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廢皇後的詔書是天佑七年的臘月發出來的，詔令一下，群臣嘩然。畢竟，就算前太子已死，就算這位皇後的娘家其實已經屬於沒落士族，就算這位皇後現在已經死了兒子失了聖寵敗了娘家，沒有了任何做皇後的資本，但，她終究是皇後，而且是在後位近十年，也沒有犯什麽大錯的皇後，一國之母，哪能隨隨便便就廢掉？
然而，這件事其實也不需要阿鬥做什麽解釋，所有人都了解這位皇帝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最重要的是，現在的太子他娘都死了多少年了，後位隻能靠追封，誰會做這種白白得罪人，給別人遞把柄，損人還不利己的事情去？
如果說廢皇後還隻是群情洶洶的話，立四皇子之母為後的消息在元旦時節被昭告天下的時候，大臣們看著阿鬥的目光，不知是擔憂還是同情，原本朝中還有不少人因皇帝久久不曾露麵，對太子頗有微詞，這下……
原來太子終究還是在皇帝手心裏被攥著呢，皇帝隻是自己養老上癮了不想出來而已，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如今，大家祈禱的目的出乎意料的一致——看樣子陛下堅持不了多久了，殿下您可一定要挺住啊！
“主公，”諸葛亮更是罕見的直接攔住阿鬥的車駕，阿鬥下了車輦，跟先生攜手走在還有些沒化的雪花的小路上，等到阿鬥揮退從人，兩人身邊隻餘下郭攸之和董允的時候，諸葛亮已然忍耐不住，“主公，廢立皇後到底是怎麽回事？宮裏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您告訴臣，是不是皇帝抓住您什麽把柄了？是不是有人拿您的什麽事情造謠了？還是說，難道是有人在懷疑您的身份？”諸葛亮實在是想不到還有什麽理由能讓皇帝覺得自己廢得掉這個太子。而，對阿鬥而言，沒有兒子的太後還可能與新皇演一個場麵上的母慈子孝，就像當年的吳夫人，但是，有兒子的太後如何能忍得了皇帝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沒什麽，”阿鬥微微擺了擺手，“先生不用太擔心，就算是老虎，如今他也老了，我和這位皇帝做了個交易而已。”
“以貴妃為後，後患無窮啊，主公。”貴妃的娘家是開國功臣，如今餘蔭尚在，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又……反正跟自家主公沒有和睦的可能。諸葛亮皺眉，他實在是不知道自家主公是哪根筋不對了居然能答應這樣的交換條件？
“怕什麽後患，我不是有先生在嗎。”阿鬥微笑著看向諸葛亮，諸葛亮苦笑一聲，“主公啊，臣不是神仙，臣也難免會有失算的時候。”您不能太依賴任何人，哪怕是我。
不是，您別這麽看著臣啊！放開臣的衣服行嗎？好吧好吧您依賴臣也沒多大問題，但是您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胡鬧啊！行吧，胡鬧就胡鬧了，下回胡鬧之前跟臣說一聲，讓臣有個心理準備行嗎？
“聖旨已下，無力回天，”阿鬥微微搖搖頭，“至於四皇子，先生多慮了，皇帝還算是老了的老虎，他麽，紙糊的一隻貓兒，能有多大能耐。”
“就算是紙糊的貓兒，著火了的話，也會燙傷手指的，主公。”諸葛亮歎息一聲，您二位果然是父子啊，當年先帝執意東征的時候，他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無力感。
