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番外之墜茵落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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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近來的經歷實在堪稱曲折離奇。
而這一切異常,還要從她祖父的失蹤說起。她祖父南下賑災,差事未完, 一個月前, 突然失蹤。朝堂上謠言四起, 上頭已派人追查此事。陸家上下奔走,母親打算帶她離京去尋外祖求助。
啟程前, 她做了個很長的夢,真實得彷彿身臨其境。
她夢見她隨母親離京不多時, 祖父平安歸來。
是個極好的預示。但這夢還沒完。
滯留外祖家期間,她表兄江廓私下來說, 祖父是在他的暗助下才得以平安歸來,只此事不便傳揚,讓她們母女務必保密。
陸聽溪幾乎嚇醒。
她寧可相信是她燒香拜佛感動了上蒼,也不能相信江廓這麼大本事。不知江廓說了什麼,她母親信了他,江廓趁勢求娶她, 母親有意應允。
接著, 畫面幾變, 夢境突轉。
前頭才剛深情款款對她剖白心跡的江廓, 轉過頭又與她說起了納妾之事——他打算在娶她過門后, 納兩個官家庶女為良妾。
陸聽溪覺得他簡直臉大能遮天。陸家乃高官顯貴之家, 江家門第不及陸家, 他娶她本就勉強,如今婚事未定,竟就開始想著納妾之事了。
哪來的勇氣?
答案很快揭曉——江廓發現自己的母親只是外祖家養女,而他認定他真正的外祖家是永定侯府,如今的永定侯是他的親舅舅,故有未行婚娶先言納妾的底氣,且一次提了兩個。
母親最是護短,聞訊惱極,無視江廓的吹噓,當場叫來一群悍勇家丁,拎破布似的把江廓丟了出去。
下一瞬,眼前畫面化為虛空,龐雜意識強行灌入腦中:
——江廓實為冒領功勞,暗保陸家的另有其人。是這人授意戶部尚書孫大人出面斡旋陸家之事,才得以穩住局面,祖父也才得平安。
——而江廓一心要認下的外祖家實則跟他沒有丁點關係,他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被下了這麼個套,這才得志猖狂。
……
這些意識彷彿有人硬生生塞入她腦中。陸聽溪暗暗心驚,原來竟有這許多內情。
不過那位孫大人官高位顯,又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多少人求他辦事,他連理都不理,這樣的人,竟會因著一個人的幾句話就盡心竭力援手陸家?陸家跟孫大人可無甚交情。這位不肯顯露身份的神秘人手段之強,何等驚心。
後頭她又模糊夢到母親再度打算帶她回京時,外祖府邸被圍,她們亦被困其中。
夢境的最後,貫通了現實與虛妄。她眼前出現一張箋紙,紙上三行字——
留在京師。
見謝思言。
丙戌年,庚寅月,甲辰日,赴河間府景州吳橋縣。
彷彿某種指引。最不可思議的是,那字跡竟是她自己的。
陸聽溪醒來后,夢裡的細節先後成真。去留不定時,她突發高燒,母親放心不下,本也只是想順道帶她探望外祖,見她病得厲害,遂打消離京之念。
陸聽溪病癒后,腦中莫名冒出兩個強烈的念頭——
其一,她做的那個夢確實預示了未來,箋紙上的提示能幫她改變不樂見的走向並揭開夢中未解之惑。
三條提示分別對應著她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依提示行事即可規避危機。譬如夢中預示,她與母親離京后,會因著接踵而來的事端,滯留外祖家大半年,與京師的聯絡幾度斷絕,歸京不得,隨之有了後頭接二連三的事端,那麼離京便是一個重大轉折,欲要改變,留京即可——正對應第一條提示。
以此類推,第二條——見謝思言,對應第二個重大轉折,只是她如今尚猜不著這轉折是什麼。
實質上,她也必須照做。提示不可違背,否則會藉由外因強行實現,譬如以發燒讓她留在京師。
謝思言……那可是她兒時的對頭。
若她執意不去見他……會如何呢?難道她會被一陣妖風吹到謝思言屋裡嗎?
