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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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畫的來歷起自三兩年前的一件小事。
有一回闔府春遊, 才出城, 三姐陸聽芝就跟二姐陸聽惠起了齟齬。陸聽芝自來是個直爽性子,當即便要回去。她下了馬車, 又摘了頭上花冠, 才走幾步就被她娘孟氏揪住。
母親出來做和事老, 兄長也出來調停。
沈安突然接茬:「這四下里風景如畫, 三姑娘棄車丟冠也是一幅畫。不如回去后, 讓姑娘把這情景畫下來。」
其時, 沈安已是兄長伴讀,隨府上幾位少爺一道就學, 鋒芒初露。沈安口中的「姑娘」指的是她——他稱呼府上其他姑娘都會在前面加序齒排行, 對她則直呼姑娘。
三姐即刻回嗔作喜,連聲道好:「我早想讓淘淘畫我了!淘淘你可要答應,回去就畫!」又擔心她記不住自己方才的嬌俏情態, 忙忙重新戴了花冠爬上馬車,特特放慢舉動, 又做了一次棄車丟冠,連聲喊「淘淘看仔細」, 惹得眾人笑成一團, 又紛紛誇讚沈安會圓場。
當日回去, 她就畫了這幅畫。三姐奪過來一看, 發現她沒把她的眉眼畫清楚, 還很是遺憾。
她笑道:「朦朧隱約更顯意趣,所謂『隔霧看花』,正是謂此。」
三姐噘嘴:「那你再給我題兩句詩。」
她一時想不出題什麼好,轉去尋兄長。沈安當時也在,掃了那畫一眼,笑道:「我看,不如題『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姑娘以為如何?」
兄長險些一口茶噴到畫上;「你這話被先生聽去了,非拎了戒尺把你的腦袋敲肚裡不可!」
她也是忍俊不禁。
「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出自李白的《贈孟浩然》,大意是青春年少摒棄華車官帽,皓首年邁隱遁世外山林,此間「紅顏」意指少年,而非女子。這兩句詩無論含義還是情思,都與這幅畫風馬牛不相及。
「我倒覺著不拘這個,本就是一時起興之作,但凡有一處合得上,便不算不匹。」沈安道。
眾人笑了一回,她提筆將這兩句詩題了上去。沈安端視片刻,忽道:「三姑娘難得求了張畫,姑娘可要好生收著。」
三姐當下附和:「正該如此,我素日毛毛躁躁的,這畫擱我那兒不幾日就找不見了,還是淘淘幫我存著穩妥。」
她就將此畫收了起來。天長日久,若非今日重見,她都忘了自己還畫過這麼一幅畫。
「今日適逢泰興公主母女到訪,搜羅得匆忙,未及細看,大約是撈舊畫時不小心把這畫帶了出來。」陸聽溪見謝思言盯著這畫的目光越發陰沉,不明所以。
「你仔細看第一句詩。」
陸聽溪盯了半日,困惑道:「我寫錯字了?」
謝思言緘默,半晌,道:「『紅顏棄軒冕』,是謂『安』。」
他見她仍沒懂,道:「『紅顏』在此為女,棄軒冕,即棄車丟冠留家中,女留家中,為『安』。」
陸聽溪有些無法理解文人的思路:「這是否太過牽強?」她才要說「安」的寓意也沒甚不好,瞧見謝思言的神色,回過味兒來。
他是說,這詩句正合著沈安的名字?以他對沈安的厭惡,若真是因此,那面色不好看還勉強說得通。
謝思言又道:「你可曾細想過沈安之死?」
「你想想看,怎就那麼巧,偏生趕上你們出行時出事?而且,那幫賊人為何要衝你一個小姑娘殺來?」謝思言尾音揚起,拋題給她。
陸聽溪蹙眉:「你是說……」
男人傾身:「想到什麼了?」
「那伙賊人是策劃劫扣祖父的那幫人雇來的?他們欲抓了祖父的家眷去威脅祖父?」
謝思言緘默。
小姑娘支頤深思:「似乎也有可能,那伙賊人出現一月後,祖父那頭就出事了……不過,世子為何忽然提起此事?」
謝思言倚在木紋隱起若蒼龍鱗的樹榦上,盯著面前的少女看。
他突然意識到兩件事。
——沈安在陸家待了八年,在沈安經年累月的刻意引導下,陸聽溪對他的看法早已定下。在陸聽溪眼中,沈安就是個身世飄零的可憐人。沈安迷途知返,願意上進,她就給他機會,權作行善。
