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
柳河說到做到,還真為這場勝利開了個慶功會,會上他給所有副主管以上的男同胞一人發了張健身卡。
「鬆散日子過慣了,關鍵時候一個都指望不上,都他媽給老子練起來!法治社會傳統都不要了是吧!」
長夜未盡,歌舞喧囂,聚會鬧到最後,大家都忘了一開始要慶祝什麼。
一個嬌小可愛的女孩抱住喝醉的柳河,在他耳邊輕聲說了點悄悄話,柳河淡淡一笑,攬著她往外走。
阿吉湊過來,小聲說:「我哥真不容易啊,這腰上還糊著膏藥呢,又被拉出去上鍾了,這到底誰伺候誰啊。」
喬以莎也有這個疑問,柳河這人,似乎天生女性之友,對男女容忍度可說是天壤之別。他見不得女人被欺負,尤其是他喜歡的,就算為此沾一身腥,惹上殺身之禍也甘之如飴。
推開店門,冷風襲來。
天越來越冷了。
喬以莎把羊絨衫領子拉高,站路邊抽煙,行人神色冷漠,來去匆匆。
幾公裡外的德工校園裡,宿舍樓漆黑一片。
洪佑森從洗手間出來,赤著上身,穿著一條灰色睡褲,毛巾搭在頭上擦。
屋裡亮著一盞小檯燈,他住的是雙人寢室,夏俊還在熬夜複習。
牆上貼著一面長鏡子,他無意中掃過自己的身體,忽然間,想起那個清晨,那女人評價的一句「身材不錯」。
他站在鏡前,昏黃的燈光把他尚且濕潤的皮膚照出深沉的色調。
他很少這樣仔細看自己,也很少在意人類眼中所謂的「身材」。
靜了片刻,他拿下毛巾,稍稍站直了一點,然後深吸一口氣,又把氣息猛地往下沉沉一壓。
從脖頸開始,他的肩膀、胸部、手臂、兩肋、腰腹……隨著他的用力,一瞬間好像塑了一層烤漆一樣,整體收縮,壓實,硬到發亮。
夏俊不經意看過來一眼,脫口一句靠。
「洪佑森你是不是想掰彎老子!」
洪佑森轉頭看夏俊,夏俊吼道:「看什麼!炫個屁啊!誰沒肚子啊!」說完狠狠一拍自己的肚皮。
洪佑森沒說話,將毛巾搭在凳子上,爬上床。
夜深人靜,他也懶得偽裝,就睜著那雙金色的眼睛凝望窗外夜幕。
長夜漫漫。
……
冷風一吹,大腦清醒了不少,喬以莎把煙蒂按滅在路邊垃圾桶,又回到店裡。
她直奔柳河的主題包間,推門而入。一抬頭,柳河站在桌子上,褲子褪到膝蓋,女孩像只樹袋熊一樣抱在他身上,兩人像踩了電門一樣一頓亂顫。
柳河聽見動靜,節奏放緩,喬以莎說:「我在隔壁等你,結束了過來。」
柳河忙得只顧抬一下手,露出了腰上糊的膏藥,喬以莎撇撇嘴,轉身離去。
她找了筆和紙,悶頭寫著什麼。大概半個多小時后,柳河來了,一屁股坐在沙發里,叼著煙問:「什麼玩意,密密麻麻的。」
喬以莎:「我在回憶我們的仇家。」
柳河:「……」
喬以莎把紙拿給柳河,柳河眯著眼看了一遍,不屑地揉成一團,扔到角落。他攬住喬以莎的脖子,嘴裡是濃濃的酒氣,沙啞道:「老子行走江湖,老弱病殘一概不碰,從來只撿硬骨頭啃,下手的人里十成十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這些人要是真想來找茬尋仇,那我巴不得歡迎。」
喬以莎盯著他因過度男女互動而泛起血絲的眼,半晌,筆帽一扣。
「行吧。」
兩人並排靠在沙發里抽煙,沒一會屋裡就烏煙瘴氣的。喬以莎還在思考信使們沒有跟蹤成功的事。什麼種族能被信使如此拒絕呢?亡靈?可亡靈不會出現在人類社會啊,那最貼近的大概就是……
「不過要真這麼一想,確實有那麼一個我覺得有點……」柳河打斷了喬以莎的思緒,抿抿嘴道,「對不太住的人。」
喬以莎轉頭,柳河擰著濃眉,說:「三年前……」
這個時間點一出來,喬以莎恍然啊了一聲。
「聞家小少爺……」她咂咂嘴,當時他確實被他們倆坑得有點慘。