陸聽溪瑟瑟發抖。
其二,那個暗中授意孫大人幫陸家的神秘人是個關鍵人物,她必須將之尋出。
無緣無故是不可能幫這麼大的忙的,這人背後謎題重重。祖父平安歸來並不意味事情全然了結,為外祖家避禍的關鍵也在這人身上。
縱拋開這些,她也真心想找出這人並竭盡所能感謝對方,畢竟夢裡就沒能謝著。
她記得夢的最後,是那張箋紙飄到了城外桃林內的陶然亭東北角,繼而沒入土中不見蹤跡。
她極是好奇,陶然亭是否當真埋著一張載有她字跡的箋紙?她和謝思言見面八成會尷尬,亦且,莫說謝思言如今在外求學,就算他在京中,他這樣的人,尋常也不是好見的。
因而在實踐提示和找尋神秘人前,她想先去陶然亭看看有沒有箋紙。
她以為祖父祈福和為沈安祭掃為由出門,如今兩事均已畢,她得即刻出城趕赴陶然亭,事不宜遲。
她回身上了馬車。
墳里葬著的人叫沈安,是她八年前救回的少年,后做了她兄長的伴讀。兩月前,沈安奮不顧身救了她,自己卻命喪當場,死得極慘。陸家將他厚葬,她既出城一趟,便再來墓前祭拜一番。
一旁的兄長臨上馬前,又回頭看了眼墓碑,連聲感嘆沈安實在是個知恩的,那舍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救下聽溪的架勢,他至今仍記憶猶新。
路上,陸聽溪思及江廓,微微眯眼。
夢境賦予的意識博雜,她知道的內情比江廓知道的多,他若真敢來誆騙說自己是陸家恩人,她一定狠狠打他的臉。只是不知這廝究竟是開罪了哪尊手段通天的神仙,竟被玩弄於鼓掌之間……
「謝思言今日回京,」一旁騎馬的兄長陸修業揶揄,「說來,你前幾日若隨母親離京,就能避他遠遠的,絕見不著,如今卻是不然,指不定在哪兒就碰見了……你要不要躲躲?」
陸聽溪一頓。
「我妹妹可是敢做謝思言對頭的人,單憑這一條,我能吹一輩子!」
陸修業笑嘻嘻:「謝思言是誰啊,那可是京師第一豪門魏國公府的世子,生就一副風神絕倫的皮囊,金尊玉貴,驚才風逸,當初年僅十三便在秋闈中一舉奪魁,驚得幾個主考以為他作弊,定要當場出題重考,被世子爺以強悍實力當場打臉。聽說世子爺當時一揮立就,幾個翰林出身的主考捧著世子做的詩文,面面相覷,見鬼一樣。」
「這位謝少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你看看這些年來,得罪過謝少爺的哪個不是脫層皮,有幾個還混得下去。都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倒好……」
陸聽溪把腦袋埋進柔軟細滑的引枕里,小臉一垮:「我跟旁人都處得好好的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他太霸道,我那會兒年歲又太小,初生牛犢不怕虎……哥哥兒時不也是只皮猴。」
謝思言將來會權傾天下、俯視萬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其勢滔天,無人可匹。這也是那個夢告訴她的。但願他貴人多忘事,屆時已忘了她這隻幼時曾摸過老虎屁股的小牛犢。
「我是皮啊,但我也不似你那般,你那次……」
「不許說!那次是意外……」陸聽溪滿面漲紅,那事她想起一次窘迫一次。
陸修業詫異道:「那次我明明瞧著謝少爺臉色難看至極,最後卻是不了了之,我原還替你發愁這事被爹娘知曉了該怎麼好呢,誰知是虛驚一場。」
「這樣想來,你就是唯一一個得罪過謝思言還全須全尾活著的人。你說他留著你的小命,莫不是打算……」
陸修業問話時轉頭,正瞧見妹妹的瑩白小臉,漸收了笑。
他妹妹小小年紀便生得仙姿華色,玉雪可人,又聰穎靈慧,精擅丹青,不知引來多少狼崽子的覬覦。爹娘本想將妹妹的婚事早早定下,但議了兩三次親,都因著各種各樣的緣由沒成,也是奇了怪了。後來母親經人引薦,尋著一位高僧,高僧說妹妹十五歲前不宜定親,也就休了定親的心思。
如今各方都在觀望陸家之事,他聽說有些浪蕩子垂涎妹妹已久,竟盼著陸家就此倒下,他們好趁勢撿漏。
陸修業冷哼。那些人高興得太早,陸家才不會輕易傾頹。
陸聽溪知兄長想到了何事。那個夢后,她一直在揣測那個暗保陸家的神秘人會是誰,但始終沒有頭緒。
如今那人尚未出手,陸家的轉機也尚未到來,只要靜靜等待,總能尋得機會找出那人。
行至一窄道,馬車忽停。