“先生陪我走走吧，”阿鬥無意再繼續這個話題，能讓依依站穩腳跟的隻有這位皇帝，而，讓他出現就必須接受這樣的交易，“說起來，先生在朝這麽久了，華朝宗室的名字您應該知道個七七八八了吧，家父他，來了嗎？”這是阿鬥最擔心的事情，他這時候說出來，固然是覺得除此之外也沒什麽話題能讓諸葛亮放棄在這時候說服自己，但更多的，他在試探諸葛亮的態度：如果昭烈皇帝回來了，你還要我嗎？
他知道自己不該問，但，當一個問題在十幾年之中一直縈繞在心頭，讓他滿腹糾結，一時一刻都不能放鬆的時候，終於，他還是沒忍住。
“臣沒仔細看過，”諸葛亮頗有幾分愧疚，先帝當年的三顧之恩，托孤之義，都曾讓他感念了一生，然而，今生回朝之後，他甚至從沒想起來過要查一遍宗室名冊，找找看其中有沒有先帝的名字，“主公若是思念先帝，臣今晚就去……”
“不必了，先生也忙，我知道。”阿鬥擰緊眉頭，其實，如果可能的話，他是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劉備一麵的！而且，看著諸葛亮微蹙的眉頭和歉疚的神態，阿鬥歎息一聲，自己又是何苦提醒先生來著，倘若先帝回來了，先生日後離開自己的時候，根本不會有半刻的猶豫，自己如今就該好好享受這一段時光才是，“今年元宵，先生有空嗎？”
“主公這次又想折騰誰了？”想起去年清婉公主和郭攸之之間的故事，諸葛亮忍不住露出笑意。阿鬥默默扁了扁嘴，我就是開個玩笑，先生不至於記到現在了吧，本打算撒個嬌過去算了，卻不想，諸葛亮掩不住笑意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臣其實不介意再看看小輩們的笑話，隻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不了不了，我妹子臉皮薄，今年元宵讓她出門隻怕都難，”阿鬥連連擺手，“所以啊，今年欺負不了攸之了。”
郭攸之默默跟在兩人身邊，仿佛完全沒聽見前麵兩人的對話，董允看了郭攸之一眼，頗有些忍俊不禁。
諸葛亮無語了一下，薅羊毛您也不能逮著一隻羊薅不是，怎麽您就折騰郭攸之一個人？
阿鬥默默將眼神投向遠方，嗯，當然是因為我隻敢跟他開玩笑了。
“還有一件事，主公。”諸葛亮揚起唇角，眼睛裏都能放出光來，“主公之前派人送來的圖案，臣交給甘相公，讓將作監做出來了，威力著實不小，主公，可要去看看？”
“做出來了？”阿鬥雖然隻是大概猜了猜那些兵器的威力，卻也知道，倘若那東西真的能上了戰場，對自己必然是大有裨益。隻是，看那些圖畫，阿鬥更清楚，其中有太多需要精巧設置的機械和結實耐用的原料，原本阿鬥在沒抓到四哥的時候就沒打算能輕易把那東西造出來，否則也不會一直沒跟諸葛亮問過這茬兒，隻是，想不到自家先生居然做出來了。不過也是，諸葛連弩和木牛流馬都在前麵擺著呢，“敢問先生，做出來了幾個？”
“臣慚愧，”諸葛亮歎息一聲，“這些時日，臣公務之餘也隻造出了其中一種，不知主公這些圖是從何而來，可知繪圖之人是誰？”
“知道倒是知道，可惜，讓他給跑了。”阿鬥微微掀了掀唇角，“沒事，先生放心，這個人逃不出我們的手心，早晚，弟子能把他給抓回朝廷。”
“抓回朝廷？”諸葛亮為阿鬥的用詞皺了皺眉，“主公，天下賢士，藏龍臥虎，願主公能效仿先帝，待之以禮，則天下幸甚。”
“對旁人能待之以禮，對那位，”阿鬥微微搖了搖頭，不由便帶了笑意，“我看還是簡單粗暴一點來得好，他願意最好，他不願意，我把他綁來。”
“主公似乎對這個人很熟悉？”諸葛亮抬眸看著阿鬥，他了解阿鬥，這是自己教出來的孩子，前世今生，阿鬥都是待人以禮，雖然今生有時候吧，這個禮……別人感覺不出來。所以，這得熟到什麽地步才能讓他說得出“綁來”這種話？
