更是想藉此機會,試試看自己能否放下「和玉」。
但是,連那隻白玉鸚哥都知道,他無法忽視面前這個人。
而在方才薛翃進內拜見,皇帝回頭看見那道黑白分明的纖弱身影之時,這原本冷寂的內殿,在他眼前突然間鮮活生動起來。
這種感覺,難能可貴。
既然不能放手,那麼對皇帝來說,就再簡單不過了。
只要緊緊抓住就行。
於是正嘉皇帝回答:「朕想要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