一輛馬車擋了道,從上頭下來個盛裝的姑娘。
是左嬋。
陸聽溪與左嬋一向不對付,又急著去陶然亭,只讓她挪個地方出來。
左嬋看出陸聽溪有事在身,本想拖延,但思及陸家那事還沒個說法,也不敢造次,何況自家身邊也沒個幫手,遂想著等陸聽溪落魄了再寒磣她不遲,笑著客套幾句,正要讓開,卻聽一陣車馬人聲由遠及近傳來。
對方人馬近了,陸修業瞧見內中最大的那輛馬車上有宗室的徽記。
小道還堵著,左嬋忙命人讓路。
馬車內坐著的是楚王之孫,沈惟欽。
陸家兄妹以為他會徑直過去,只各自下來朝馬車施禮,誰知沈惟欽竟下了車。
沈惟欽生得俊逸,惹眼非常。他一下車,徑直將目光定在陸聽溪身上,竟是滿面迷茫恍惚,甚至近前幾步,似想將她瞧個清楚。
陸聽溪見沈惟欽舉止怪異,不明所以。不過在夢裡,這個宗室子不是在兩月前就已經病死了嗎?她還想,若他不死,將來就能承襲王爵。
一旁的侍從見主子盯著人家姑娘半晌不動,硬著頭皮上前提醒說還要趕早入城。
這位小爺也不知怎的,自打兩月前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非但脫胎換骨,還變得古古怪怪,換了個人似的。
陸聽溪不知是否因著剛去祭奠了沈安,她總覺沈惟欽有些舉動神情透著沈安的影子——沈安在陸家待了八年,她對他還算有些了解。
不過她很快摒除了這個離奇的念頭。她還要趕路,或許還要籌謀見謝思言之事。
陸聽溪正想離開,卻聽沈惟欽問她兄長:「敢問尊駕高姓大名?」
同一時刻,江廓隨著謝三公子一路往魏國公府內走。
這些公侯之家總讓他深感壓抑。他這樣的人,一輩子也趕不上這些勛門子弟。即便他拼死拼活往上爬,跟這些生來便是貴胄的仍不能比。
國朝爵位難得,公爵更是鳳毛麟角,遑論謝家這樣富極貴極的百年豪族。他家世本也不差,但那也得看跟誰比,謝家的茅房都比他的書房大。
他與這些人根本不是一個等次的。
若非他急於打探消息,今日也不會走這一趟。
他得確定陸家的事嚴重與否,而後決定今後是否還要如從前一樣巴著陸家。
將至謝三公子的外書房,身後忽傳來此起彼伏的行禮聲。
江廓循聲望去,但見方才還往來有序的僕從,此時不論正在做甚,都齊齊停了手中事項,就地屈身行禮,畢恭畢敬。
一個身披玄色縷金鹿獻靈芝對襟披風的高挺身影自抄手游廊大步而來,所過之處,下人惶惶伏低一片。然而他自始至終目不斜視,腳步未曾稍停。
玄色廣袖的披風隨步飄曳,愈顯來人氣宇超拔,鳳表龍姿。
放眼京師,再沒有哪家豪門公子能有這等排場氣度。
謝三公子瞬間收起嬉笑之色,忙趨步迎上前。
江廓僵了一下。他今日來的真不是時候,竟正碰上歸京的謝思言。
沈惟欽扣蓋的力道反更重一分:「世子既隨身攜帶,想來也並非見不得人,眼下這般如臨大敵,不知是為哪般?」
謝思言冷冷乜斜他,半晌,忽命車夫停車。
「我給閣下兩條路,其一,即刻下車;其二,安生坐著。」
沈惟欽冷臉片刻,倏而笑道:「得罪了。」言罷鬆手,回了先前的位置坐下。
謝思言吩咐車夫仍舊行路,慢條斯理用茶:「閣下適才提起什麼好玩好動的小姑娘,不知其意何在?莫非是有了心儀之人,想琢磨琢磨小姑娘的心思,轉去討好心上人?」
「我縱要討好心儀的姑娘,也不來向世子取經。世子既未定親又無家室,怕比我更是不如,我問了也是徒勞。」沈惟欽笑道。
他語似玩笑,面上卻無諧謔之色。
謝思言捏著茶盞的手指微收,少刻,擱了茶盞:「尊駕莫急,說不得即刻就有人要為尊駕牽紅線。等尊駕成了婚,我少不得還要向尊駕討教幾句寵妻心得,為我將來成婚預備著。還望尊駕屆時不吝賜教。」
這便是已然洞悉泰興公主嫁女意圖,拿高瑜噁心他。
沈惟欽笑意漸斂,目光轉冷,不再言語。
到得公主府門外,謝思言遞了樣東西給楊順,依舊喝茶翻書。
沈惟欽暗瞥了眼角落裡的箱篋,回身下車。
立在公主府門口等待時,沈惟欽喚來厲梟。
「等謝思言下車,你就著人借故近前,想法子看看車內情形。」他目視前方,淡淡道。
厲梟道:「小爺怎知謝思言會下車?若他始終不下車,是否要引他下來?」馬車裡那位可是連一星半點挪地方的意思都無。
沈惟欽道:「他會下來。」
下人報說沈惟欽到了,泰興公主下令將人領進來,又有人遞了封帖子進來。
泰興公主打開一看,面色陡沉。
高瑜問出了何事,泰興公主一眼瞪來:「都是你惹的禍根!」將帖子甩給她。
高瑜指尖蔻丹未乾,還包著帕子,不便看帖,讓丫鬟念與她聽。聽了開頭她便怔住,竟是謝思言的帖子!