——再論沈安之死。莫說沈安行事審慎,聽溪並不知沈安對她的心思,縱然知道,也不會想到沈安是蓄意赴死。
是個正常人都想不到。
愛而不得,不惜放棄錦繡前程,甚至放棄自家性命,以己身之死設局,也要博得心上人的終生銘記——如此瘋狂,如此極端。但他當時聽了沈安之死的前後,卻是即刻就明白了前因後果。
他跟沈安,其實是一類人——
但凡所求,必要得到。縱無法得到,無論如何也要刻下獨屬於自己的烙印。
不計代價。
他甚至懷疑沈安故意讓聽溪留著那幅畫,就是為了今日這一刻——沈安算到他早晚看到這幅畫。但他縱看到了,知曉了詩句背後的啞謎,也不能將那畫奪走,因為上面畫的是陸家小姐。
謝思言冷笑,那又如何呢,他沈安只能用這些拐了百八十道彎的隱晦法子自求安慰,而陸聽溪的未來,註定與他無關。
沈安即便後來人模狗樣的,也還是當年那個心機深沉、狠辣陰毒的沈安,只是學會了掩藏,學會了以示弱博利。沈安最真實的面孔,從不會讓陸聽溪瞧見。
他本打算今日順勢將沈安之事與陸聽溪說道清楚,眼下卻轉了主意。
陸聽溪對沈安的看法恐非朝夕可改,他與沈安向來不和,陸聽溪大抵不會信他對其的考語。等陸聽溪與他關係更近些,就好辦些了。日子久了,沈安這個人,就會逐漸淡出陸聽溪的記憶。
「無事了,你先回。」謝思言輕聲道。
陸聽溪沉默少頃,道:「我會處置了那畫。」言罷,重新背上她的龜殼,告辭而去。
謝思言凝望她的背影。
很好。看小姑娘神色,應是雖仍覺牽強,但已開始耿耿於懷了。種下顆種子,往後再揭露沈安的真面目就好辦一些了。
楊順不敢打攪世子目送陸姑娘,等陸姑娘走遠了才趨步上前。
謝思言依舊目視遠方:「何事?」
「世子,董家人來訪,還是為著上回的事,來跟您致歉的。」
那日壽宴之後,董家人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為著董佩得罪世子一事,幾度來國公府賠禮,但世子自始至終都沒鬆口揭過此事。如今董家人竟找到書院來了。
楊順在謝思言身後亦步亦趨:「他們說可為世子分憂——他們可以幫世子推掉保國公府那門婚事,只求世子莫透出去。」
國公爺一直惦記著世子的婚事。上回上巳節就讓世子出門相看,但被世子推了,國公爺為此惱了好幾日。近來又物色了一門親事,女家是保國公家的小姐。
不出意外,世子明年春后就能入仕,國公爺這是打算事先為世子鋪路。
韋弦書院的規矩是每半月得休一日假,世子也不能總待在書院,總有回府的時候。
謝思言面色冷凝,半晌,道:「董家這是還沒死心,不過是存了私心而已。我要推掉婚事,還用不著他們插手——去跟他們說,想為我分憂,就想法子撮合沈惟欽和高瑜。若成了,既往不咎。」
上回他用一個箱篋就試出來了,沈惟欽對陸聽溪確是格外不同。
楊順驚愕。
這招高。
殲敵於萌芽,使的還是旁人的刀。
世子為著情敵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
兩日後,陸聽怡得信,順昌伯府那邊沒能談攏,孔綸牽線不成,已來跟老太太謝罪了。
意外之喜。陸聽怡急急跑去找小堂妹。
「淘淘,你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先前祖母還與我說,親事快定下了,怎如今順昌伯府那頭突然就轉了態度?」
陸聽溪道:「許是出了什麼變故。」
陸聽怡也不過是一時卸掉了心頭重擔,來找人共享欣喜而已,並沒指望小堂妹能為她解惑。
她那日已和崔鴻赫通了氣兒,如今端等著崔家那頭來跟祖母表意了。
陸聽溪見大堂姐雙眸晶亮、滿面紅潤,不由想,她這大堂姐向來溫婉內斂,私下去見崔鴻赫也是猶豫了許久,她還沒見大堂姐這樣欣悅過。
此番若大堂姐的婚事能定下,祖父歸來,想也欣慰。
陸聽怡瞧見小堂妹的打量,面上更紅了些,隨即又是一頓,小堂妹目光里並無揶揄之色,似並不十分理解她的心緒。
「淘淘從無心悅之人?」
問話突然,陸聽溪怔了下,點頭。
陸聽怡暗嘆堂妹確是沒開竅,拉住她,低聲道:「等淘淘也有了心儀之人就懂了。有了心上人,便會時時念他,連瞧見與他相關的物件都會面紅心跳。」
陸聽溪目露迷惘,如此奇奧嗎?