柳河靜了片刻,不咸不淡道:「算了,人都死了,想也沒用了,到時候抽空給他上個香,也算仁至義盡了。」
*
冷風如針,陣陣刺骨。
風平浪靜了近一周,立冬的這一天,下了小雨。
這種季節里下雨比下雪更冷。
喬以莎畏寒,又不喜歡多穿衣服,圍了厚厚的圍巾出門。天色已沉,她走在黑色的天空下,眼睛半閉半睜。風越吹越勁,她加快步伐,走到一半,忽然聽到頭頂有翅膀扇動的聲音。
她抬頭,一抹黑羽閃過。
喬以莎稍稍凝眉。
……
教室內,洪佑森凝著一張臉,表情甚是陰沉。
他面前是一張元素周期表,上面是人類這個神奇的物種費盡腦汁總結到一起的無數類似的字……
他看都快看瞎了。
有人戳了戳他後背,他黑著臉回頭,是泫然欲泣的夏俊。
「你怎麼了?」
「阿森……」夏俊聲音哽咽,苦兮兮地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了點什麼。
洪佑森在樓下一間空教室見到那個女孩。
接下來二十分鐘,是女孩輕聲細語表訴衷腸的時間。
為了避免被人發現,教室沒有開燈,窗外冷雨寒月,為這場告白奠定了基調。
她叫什麼來著……
洪佑森靜默思考。
想不起來。
不過既然能被夏俊喜歡上,長得最起碼不差,這女孩是典型的大家閨秀,長發飄飄,細膩溫柔,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惹人憐愛。
只是有點磨蹭。
二十分鐘后,洪佑森終於忍不住打斷她的長篇大論,他先是疑惑地問了句:「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怎麼能說這麼久?」
女孩的臉埋得更深了。
其實她能看到他,從胸口到腿這一截,還有他袖口露出的矯健有力的手腕,這些足夠了。再多,可能她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抬頭。」洪佑森說。
女孩小心翼翼抬眼,窗外剛好亮了一道閃電,她輕呼一聲又低下去了。
面前男人一動不動。
女孩:「對不起,太、太突然了……」
洪佑森平日很低調,話很少,但從他第一天進入校園,就成了所有人的焦點,任誰都能發現他的不同。就像剛剛那瞬間,閃電的光照在他臉上,呈現出了那種脫離常世的冷峻,讓女孩的心和手都顫抖起來。
靜了一會,洪佑森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女孩咬咬嘴唇,努力為自己尋找加分項。「我聽說你很愁高考的事……你不用愁,我爸是教育廳的人,你想去什麼學校,我家都可以幫忙。」
洪佑森沒說話。
女人的膽量,隨著渴望無限膨脹,她顫顫道:「請你答應我吧……」
窗外閃電再次亮起,伴隨著雷鳴。洪佑森一手扶著窗檯,俯下身,試圖在她深埋的臉孔中找到她的眼睛。
他問:「你喜歡我什麼?」
女孩答不上來。
洪佑森想了想,低聲說:「我這人很無聊的。」
女孩:「沒關係……」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閃過一道黑影。
洪佑森側目。
一隻烏鴉頂著薄薄細雨停在電線上。
它看著他,他也看著它。
……
驀然,烏鴉張開右翅,往身上指了指。
洪佑森蹙眉,它又指了指。
洪佑森看向自己的衣兜,從里掏出手機,今天下午有考試,他把手機模式調成了靜音。
N多未接來電上面,蓋著一條未讀簡訊,來自喬以莎——
【有人堵你,不要出學校。】
他再次抬眼,這一回,隔著淺淺的雨幕,他似乎能從烏鴉黑蒙蒙的臉上,尋到那女人平淡面容的蛛絲馬跡。