謝思言說,他已知曉泰興公主插手順天府審案之事,公主但凡是個聰明的,就作速罷手,否則他必讓她悔之不及。
字字鋒銳,句句威脅。
高瑜知道謝思言手段萬端,說到必做到,況且她母親這回確實不佔理。
「他跟陸家又無甚過硬交情,若非你從前惹了他厭惡,他怎會管這等閑事!」泰興公主怒道。
憑著謝思言的本事,大可徑直差人去順天府衙門,只要知會一聲,順天府尹自會丟開她的命令,接下案子。他這般兜圈子,說什麼讓她罷手,不過是想管了閑事再給她添一把堵。
謝思言說他稍後登門,泰興公主不敢拒之門外,頭疼一回,傳命出去迎接魏國公世子。
此時,又有人來稟說陸家五姑娘前來拜訪。
泰興公主知這是沖著今日之事來的,額頭青筋直跳,想了一想,傳命將人領進來。
陸聽溪才在大廳站穩,就聽外頭有人通傳說沈惟欽到了。
高瑜的目光在陸聽溪臉上定了少頃,側頭跟泰興公主耳語幾句。泰興公主蹙眉,斥她一句,讓陸聽溪暫轉去廳內那扇填漆描金百寶屏風后。
沈惟欽入得廳來,施禮:「楚府鎮國將軍惟欽拜見堂姑母,堂姑母萬安。」
陸聽溪將外頭動靜聽了個一清二楚。
沈惟欽的這個爵位與自稱,大有講究。
國朝定製,親王爵位由親王世子承襲,其餘諸子封郡王;郡王爵位由郡王嫡長子承襲,其餘諸子授鎮國將軍;鎮國將軍爵位不可承襲,其子全部降等襲爵,授輔國將軍,孫輩仍降等襲爵,代代推之,一直降到奉國中尉為止。
宗室爵位以親王為尊,郡王及其之下的爵位的正式全稱均以本支親王封號開頭,以別宗室脈系。譬如沈惟欽的祖父是楚王,便是楚王一支,沈惟欽的父親封郡王,封號武陵,全稱是謂楚府武陵王,自稱時加名諱,略去國姓。
不過沈惟欽將來就是楚王了。
泰興公主客套幾句,直奔正題:「今日喚你過來,不過閑話幾句家常——你與左家之事,我略有耳聞。你如今也到了成婚的年紀,不知你母親可另為你物色了親事?」
高瑜坐在泰興公主身側,暗暗打量沈惟欽。
她向有識人之能,沈惟欽絕非池中物。這種人名利心極強,不會推拒她這門親事。李氏是個沒主意的,事事聽兒子,沈惟欽點頭,這事就成了。
她又掃了眼屏風。
她跟那些世家千金語不投機,先前也只見過陸聽溪一回,那還是四五年前的事,儘管她後頭也對陸聽溪的貌美與才高之名有所耳聞,卻也並未放在心上。
而今的陸聽溪已長成亭亭少女,瑰姿玉色,容音皆妙,她方才乍見之下,心驚不已。
頭一個反應就是不能讓沈惟欽瞧見她,雖然沈惟欽應當已在去陸家拜會時見過了陸聽溪。
她讓陸聽溪立在屏風后,有個隱微的小心思。
她虛榮心重,又一貫不喜比自己風頭盛的女人,她想讓陸聽溪親眼看著前幾日才與陸家攀交的沈惟欽,今日轉過頭來對她們母女俯首帖耳。
所以她讓母親現在就挑起話頭。沈惟欽不會不明個中隱義,實無理由拒絕。
「此事不勞姑母費心。侄兒此次前來,是為陸家之事。」沈惟欽一句帶過泰興公主挑起的話頭,反而徑直提起了陸家之事。
泰興公主母女二人俱是一愣。
高瑜幾乎失態站起,沈惟欽莫非前頭十幾年只顧著暗地裡勤用功、明面上扮紈絝,在姻緣事上格外遲鈍?
泰興公主自覺失了顏面,忍了幾忍,終是將話說得更淺白了些:「姑母瞧著你是個好的,不過暫且時運不濟罷了。姑母也不大看重什麼爵祿官位,你們這些小輩,為人踏實信靠才最要緊——不如我明日將你母親請來,計議一下你的婚事……」
「侄兒已說了,此事不勞姑母操心,」沈惟欽抬頭,神色冷然,「姑母的圈子兜完了,便來說說陸家之事;若還沒兜完,姑母自說自的,侄兒只作不聞便是。」
「你……可真本事……好樣的!」泰興公主氣得語無倫次,張口要喚侍衛,卻陡然想起眼前這個是她的堂侄兒,不是那些能任由她宰割的尋常之輩。
錦屏后的陸聽溪往泰興公主的方向瞥了眼。
她聽聞這位公主實則並不受今上待見,只是因著是唯一一個如今尚在世的公主,行事格外跋扈。
高瑜忽而步至沈惟欽身前,朝他使眼色:「表兄縱惱母親信中言語強硬,也不當如此意氣。表兄何必為自己樹敵?快些認個錯……」
是了,沈惟欽也是個傲到骨子裡的,母親言語一向強硬,怕是在信中惹惱了他——他不肯接母親的話,她只能想到這麼一個緣由。
「高姑娘,」沈惟欽冷哂,「一個公主插手衙門公事,無論擱到哪裡,你們都不佔理。如今非但胡攪蠻纏,還讓我認錯,你們若實在不肯要臉面,不如我出去貼個告示為高姑娘招親?就說高姑娘年既及笄,尋婿不得,茲以張榜,納賢招親,如何?」
竟是改稱高姑娘,連表妹都不叫了。
高瑜已是氣得口不能言,面色陣紅陣白,牙關緊咬。
這都是些什麼話!