府上女孩們的日常起居與就學的時辰俱是定好的。上午去學里聽邱先生教書,下午做功課、練女紅,陸聽溪因著學畫,下午多是去郭先生那裡聽課——郭先生是陸文瑞給她請的丹青大家,教畫之外,還指導她練字,陸聽溪勤學,天分又高,故書畫都是一絕。
今日郭先生有事未來,她便攜了畫具,往園子里寫生。
才讓檀香將畫具擺好,就聽身後傳來一陣笑聲:「范景仁在《東齋記事》中記道,『有趙昌者,漢州人,善畫花,每晨朝露下時,遶欄檻諦玩,手中調采色寫之,自號「寫生趙昌」。』我聞表妹亦每日寫生不輟,堪可謂法古佳話。」
聲音清潤,竟是孔綸。
陸聽溪一頓,回頭施禮,又道:「表兄謬讚,我並非每日皆來——我才想起,母親說要讓我下午練女紅來著,失陪了。」言罷便走。
陸聽溪將越過孔綸時,忽聽他嘆道:「我方才去跟太夫人致了歉。許諾之事未成,我亦愧怍,若得機會,必另尋他償。」言罷便走。
「不敢勞表兄費心,此事本也非表兄之過,表兄無需攬咎。」
孔綸莞爾而笑:「表妹似是厭我。可我記著上回在點心鋪子里偶遇時,表妹還不是這般態度。」
陸聽溪只道他多心,領著檀香往園外去。
「順昌伯府與貴府結親之事本已將成了,誰知昨日忽著人來與我說,這親做不了了。我再三探問才知,順昌伯驚聞泰興公主之女高瑜瞧上了原要與貴府大姑娘說親的三孫兒,攝於泰興公主強勢之名,怕兩頭得罪,這才休了與貴府做親之心。」
「那高姑娘是如何看上順昌伯府子弟的?又為何這般巧的,在我牽線時,出了這等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不知表妹是否能為我解惑?」
孔綸的聲音極輕極緩,但沒來由地透出一種無形的壓迫。
他今日根本就是沖著她來的。陸聽溪微壓唇角。
孔綸口中那些事,皆是謝思言的謀划。謝思言前次與她說的上策便是這個——放謠言於順昌伯府,讓其以為高瑜看上了他家子弟,令其自己放棄與陸家結親。
但這些,她不可能告訴孔綸。
她想一走了之,步子不停,卻聽身後的孔綸腳步緊追不捨,飛快逼近。
「表妹若能為我解惑,我可答表妹一個問題。表妹不要小瞧我,我知道的事很多,」孔綸笑得溫煦,「譬如,孫懿德孫大人究竟為何出面幫陸家解難,可是得了誰的授意?」
她惴惴等了約莫半柱香的工夫,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將客堂內兩個丫鬟支走,上前喚醒陸老太太:「祖母,孫女有事要稟。」斟酌著措辭將劉氏之事簡略說了一說。但為了隱去謝思言,只說自己是無意間發現劉氏行事詭異,擔心裡頭摻著利害關係,特稟與祖母。
陸老太太聽陸聽溪講罷,又想起劉氏近來的諸般異常,沉了臉:「她人在何處?」
「孫女斗膽,已先著人盯著二嬸。等二嬸去赴約,便可領祖母去。」
她先前以為謝思言是要讓她設計將祖母引去,誰知他讓她提前跟祖母稟明,但要隱去他。
他當時說:「我見過太夫人幾回,太夫人精明強幹,你若設計引太夫人過去,太夫人當時無暇細想,但事後必會洞悉你是有意為之,難免心下不快,於你不利。直言最好,如此還能顯出你對她老人家的倚重。」
「人總如此,不經心也就罷了,一旦被人點撥某人如何如何,平日里那些當時不在意的小事,也會被串起,自成依據。故此你點到為止便可,不必多言,太夫人自會懂。」
她覺得他十三就能中舉是有道理的。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從前覺著江廓不過功利心重了些,但自打做了那個夢,卻越發覺他人品低劣早就有跡可循。
劉氏借故別了兩個妯娌,又甩開幾個丫鬟,只帶了趙媽媽出來。主僕兩個一路避著人,做賊一樣。
「太太不能總被人牽著鼻子走,」趙媽媽小心顧盼,低聲道,「要不就照實跟老太太說……」
