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六十三章
訂閱比例≥50%可正常閱讀, 否則需等三天, 補足比例可立即閱讀 江廓總覺謝思言針對他,有時他向他見禮, 他甚至視而不見。
但轉念想想, 謝思言本就不是個好相與的, 他這樣出身不算頂好的子弟在他面前怕不過一粒微塵,這般態度也不足為怪。
他心中再是不忿,面上也得堆上恭敬的笑,跟著謝三公子一道行禮。謝思言卻根本沒搭理他, 一徑去了。
江廓覺得下不來台, 但他眼下必須忍耐。
謝三公子拍拍江廓, 笑道:「我這兄長向來待人冷淡,又急著去見伯父,莫放心上。」
江廓勉強笑笑,又看了謝三公子一眼。
這謝公子特意提一嘴, 卻不知是真怕他放心上, 還是反話正說。
魏國公謝宗臨聽到書房門開,回頭看去,一眼就瞧見滿身風塵未除的兒子。
兒子身上仍著披風,顯是未及更衣便來見他了。
謝宗臨倍覺欣慰。
雖則他這兒子平日里疏淡,但如今離家日久, 到底也還是挂念他這個父親的, 不然為何這樣急吼吼地來見他。
謝宗臨老懷甚慰, 越想越舒心, 面上卻是半分不顯,淡淡道:「待會兒拾掇拾掇,去拜見你祖母。你離家這一兩年,她老人家時常念叨你。」
謝思言應是,又問安幾句,話鋒忽轉:「兒子已暗中去信孫先生,他過不幾日就會出面為陸家斡旋。」
謝宗臨尚未從方才的快慰中回過味來,正打算趁勢端著臉查問幾句功課,忽聞此言,一頓:「你為何摻和此事?」
兒子話中的孫先生指的是戶部尚書孫大人。這位孫大人可是難請得緊,但那是對旁人而言。擱他兒子這兒,就是幾句話的事。
「一則,陸家與謝家也算是沾親帶故,搭把手廣結善緣,說不得往後還有求報之時;二則,陸老爺子不能出事。」
謝宗臨默然。如今朝局波譎雲詭,兒子此言何意,他自是瞭然。
「兒子有法子保陸家無事,但兒子此舉不宜聲張,父親心中有數便是。」
兒子行事,謝宗臨向來是放心的,擺手道:「得了,父親知你有自己的考慮,謹慎些便是。先去更衣吧。」
謝思言退了出去。
謝宗臨靠到椅背上啜茶,忽思及一事,頓住。
他方才只顧著思量第二條了,那第一條……謝家往後要跟陸家求什麼?還廣結善緣?他兒子知道善緣兩個字怎麼寫嗎?
他這兒子從不是多管閑事之人,向來謀定後動,何況陸家這事其實棘手,他是絕不會為往後虛無縹緲的所謂回報就攬下這樁麻煩的。
謝宗臨思前想後,覺得第一條約莫只是湊數的漂亮話,思言出手的緣由應是在第二條上。
朝局牽繫著謝家,說到底思言還是為了宗族。
謝宗臨嘴角微揚,心中大慰,兒子果然成長不少。
拜望了祖母,謝思言回到自己的院子鷺起居。命人烹了一壺萬春銀葉,他坐到書案後頭,一面吃茶一面聽長隨楊順稟事。
待他聽罷沈安之死的前後,冷笑森森:「果然是個狠人,終究是走了這條路。」
楊順不懂世子何意,怎生聽著倒像是沈安設計陸姑娘,蓄意赴死?