“當然熟悉，而且，先生也很熟悉。”阿鬥微笑，“不說這些了，先生，可否帶弟子去看看那些東西？”
看阿鬥幾乎已經迫不及待的樣子，諸葛亮笑了笑，“床弩射程太遠，自然是安放在城郊地廣人稀之處，而且今天可是元旦，主公，您難道要在今天看那些殺人的東西？隻怕不詳。”
“那就改天再去，無妨無妨。”阿鬥是著的很想看看四哥到底有多大能耐，以前的小孩子就不說了，那個能讓真的上過戰場的依依都崇拜不已開口閉口我家四哥最厲害的四哥，到底有多厲害。
元宵佳節最讓阿鬥興奮的倒不是燈會的輝煌，而是，朝廷終於占卜出了兩人結婚的吉日，六月丁卯。接下來的請期一類的流程也可以繼續走了，阿鬥翻了一遍聘禮的單子，倒也沒說什麽，依依卻皺起眉，“不是我說，阿鬥，這個，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太多了？”阿鬥瞄了一眼單子上那些金銀絲帛一類的東西，愣了一下，“很多嗎，當年是我聘星彩的時候，就算隻有益州一州之地，聘禮也比這少不到哪兒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阿鬥，你沒見過多少窮人，”依依合起禮單，抿抿唇，“就因為奢靡之風太盛，嫁娶之際，聘禮太多，置辦不起，有多少貧苦人家有子不能娶妻，有女不能出嫁，又有多少人嫁娶之後債務纏身淪為奴婢……”
“依依，”阿鬥輕輕握住妻子的手，“移風易俗非一日之功，更何況如今，華朝也算承平，承平之際，世風日下，這是必然。”
“可是倘若你能力倡節儉……”依依焦急的神色被阿鬥微笑著打斷，“別說承平日久，獫狁已經逐漸被趕回北方的華朝，就算是當年的蜀地，就算是先帝薄葬，就算丞相身後隻有薄田百頃，就算高位者布衣蔬食，你以為，蜀地是什麽時候不尚奢華的？”阿鬥其實還是不笨的，那天被四哥提點之後，再回過頭去想很多事情，自然也就明白了。
“什麽時候？”依依皺了鄒眉，“我記得，我還在成都的時候，也見過有人娶妻，確實……”
“是在後來，野有餓莩，民有饑色的時候。”阿鬥眼中的沉痛一閃而過，卻終究沒有更激烈的舉動，“這世上，像先生一樣的人本就是少數，但凡大家日子過得好一點，誰不想炫耀一下？一個兩個開始炫耀了，旁人，有幾個還忍得住？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可是，依依，這個上，從來都不隻是皇帝，而且……”
輕輕握住妻子的肩，阿鬥看著依依的眼中，滿是憐惜，“如果連聘禮都給你給不夠，你覺得，有誰會看得起你？你不是星彩，也沒有士族的身份，甚至，你在戰場上的經曆，也不是他們期望中皇後該有的，所以，我必須告訴他們，皇室有多重視你。”
“可，這樣真的有用？”依依靠近阿鬥懷裏，身周絲絲縷縷，都是掩飾不住的溫柔。
“做了未必有用，但不做，一定對你有害。”阿鬥輕輕攬住妻子入懷，散開依依的長發，“依依，我想要你四哥，幫幫我。”
阿鬥還記得幾天之前自己迫不及待拉著先生看到的弩機，那個射程可達數百步，甚至能直接將鐵質的一樣的箭矢釘在城牆上當梯子使的巨大床弩，阿鬥一時不慎站在床弩之前，郭攸之和董允嚇得臉色都白了。而且，據諸葛亮說，他們最開始是用竹箭，結果竹箭根本承受不起這樣的力道，甚至有些直接在空中解體。這是多麽可怕的戰力！倘若當年的季漢……
算了，不管怎麽說，如今倘若這弩能多造幾張送去邊關，對薑維，對華朝，也必然大有裨益。
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把四哥抓回來，哪怕是坑蒙拐騙，阿鬥都要定四哥了。然而以前阿鬥見四哥，基本上是看心情，看的是人家四哥的心情……所以關於怎樣才能把四舅哥抓回來這；種事，阿鬥直接選了最簡單粗暴的辦法——問媳婦。