立在屏風之後的陸聽溪挪了挪步。
沈惟欽這番作為,倒有些像沈安。沈安長於市井,嘴皮子伶俐得很,她曾見他與一小廝爭持,氣得那小廝要撲上去撕他的臉,沈安似是霎時被那氣勢懾住了,扭頭瞧見她,逃命似地跑來,哆哆嗦嗦讓她救他。
落後她命人將那小廝拉走,沈安對她千恩萬謝,又叫住她,赧然自道他而今只能做些雜活,總被前院那伙吃乾飯的欺壓,想去她兄長身邊做個書童。
陸修業那會兒確實缺個書童,但沈安這等來歷的顯然輪不上這差事,沈安自家也知,遂懇求她給他個機會,他識得幾個字,頭腦也活絡,最是合適不過。
他又說,他知她仍對他不放心,等他做了陸修業的書童,他就能時常在他們這些主子跟前露臉,也便於他們考察他的人品。
他見她不表態,作勢要下跪拜她,卻剛好露出補丁疊補丁的一塊衣袖。那不知打了幾層補丁的袖子已被磨破,內里一片烏青淤血的傷口隱約可見,像是新傷。他撤肘避開她的視線,局促訕笑。
寒酸可憐。
她想了一想,答允向父兄推薦他。轉回頭想起沈安說前院有幾個吃乾飯的,著人一查,果有幾個作威作福、偷奸耍滑的小廝。她讓母親辦了那幾個小廝,那幾個小廝倒也認罪,只是反指沈安刁滑,可恨他們並無證據。
謝思言也說過,沈安此人工於心計。她幼時懵懂,年歲漸長后,也漸有此認知。但沈安的確洗心革面,並未做甚不軌之事,還為陸家出過不少力,陸家便一直留用他。
外頭劍拔弩張,久久相持不下,陸聽溪站得乏了,悄悄蹲身舒活筋骨。
沈惟欽正與泰興公主母女對峙,忽瞥見那扇填漆描金百寶屏風邊沿,一小截綉著薔薇寶相的淺色裙角順著光潔的大理石地磚劃出一點,像個尾巴尖。後頭這尾巴的主人後知后覺發現自己露了餡兒,一把將裙角扯回,那淺色的尾巴尖便沒再劃出。
謝思言往公主府內行去時,楊順大氣都不敢出。
世子爺為了在人前避嫌,不便與陸姑娘一同入府,須稍待片刻。陸姑娘此番到的時候太巧了,竟正碰上沈惟欽。
世子爺方才等在外頭時,幾乎把手裡的茶杯捏碎。
謝思言到得大廳門口,先往裡掠視一圈。
目光在錦屏處定了定,又冷眼寓目沈惟欽。
欲待提步,正聽見泰興公主怒道:「我就以陸家之事拿捏你了,你奈我何?陸家老爺子不幾日便被錦衣衛押回京了,我想法子拖也能將這案子拖個十天半月,我倒要看陸家屆時如何!」
「我才要看看公主屆時如何跟祖宗交代,」謝思言大步入內,「太-祖早有嚴令,後宮不得干政,后妃尚且如此,公主莫非就高一等?國朝自立國之初便代代謹遵,公主竟偏要違忤,膽量不小。」
他字句鏗鏘沉定,語聲冷得砭骨:「亦或者,公主認為自己嫁了人便不受宗室約束了?那不如我將公主幹政之事公之於眾,讓今上將公主褫奪封號、廢為庶人,公主以為如何?」
「這畫怎麼回事?」
陸聽溪道:「這上頭畫的是三姐。」
這畫的來歷起自三兩年前的一件小事。
有一回闔府春遊,才出城,三姐陸聽芝就跟二姐陸聽惠起了齟齬。陸聽芝自來是個直爽性子,當即便要回去。她下了馬車,又摘了頭上花冠,才走幾步就被她娘孟氏揪住。
母親出來做和事老,兄長也出來調停。
沈安突然接茬:「這四下里風景如畫,三姑娘棄車丟冠也是一幅畫。不如回去后,讓姑娘把這情景畫下來。」
其時,沈安已是兄長伴讀,隨府上幾位少爺一道就學,鋒芒初露。沈安口中的「姑娘」指的是她——他稱呼府上其他姑娘都會在前面加序齒排行,對她則直呼姑娘。
三姐即刻回嗔作喜,連聲道好:「我早想讓淘淘畫我了!淘淘你可要答應,回去就畫!」又擔心她記不住自己方才的嬌俏情態,忙忙重新戴了花冠爬上馬車,特特放慢舉動,又做了一次棄車丟冠,連聲喊「淘淘看仔細」,惹得眾人笑成一團,又紛紛誇讚沈安會圓場。
當日回去,她就畫了這幅畫。三姐奪過來一看,發現她沒把她的眉眼畫清楚,還很是遺憾。
她笑道:「朦朧隱約更顯意趣,所謂『隔霧看花』,正是謂此。」
三姐噘嘴:「那你再給我題兩句詩。」
她一時想不出題什麼好,轉去尋兄長。沈安當時也在,掃了那畫一眼,笑道:「我看,不如題『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姑娘以為如何?」