謝思言慢條斯理吃茶。
這世上能讓一人永生銘記另一人的法子統共就那麼幾種,除開終身的陪伴,便只剩下刻骨的愛、銘心的恨,以及以命施恩。
如若前三樣無法達成,那還有什麼比「因你而死」更深刻的呢?死得越慘,記得越牢。
什麼救命之恩,全是假的。
沈安心機深重,正是看準了陸聽溪不是個輕易忘恩之人,這才設計這麼一出,為的不過是讓陸聽溪牢牢記住他。
他這是終於發現自己不可能娶到陸聽溪,才做出的瘋狂之舉。即便放棄大好前程也在所不惜。
死了倒也省些麻煩,若再不死,他恐怕就要親自動手。
楊順追隨多年,每每瞧見世子陰冷的面色,仍會膽寒。這世上但凡得罪過世子的,有哪個能討得了好。
不過,那個花兒似的嬌嬌小姑娘,是絕無僅有的例外。
謝思言想起「陸聽溪」這個名字,胸臆間瞬時湧起一股激蕩熾烈的火浪,嘶吼著、翻滾著,下一刻就要呼嘯而出。
他問陸聽溪如今可在府上,楊順硬著頭皮道:「似是……似是不在。陸姑娘今日一早便出了門,聽聞是去給陸老爺子祈福,外加給……給沈安掃墓。」
楊順話未落音,便聽「啪」的一聲,世子按下茶盞,起身便往外走。
陸聽溪眼下還滯留道中。
方才沈惟欽發現陸家三房竟與他有淵源,便和她兄長多言了幾句。
陸聽溪在一旁等待時,左嬋卻是絞緊了帕子。
她方才在馬車中等待母親,沈惟欽到來不久母親也回了。她得了母親的暗示,才知眼前的沈惟欽就是要與她議親的那個宗室子弟。
她先前就聽母親隱約提過,她要跟一個宗室子議親,但一聽說不過是個鎮國將軍,就沒了興緻。
鎮國將軍歲祿少,無封號,子孫還只能降等襲爵。總之,這爵位不值錢。
她對這門親事滿懷怨氣,當時也便未留意細節,是以方才並不知沈惟欽就是那個要與她議親的。
但她現在轉了念頭。看在沈惟欽生得逸致翩翩的份上,她忽覺勉強可接受。只是想起沈惟欽那釘在陸聽溪身上、拔都拔不開的目光,她難免心下不快,陸聽溪處處都要壓她一頭。
陸聽溪見兄長與沈惟欽敘話畢,欲上馬車,卻聽身後有人走來。
左嬋笑吟吟上前:「過幾日是我的生辰……」
陸聽溪見左嬋伸手來拉她,側身躲閃。
她才避開,驟聞悶響,低頭一看,左嬋手上的翡翠手串掉到了地上。
左嬋撿起手串查看一番,心痛道:「這手串是我新得的,水頭最足,我花了兩千兩銀子才買來的……」
陸聽溪生於膏粱錦繡,閱遍珍奇,掃一眼便知那手串根本不值那個價。
「聽溪妹妹下回記得小心些,我也不過是要問問妹妹屆時可否賞臉光臨,妹妹何至於這般激動……」
陸聽溪暗笑,她方才根本連左嬋的衣角都沒碰到,左嬋竟就要嫁禍給她。
左嬋拿帕子小心擦拭手串:「這珠子都裂了,往後怕是戴不了了……也虧得今日遇見的是我,不與妹妹計較,若是換做旁人……」
手串實則並無一絲損傷,她方才是看準了下面是鬆軟泥土才扔的。擦拭乾凈,她正欲收起,手腕猛地被碰了一下,她手一松,眼睜睜看著她才擦好的手串脫手墜下。
這回落得偏,那地方正聳著一塊嶙峋怪石,手串不偏不倚砸到上頭。
這下珠子真裂了。
往後真戴不了了。
左嬋驚呼。這手串雖不值兩千兩,但也確是上品,兼且樣式別緻,她十分喜愛。
如今竟硬生生被陸聽溪摔了!
左嬋捧起慘不忍睹的手串,心痛氣惱無以復加,定要讓陸聽溪賠,全沒了方才的大度之態。
陸聽溪笑嘻嘻道:「左姑娘在說甚?方才兩次不都是左姑娘自己脫手弄掉的?我還納悶兒左姑娘說什麼不與我計較是何意。」
左嬋吃了悶虧,氣得隻字難言。她瞧得一清二楚,確實是陸聽溪碰的她。只是陸聽溪那小動作極快,兼限於角度,在場餘人怕都沒瞧見,只她看見頂什麼用。
她忽而轉頭,捧了殘破的手串給沈惟欽看,請他評理。
陸修業看得忐忑,挪到妹妹跟前,打算先把人護住再說。
他也是剛得知沈惟欽是來跟左家議親的。沈惟欽爵位不算高,沒道理為了他們這些不痛不癢的親戚去得罪未來岳家。沈惟欽方才不知左嬋身份,如今知道了,必會加以回護,恐會讓妹妹難堪。
左嬋也是這般想。正是篤定這一點,她才有此一舉。她原也不想費勁和陸聽溪杠,但沈惟欽適才對陸聽溪的凝睇刺激了她。她自詡也是個美人,可每每跟陸聽溪站一處,旁人便瞧不見她了。今日便要出口惡氣,沈惟欽為了親事,必會袒護她向她示好。