劉氏咬牙:「不成,得瞞住!依著老太太那性子,若是知道了,不吃了我才怪!不說老太太,就是二爺也不會放過我……我要強了半輩子,可不想被人把臉皮按到地上踩,尤不想在葉氏跟前落了臉。我打進門起就樣樣跟她比,不想讓她看我笑話。」
「我只去看看,看那程家太太究竟是怎麼個意思,不論如何,今日儘力了結此事。」
趙媽媽長嘆,這事哪會這樣輕易了結,太太不陷得更深她就念佛了。
約見的地方在後山的密林。劉氏到了后,等待一刻鐘,就見一個穿戴不打眼的丫鬟如約而至。這丫鬟就是程家夫人呂氏派來的。
劉氏尚未說出自己來時想好的說辭,就聽那丫鬟要她去偷取陸老太爺書房裡的一封信。劉氏面色一白:「你們簡直得寸進尺,這我可不能應!」
丫鬟笑道:「劉夫人,這可不是你說了算的。你若不拿來信,自有人將你那些爛事捅到陸家太夫人跟前,你自家掂量掂量。」
劉氏思量少刻,捏著手道:「好,但這是最後一回了,往後咱們兩不相干。否則我拼著被婆母知道,也不會再被你們拿捏!」
丫鬟道:「使得,我家太太也是這般說——限期兩日,夫人可要緊著些。」
那丫鬟轉頭要走,被劉氏出聲叫住。
「我公爹究竟能否活著回來?」
丫鬟回頭笑道:「瞧不出劉夫人還待公婆至孝。我不過一個下人,哪裡曉得這些。」言罷便走。
劉氏自顧自冷笑:「我不過是怕老爺子死了,妨礙二爺的官路。老爺子跟老太太一個做派,我懶得計較他的死活,不累及子孫便是好的了。」
陸老爺子死在外面才好,老太太也氣得一命嗚呼最好,她每日在婆母跟前戰戰兢兢的,也沒得著幾分好臉色。分了家也好,省得她整日和兩個妯娌周旋。怕只怕老爺子這事累及二房。
劉氏想起自己做了多時的受氣媳婦,就滿腹窩火,正要往附近走走,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步聲。一驚扭頭,恰對上陸老太太陰冷的臉。
「合著你平日百般殷勤,心裡卻這樣委屈,還做起吃裡扒外的勾當來了,不如我給你尋個清靜的地兒靜靜心?」
陸老太太聲音不高,聽在劉氏耳中卻宛如炸雷,轟得她一個哆嗦,撲跪在地:「婆母聽媳婦解釋……」
才走到兩丈開外的丫鬟聽見身後的動靜,嚇得魂飛膽破,拔腿就跑。
陸老太太沒再理劉氏,只對身後趕來的家丁沉聲道:「追!」
接應的馬車就在林外不遠處,那丫鬟一路奔命,但到底跑不過身後那群壯丁,在將出林子時被一把揪住。她掙扎片刻見逃脫無望,突然扔了個旗花出去。
陸聽溪鋪了個墊子,扶祖母在石台上坐下,掃了眼地上跪著的主僕。
方才劉氏背對著他們,一旁的趙媽媽也是滿心惶惶沒瞧見他們,被逮了個正著,她也才知道原來劉氏的怨氣這樣大。
劉氏慌得痛哭失聲,跟老太太解釋說她不會當真去竊信,只打算先將他們搪塞過去,又說自己是一時糊塗才瞞著此事,請老太太寬恕。
老太太始終不作理會,也不說如何處置她。
不多時,家丁們拖著方才那丫鬟的屍首回來:「太夫人,五小姐,這婢子服毒自盡了。」又說了她死前扔旗花給同夥報信之事。
陸老太太緊皺眉頭:「去四下里巡視一番,她的同夥應當並未跑遠。」
陸聽溪道:「孫女先扶您回去。」
回到客堂,陸老太太倦極,陸聽溪服侍祖母歇下,出來后並未去尋葉氏,轉了個方向。
負責接應那丫鬟的車夫甫一瞧見旗花便知壞了事,掉頭便跑,要趕去給女主子報信,又怕有人跟著,有意七拐八繞胡亂趕車狂馳一通,始終沒見有人追上來,長出口氣,這才調了頭,往西南而去。
石景山位於大隆福寺的西南方,兩地頗有些距離,但同樣人煙湊集。
程家太太呂氏正端著得體的笑和一眾官家太太說話,丫鬟春碧忽然急急奔來,附耳低語幾句。
呂氏一頓,口稱臨時有事,和女眷們含笑辭別,一轉頭就變了臉。
「興達人呢?」興達便是負責接應的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