“四哥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家夥，誰抓得住他，”看阿鬥因為自己一句話黯淡下來的眼神，依依笑了笑，拍拍丈夫的肩，“但，也不是沒辦法，四哥喜歡錢，而且喜歡湊熱鬧，每次不管江湖上出了什麽大事，他都會到場看熱鬧，然後順便做幾筆生意……至於江湖上的大事嘛，每年也總是有那麽一兩件的，我替你打聽著，到時候咱們直接去抓人就好，你多帶幾個人，咱們布下天羅地網，我就不信了，他還能插翅膀飛了不成。”
“四哥武功怎麽樣？”阿鬥最擔心的也就是這個了，萬一抓不到人，或者抓到了又讓人給跑了，那可就不止是皇室丟人不丟人的問題了，恐怕下次，誰也別想再抓住他。
“你放心，”提起這件事，依依擺擺手，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四哥打小就是除了正事之外什麽都幹的典型，大哥經常被他氣得半死，當年教唆我習武沒用不用太用力練武的也是他，若不是家學淵源內功底子夠厚，經得住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折騰，他的武功在江湖連末流都進不去，現在也隻是個勉勉強強的三流。可你身邊的人，趙怡就不說了，就算是蔣涵，想擒住他都是輕而易舉。”
“好，”阿鬥點點頭，“等到六月咱們結婚之後，我跟你一起去。”
“你家先生允許你去？”依依皺了皺眉，“沒事，我去就好了，而且你現在每天都要吃藥，出門一趟多不方便啊。”依依說得也是事實，東宮的侍醫每天都給阿鬥把脈開藥，現在又是緊要時候，總不能他們已經帶了一個不通武藝的阿鬥，還要帶一個不通武藝的大夫？淨是包袱還闖蕩什麽江湖？
“我要是真的打定了主意，先生也沒辦法的。而且，讓你們幾個女孩子去，我不放心。”阿鬥微微搖搖頭，看依依無奈的伸手扶額的模樣，阿鬥歎息一聲，“依依，星彩想怎麽做，我都可以成全她，她不過是一個女官，她還有暗中做點什麽的可能。但是，你不一樣，你是皇後，你的一舉一動，將來都會被全天下死死盯住，有些事情，你真的不能做。”
“我知道……”依依歎息一聲，“我也一直都以為，我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阿鬥，可是這話聽你說出來，我很難受，真的。”輕撫上阿鬥的臉頰，依依歎息一聲，“這些事情我都知道，但是，下次我跟你說這些，跟你訴苦的時候，你別像別人一樣對我，好嗎？”
“好。”想起曾經自己對著依依吐露心聲的時候，那個小小的人兒對自己說“有我”的模樣，阿鬥心底也不由泛起暖意，“無論如何，你都有我。”我也，都還有你。兩人相擁的身影映在窗前，門外的那張紙，緩緩掉落在地上。
“唉……”趙怡看著窗前的剪影，微微歎息，伸手覆上星彩的眼睛，小指拭去臉上的水痕，“何必這麽折磨自己，你不想看，就別看了吧。”
“不，我想看。”星彩掰開趙怡的手，微微揚起唇角，“果然是我幼稚了，他是我丈夫，就算看著星華嫁了，我也沒法想象自己嫁給旁人。我還是想看著他幸福，可……”我怕是沒法成全他了，怎麽辦？
“可你不幸福，他就不會幸福，而你的幸福，又隻能在他身上，是不是？”趙怡輕輕擁住星彩，“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嫁不嫁人都可以另說，但，隻有絕了見到他的心思，你才有幸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