「阿森?」女孩下定決定,「你、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我都可以努力!」
「我不適合你,別想了。」他往外走,忽然又想起夏俊遺言一般的囑咐,駐步道,「你要不考慮一下夏俊?我班學委,不用幫忙也能考上好學校。」
女孩皺眉:「不要!」
夠果斷。
烏鴉飛回雨巷。
喬以莎以穀物和幾粒藍莓作為傳話的答謝。
短短十幾分鐘,她已經被凍透了,喂完烏鴉連忙回到咖啡館。
手機振動,洪佑森打來電話。
他此時站在高三教學樓二樓的走廊中央,這層是空的,沒有亮燈,寂寥的長廊搭配外面的冷風細雨,稍稍有點驚悚的味道。
但洪佑森並不在意,他靠在窗檯旁,一邊望著雨幕,一邊等著電話接通。
「喂?」
喬以莎冷得直哆嗦,入座後點了一杯咖啡。
他聽到她點單的聲音,問:「你在哪?」
喬以莎:「你學校對面的咖啡館。」
手機里傳來輕微的風雨聲,她猜想他可能躲到外面了。
「誰堵我?」
「跟上次是同一伙人。」
服務生端上咖啡,喬以莎用小勺攪了攪,香氣瀰漫。
「就是你之前的校服,我就說是個隱患吧。不過他們不知道你具體名字和班級,你不出來就沒事,他們不會進學校的。你躲一陣,我找人解決。」
「……『躲』?」
她聽出這個字可能讓他不太滿意,換了個詞。
「不是躲,忍一陣。」
他沒說話。
「等一陣。」
還是沒說話。
「……瞎一陣。」
窗外又是一道閃電,這次距離近,緊接著就是一陣雷鳴,雨變大了。
喬以莎:「好了,總之你記得……」
話沒說完,忽然頓住。
喬以莎側頭,洪佑森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插在兜里。他身上被大雨淋濕,襯衫貼緊那根本不像高中生能有的軀體,擦肩而過的女服務生眼睛像激光一樣,上下一頓掃視。
洪佑森穿得很單薄,整體造型跟第一次見面沒太大差別,只不過這次還省略了外套。
然而現在已經立冬了,喬以莎每天從被窩裡出來都是一場戰役。
洪佑森的頭髮一縷一縷垂在額前,微微有些卷。
喬以莎:「你怎麼出來的?」
洪佑森從兜里抽出手,將寬大的手背沖向她。
上面有雨、有泥、還有血跡。
喬以莎啞然,這才多久,有三分鐘嗎……
她放下手機,洪佑森坐到對面沙發里,剛那位女服務生擠過來問:「請問有什麼需要嗎?」
洪佑森沒說話,喬以莎說:「來四份牛排,一份紅豆冰沙。」
經過一陣肆虐,雨勢又變小了。
洪佑森吃了一多半,喬以莎才說了第一句話:「最近還好嗎?」
這詭異的例行問候讓洪佑森微微一頓,他不答話,無聲地再次展示了那隻沾著血的手。
又是一陣沉默。
喬以莎:「你不該出來,我說了這事我會處理的,你在學校門口這麼冒失太不明智了。」
洪佑森:「我不用你教我怎麼做。」
喬以莎:「萬一被發現怎麼辦?」
他頭也不抬接著吃:「那也是我的事。」
喬以莎唔了一聲,行,你個高你說了算。
喬以莎掏出錢包,想起什麼,抿唇道:「對了,剛才打擾到你的好事,抱歉了。」
洪佑森頓了兩秒,這所謂的「好事」……
喬以莎身體稍稍向前探,小聲地八卦:「成了嗎?」
他沒說話。
喬以莎半眯著眼:「看你這表情好像沒成啊,我瞧那女孩還不錯,你要求這麼高嗎?」
他靜了一會,才說:「那又怎樣?」
喬以莎單擠了一下眼睛:「應該的,我兒子條件在這擺著呢。」
「你——」不等他火躥起來,喬以莎神速起身結賬。
洪佑森靠回沙發,稍稍扭過頭,看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容貌,濕潤的劉海下,是一張沉默的臉頰。他舌頭舔舔牙,抹了一把臉,把氣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