兄長險些一口茶噴到畫上;「你這話被先生聽去了,非拎了戒尺把你的腦袋敲肚裡不可!」
她也是忍俊不禁。
「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出自李白的《贈孟浩然》,大意是青春年少摒棄華車官帽,皓首年邁隱遁世外山林,此間「紅顏」意指少年,而非女子。這兩句詩無論含義還是情思,都與這幅畫風馬牛不相及。
「我倒覺著不拘這個,本就是一時起興之作,但凡有一處合得上,便不算不匹。」沈安道。
眾人笑了一回,她提筆將這兩句詩題了上去。沈安端視片刻,忽道:「三姑娘難得求了張畫,姑娘可要好生收著。」
三姐當下附和:「正該如此,我素日毛毛躁躁的,這畫擱我那兒不幾日就找不見了,還是淘淘幫我存著穩妥。」
她就將此畫收了起來。天長日久,若非今日重見,她都忘了自己還畫過這麼一幅畫。
「今日適逢泰興公主母女到訪,搜羅得匆忙,未及細看,大約是撈舊畫時不小心把這畫帶了出來。」陸聽溪見謝思言盯著這畫的目光越發陰沉,不明所以。
「你仔細看第一句詩。」
陸聽溪盯了半日,困惑道:「我寫錯字了?」
謝思言緘默,半晌,道:「『紅顏棄軒冕』,是謂『安』。」
他見她仍沒懂,道:「『紅顏』在此為女,棄軒冕,即棄車丟冠留家中,女留家中,為『安』。」
陸聽溪有些無法理解文人的思路:「這是否太過牽強?」她才要說「安」的寓意也沒甚不好,瞧見謝思言的神色,回過味兒來。
他是說,這詩句正合著沈安的名字?以他對沈安的厭惡,若真是因此,那面色不好看還勉強說得通。
謝思言又道:「你可曾細想過沈安之死?」
「你想想看,怎就那麼巧,偏生趕上你們出行時出事?而且,那幫賊人為何要衝你一個小姑娘殺來?」謝思言尾音揚起,拋題給她。
陸聽溪蹙眉:「你是說……」
男人傾身:「想到什麼了?」
「那伙賊人是策劃劫扣祖父的那幫人雇來的?他們欲抓了祖父的家眷去威脅祖父?」
謝思言緘默。
小姑娘支頤深思:「似乎也有可能,那伙賊人出現一月後,祖父那頭就出事了……不過,世子為何忽然提起此事?」
謝思言倚在木紋隱起若蒼龍鱗的樹榦上,盯著面前的少女看。
他突然意識到兩件事。
——沈安在陸家待了八年,在沈安經年累月的刻意引導下,陸聽溪對他的看法早已定下。在陸聽溪眼中,沈安就是個身世飄零的可憐人。沈安迷途知返,願意上進,她就給他機會,權作行善。
——再論沈安之死。莫說沈安行事審慎,聽溪並不知沈安對她的心思,縱然知道,也不會想到沈安是蓄意赴死。
是個正常人都想不到。
愛而不得,不惜放棄錦繡前程,甚至放棄自家性命,以己身之死設局,也要博得心上人的終生銘記——如此瘋狂,如此極端。但他當時聽了沈安之死的前後,卻是即刻就明白了前因後果。
他跟沈安,其實是一類人——
但凡所求,必要得到。縱無法得到,無論如何也要刻下獨屬於自己的烙印。
不計代價。
他甚至懷疑沈安故意讓聽溪留著那幅畫,就是為了今日這一刻——沈安算到他早晚看到這幅畫。但他縱看到了,知曉了詩句背後的啞謎,也不能將那畫奪走,因為上面畫的是陸家小姐。
謝思言冷笑,那又如何呢,他沈安只能用這些拐了百八十道彎的隱晦法子自求安慰,而陸聽溪的未來,註定與他無關。
沈安即便後來人模狗樣的,也還是當年那個心機深沉、狠辣陰毒的沈安,只是學會了掩藏,學會了以示弱博利。沈安最真實的面孔,從不會讓陸聽溪瞧見。
他本打算今日順勢將沈安之事與陸聽溪說道清楚,眼下卻轉了主意。
陸聽溪對沈安的看法恐非朝夕可改,他與沈安向來不和,陸聽溪大抵不會信他對其的考語。等陸聽溪與他關係更近些,就好辦些了。日子久了,沈安這個人,就會逐漸淡出陸聽溪的記憶。
「無事了,你先回。」謝思言輕聲道。
陸聽溪沉默少頃,道:「我會處置了那畫。」言罷,重新背上她的龜殼,告辭而去。
謝思言凝望她的背影。
很好。看小姑娘神色,應是雖仍覺牽強,但已開始耿耿於懷了。種下顆種子,往後再揭露沈安的真面目就好辦一些了。
楊順不敢打攪世子目送陸姑娘,等陸姑娘走遠了才趨步上前。
謝思言依舊目視遠方:「何事?」
「世子,董家人來訪,還是為著上回的事,來跟您致歉的。」