左嬋自覺勝券在握,掃向陸聽溪的眼風滿含得色。但她漸覺不對,她委委屈屈說了半晌,沈惟欽卻一字未言。
「左姑娘說什麼是陸姑娘碰掉了手串,在下卻是全然未見。」左嬋沒了詞,沈惟欽方開口。
左嬋怔住,難以置信。
「在下瞧著倒似是左姑娘自己兩次將手串摜到地上,而後自顧自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倒不知左姑娘為何要將此事賴在陸姑娘頭上。」
在場三路人馬都帶了不少僕從護衛,左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下不來台,面上陣青陣紅,一時僵在原地,被堵得說不出話。
陸聽溪適時向兄長打眼色。陸修業跟沈惟欽笑說他們剛掃墓回來,如今有事在身,恐要失陪。
沈惟欽不動聲色打量陸聽溪幾眼。
他並非真正的沈惟欽,不過一縷孤魂而已。眼前少女是自他兩月前醒來,唯一能激得他心潮翻攪的人。
他轉頭,向陸修業表示自己安頓好後會前去陸府拜訪。
陸聽溪靠在馬車軟枕上打哈欠。既然沈惟欽沒死,依照夢境,他不久就會因著連續兩場意外,一躍成為楚王府唯一的爵位承襲人,未來的王爺,風光無限。
左嬋被母親張氏拉上馬車后,咬牙道:「母親也瞧見了,沈惟欽根本不想結親,不然也不會說出那等話!母親,這門親事結不得,母親和父親若執意迫我,我便以死明志!」
張氏面沉半日,道:「寬心,娘會與你父親說,回去就推掉這樁婚事!」
女兒今日所為雖然有些出格,但沈惟欽實在欺人太甚。左家和沈惟欽這門婚事只是當年口頭上定下的,進退都容易。
不過一個鎮國將軍而已,真以為自己是香餑餑不成!又不是去做王妃,誰稀罕。
左嬋只要一想到自己今日真正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就氣得肝顫:「還有陸聽溪,若這回陸家倒了,我看她還狂不狂!」
陸聽溪到得桃林,尋個由頭將眾人支開,獨自往陶然亭去。
若不如此,萬一當真挖出那張箋紙,她不好解釋。
陸聽溪帶了把小鏟子,蹲身埋頭,吭哧吭哧刨了半日,正倚坐喘息,冷不丁聽見身後飄來一陣步聲。
她轉頭看去,一時愣住。
那道高拔身影漸漸靠近,最終在蹲坐著的陸聽溪身前停下,將小小一隻的少女整個納入他投下的陰影中。
日已西斜,夕照半掃,少女柔軟烏髮如雲若緞,嫩黃襦裙在身周堆疊成粼粼細浪,融了霞光輕輝,宛若明麗繁花臨水,似有暖香氛氳。袖口環綉精緻靈芝紋,露出一截纖秀奶白的細瘦腕子。
謝思言逆光而立,低頭看去,越發覺著少女嬌小。
少女人如其名,眼眸烏黑純澈,如洌洌清溪,腦袋上扣著一頂碩大斗笠,似要將她整個人蓋住。俯視之下,根本瞧不見她的小臉。
跟一朵小蘑菇似的。
須臾,小蘑菇動了。
她起身向謝思言行禮。謝思言問她方才可是一時沒認出他,她點頭稱是。
楊順在一旁揩汗。
陸聽溪仰著腦袋估摸謝思言的身量,越看越惆悵。
謝思言的個頭躥得太快了。她猶記得她小時候並不比謝思言矮多少,當時她還一心盼著有朝一日自己的個頭能趕超謝思言,而後居高臨下拍著謝思言的肩朝他扮鬼臉,氣死他。
她覺得那一丁點個頭差距完全不成問題,她多吃幾碗飯就能超越,於是發奮之下,用飯比進學都認真,結果兢兢業業吃了一個月,個頭沒怎麼長,反而吃出了雙下巴,她擔心謝思言嘲笑她,那陣子都不敢出門。
後來她眼看著謝思言個頭長得飛快,快得她懷疑謝思言戳破房梁指日可待。謝思言的個頭如有神助,她的卻彷彿被封印了。
陸聽溪不明白,為何過了一定年歲,男孩反而比女孩長得快。
男人見少女小臉上神色瞬息萬變,最後蹙眉盯著他,彷彿陷入了某種苦惱。
陸聽溪方才打量他之際,他實則也在打量她。
近兩年不見,陸聽溪已從小女孩長成了半大少女,容姿昳麗,水蔥一樣鮮嫩,身形也抽開了。