那日壽宴之後,董家人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為著董佩得罪世子一事,幾度來國公府賠禮,但世子自始至終都沒鬆口揭過此事。如今董家人竟找到書院來了。
楊順在謝思言身後亦步亦趨:「他們說可為世子分憂——他們可以幫世子推掉保國公府那門婚事,只求世子莫透出去。」
國公爺一直惦記著世子的婚事。上回上巳節就讓世子出門相看,但被世子推了,國公爺為此惱了好幾日。近來又物色了一門親事,女家是保國公家的小姐。
不出意外,世子明年春后就能入仕,國公爺這是打算事先為世子鋪路。
韋弦書院的規矩是每半月得休一日假,世子也不能總待在書院,總有回府的時候。
謝思言面色冷凝,半晌,道:「董家這是還沒死心,不過是存了私心而已。我要推掉婚事,還用不著他們插手——去跟他們說,想為我分憂,就想法子撮合沈惟欽和高瑜。若成了,既往不咎。」
上回他用一個箱篋就試出來了,沈惟欽對陸聽溪確是格外不同。
楊順驚愕。
這招高。
殲敵於萌芽,使的還是旁人的刀。
世子為著情敵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
兩日後,陸聽怡得信,順昌伯府那邊沒能談攏,孔綸牽線不成,已來跟老太太謝罪了。
意外之喜。陸聽怡急急跑去找小堂妹。
「淘淘,你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先前祖母還與我說,親事快定下了,怎如今順昌伯府那頭突然就轉了態度?」
陸聽溪道:「許是出了什麼變故。」
陸聽怡也不過是一時卸掉了心頭重擔,來找人共享欣喜而已,並沒指望小堂妹能為她解惑。
她那日已和崔鴻赫通了氣兒,如今端等著崔家那頭來跟祖母表意了。
陸聽溪見大堂姐雙眸晶亮、滿面紅潤,不由想,她這大堂姐向來溫婉內斂,私下去見崔鴻赫也是猶豫了許久,她還沒見大堂姐這樣欣悅過。
此番若大堂姐的婚事能定下,祖父歸來,想也欣慰。
陸聽怡瞧見小堂妹的打量,面上更紅了些,隨即又是一頓,小堂妹目光里並無揶揄之色,似並不十分理解她的心緒。
「淘淘從無心悅之人?」
問話突然,陸聽溪怔了下,點頭。
陸聽怡暗嘆堂妹確是沒開竅,拉住她,低聲道:「等淘淘也有了心儀之人就懂了。有了心上人,便會時時念他,連瞧見與他相關的物件都會面紅心跳。」
陸聽溪目露迷惘,如此奇奧嗎?
府上女孩們的日常起居與就學的時辰俱是定好的。上午去學里聽邱先生教書,下午做功課、練女紅,陸聽溪因著學畫,下午多是去郭先生那裡聽課——郭先生是陸文瑞給她請的丹青大家,教畫之外,還指導她練字,陸聽溪勤學,天分又高,故書畫都是一絕。
今日郭先生有事未來,她便攜了畫具,往園子里寫生。
才讓檀香將畫具擺好,就聽身後傳來一陣笑聲:「范景仁在《東齋記事》中記道,『有趙昌者,漢州人,善畫花,每晨朝露下時,遶欄檻諦玩,手中調采色寫之,自號「寫生趙昌」。』我聞表妹亦每日寫生不輟,堪可謂法古佳話。」
聲音清潤,竟是孔綸。
陸聽溪一頓,回頭施禮,又道:「表兄謬讚,我並非每日皆來——我才想起,母親說要讓我下午練女紅來著,失陪了。」言罷便走。
陸聽溪將越過孔綸時,忽聽他嘆道:「我方才去跟太夫人致了歉。許諾之事未成,我亦愧怍,若得機會,必另尋他償。」言罷便走。
「不敢勞表兄費心,此事本也非表兄之過,表兄無需攬咎。」
孔綸莞爾而笑:「表妹似是厭我。可我記著上回在點心鋪子里偶遇時,表妹還不是這般態度。」
陸聽溪只道他多心,領著檀香往園外去。
「順昌伯府與貴府結親之事本已將成了,誰知昨日忽著人來與我說,這親做不了了。我再三探問才知,順昌伯驚聞泰興公主之女高瑜瞧上了原要與貴府大姑娘說親的三孫兒,攝於泰興公主強勢之名,怕兩頭得罪,這才休了與貴府做親之心。」
「那高姑娘是如何看上順昌伯府子弟的?又為何這般巧的,在我牽線時,出了這等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不知表妹是否能為我解惑?」
孔綸的聲音極輕極緩,但沒來由地透出一種無形的壓迫。
他今日根本就是沖著她來的。陸聽溪微壓唇角。
孔綸口中那些事,皆是謝思言的謀划。謝思言前次與她說的上策便是這個——放謠言於順昌伯府,讓其以為高瑜看上了他家子弟,令其自己放棄與陸家結親。
但這些,她不可能告訴孔綸。
她想一走了之,步子不停,卻聽身後的孔綸腳步緊追不捨,飛快逼近。
「表妹若能為我解惑,我可答表妹一個問題。表妹不要小瞧我,我知道的事很多,」孔綸笑得溫煦,「譬如,孫懿德孫大人究竟為何出面幫陸家解難,可是得了誰的授意?」
歸家后,陸聽溪見母親葉氏面色難看,以為是因她回得晚了要訓她,正琢磨著怎麼躲過去,就聽葉氏道:「淘淘這陣子還是少出門的好,以免碰上什麼浮浪之人。」
淘淘是陸聽溪的乳名,葉氏看她幼時總淘氣搗蛋,遂擬了這個乳名。陸聽溪的父親聽后大讚,說淘淘者,水流貌也,和樂貌也,寓意極好,於是就這麼定了下來。
陸聽溪即刻懂了母親的意思。
祖父失蹤后,陸續有幾戶勛貴家的孟浪子弟著人來傳話說,若陸家肯以她的親事為交換,他們便可請家裡幫忙疏通打點,陸家將人全轟了出去。今日怕是又來了一撥。
不過這幫人約莫過不久就該消停了。她聽聞遣媒來陸家無理取鬧的子弟無一例外遭了秧,不是被自家老子打個半死,就是出門摔斷腿,邪乎得很。
「你廓表哥今兒還勸我不必憂心,說你祖父這事不日便能平息,但願借他吉言。」葉氏嘆道。
她將女兒拉進懷裡,撫著她的背脊:「雖說你再過兩年才十五,但娘也幫你留意著。等你祖父這事過去,娘便幫你仔細挑挑,必定給你選個頂好的夫婿。」
葉氏低頭一看,見女兒面上全無羞赧之色,顯是又神遊天外去了,神色一僵。
她這女兒和別家姑娘不一樣。別家姑娘瞧見俊美少年郎都是含羞帶怯,她家女兒偏偏無動於衷。她猶記得有一回,淘淘正坐在園子里對景作畫,家裡來了貴客,內中有個樣貌風流的公子,是永定侯府世子,府上幾個姑娘都挖空心思露臉兒,淘淘倒好,跟人家行了禮就該做甚做甚。後頭終於從椅子里起來,卻是上前說人家擋了她的視線,請人家去別處看景去。
她至今都記得永定侯世子當時那神情。
葉氏嘆息,罷了,女兒年歲還小,興許過幾年就開竅了。
陸聽溪一回到物華院,就開始給甘松和檀香兩個丫頭交代差事。
「姑娘讓奴婢們盯著二太太?」甘松滿面不解。
陸家統共三房,她們太太是長媳,底下的二太太和三太太雖則平日里和太太偶有齟齬,但大面兒上過得去,三個房頭也算是相安無事,近來沒聽說二房和大房這邊有甚衝突。
「你們盯著便是,旁的不需知曉。」
檀香與甘松一道應諾。檀香便是今日跟隨陸聽溪入桃林的丫鬟。她站得遠,不知究竟,但這不是她該操心的事。
她只是有些為自家姑娘著急。京城上下怕是沒有不想嫁給謝世子的千金閨秀,陸家和謝家有一層拐了百八十道彎的親戚關係,關係不硬,但能和謝家有這層牽扯已是羨煞旁人了,她家姑娘又生得玉人一樣,還和謝世子有些交情——在她看來,互為對頭也算交情。何況謝世子只是嘴上不饒人,實則並未為難過姑娘。
若她家姑娘多留個心眼,未必就入不了謝世子的眼。要是嫁入謝家,她家姑娘往後在這京城裡就能橫著走了。
亦且,謝家乃朱輪華轂的百年豪門,家中金山銀山幾輩子都花不完,姑娘若做了謝家少奶奶,且是富極貴極,京中那些千金小姐怕都要眼紅得滴血。
陸聽溪卻在為祖父暗禱。
祖父自該逢凶化吉,否則好人沒有好報,豈非沒了天理。
祖父雖居高位,但自來耿介,仁澤廣被。有一年雪災,祖父往京師周邊諸縣賑濟,見百姓房屋坍塌,夜宿雪地,而朝廷的賑濟銀遲遲不下,當即將自己在附近添置的莊子並兩處宅邸讓出來,給災民安置,又自掏腰包多設了幾處粥廠,保障百姓得以果腹。
祖父對家中男孩要求嚴苛,貫來不苟言笑,對女孩卻頗親和慈愛,祖母常打趣說,在祖父那裡只有女孩兒是親生的,男孩兒全是撿來的。
約莫因著她是最小的孫女,祖父對她頗多偏疼,在她面前時常顯出小孩性情,還三不五時塞體己銀子給她。此番南下,祖父臨行前還私下裡問她想要什麼,他給她捎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