尤其是胸前的變化,他記得他上回見她時,還沒有這樣驚目的高聳險峰。一對豐腴花房下面,是不盈一握的蜂腰,再過些時日,還不曉得是怎樣的攝魄勾魂。偏她對自己的誘惑懵然不知。
男人眸色越發深濃。
謝思言語氣難辨:「許久不見,變慫了不說,連記性也不好了。你那麼討厭我,怎會認不出我?不是說我化成灰你也認得?」
陸聽溪抿唇。
她方才乍然之間沒有認出謝思言,一是因為他個頭又躥高了,二則是因為他的容貌氣度略有變化。
越發俊美內斂了。雖然他總欺負她,但不得不承認,縱放眼天下,這人的風姿氣宇恐也無人可出其右。
她覺得她不用繼續刨了——她再度陰差陽錯達成了提示。既是已見著了人,她便可歸家了。
謝思言卻是堵了她的去路:「方才刨什麼呢?」
他音色低沉,尾音微揚,似藏烈的醇酒。
陸聽溪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謝思言側頭往她刨出的坑裡看,又仗著身高臂長,劈手來奪她的小鏟子。陸聽溪躲閃時無意間後退,一腳踏上土坑邊緣,身子瞬時失衡。
謝思言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順勢將人扯到自己懷中:「你挖坑是要埋自己?」
陸聽溪唬了一跳,站穩后,即刻退後。
少女體香盈盈,柔若無骨的嬌軟溫香一觸即離,謝思言的尾音還繞在空中,懷裡已空了。
正此時,陸修業領著幾個僕婦小廝過來,詢問陸聽溪可尋好景了。
陸聽溪於作畫上天賦極高,一手畫技出神入化,幼年便師從名家研習丹青,這些年更是習練不輟,時常為著描繪一物,觀察半日。她方才便是以來桃林找尋可入畫的景緻不便被人打攪為由,讓眾人留在了外頭。
陸修業瞧見謝思言,頗覺意外,謝少爺今兒才回京,怎會出現在此?及至看到妹妹手裡的小鏟子,忙將她喚來身邊,怕她再在世子面前淘氣。
陸聽溪發現兄長身後還跟著江廓,眉心微蹙一下。
她從前還覺江廓尚可,但自打做了那個夢后,她便從他平日的言行里看出了些許端倪,日漸厭惡此人。
不過她暫不打算將之放到明面上。她爹娘對江廓觀感頗好,她母親在夢裡不知為何信了江廓之言,打算結親,她擔心現實里重演。
江廓約莫還會再來誆騙說自己是陸家恩人,保險起見,她得伺機揭露江廓的嘴臉。這之前,她不想打草驚蛇。
江廓自稱是在桃林外遇見了陸修業,便順道跟著進來。
「我今日又拜訪了兩家,才從永定侯府的莊上回來,倒是打探到些許消息,回去細說,」江廓笑得溫和,「表妹不必過憂,老爺子吉人自有天相,我也會盡綿薄之力。」
陸聽溪客氣兩句,心裡卻想,他跟永定侯府的子弟似乎都是尋常關係,此番跑這一趟,莫非是已經開始往坑裡跳,想查探自己母親的身世?
謝思言一直遠遠看著。陸聽溪幾乎是背對著他的,他瞧不見她的神色。但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她微抬頭跟江廓說了什麼,江廓低頭含笑,又回了句什麼。
陸聽溪正要離去,忽覺身後砸來一道烙鐵一樣的目光,沉沉施壓,灼燙似火,似要將她燒成灰。
她一驚回頭,卻未見異常。目光四掠,便見謝思言已移步陶然亭。見她看來,他抖了抖自己的衣袍下擺。
陸聽溪遙遙看到,他袍子上有一片臟污,心裡一咯噔。
這不會是她方才拿鏟子蹭上的吧?
楊順見陸修業等人領著陸聽溪出了林子,欲言又止:「世子……」
世子方才出門后,一路尋到了沈安的墳塋,但不見陸姑娘蹤影。后至桃林散心,倒正碰見陸姑娘。眼下世子還沒跟陸姑娘說上幾句話,人卻被領走了。
「她會回來的。」
陸聽溪方才神思不屬時被眾人簇擁著出來了,如今越想越忐忑,深覺自己不能就這樣走了。
謝思言這人最是記仇,眼下祖父狀況不明,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鬧出幺蛾子。況且,若真是她弄髒了他衣裳,本就該她去致歉善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