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你還不打算回去？”西市的茶樓裏，二樓臨窗的桌前，郭攸然捧起茶杯，揮退還在唱詩的歌女，終於還是沒忍住問出口，他當然知道自家弟弟跟太子的感情比自己好得多，但，二弟，你這好端端的跟太子慪氣，真的不是作死嗎？
“我還沒想好，怎麽麵對藤姑娘。”郭攸之歎息一聲，三位主母都在東宮，他現在著實是不敢回去直麵四個人的怒火，“而且主公都不在意，大哥你用不著這麽多心。”自家主公的底線是你就算再怎麽不滿也不能說壞話，否則，若以腹誹定罪，當年季漢的大臣怕是得殺上三分之一。
“天威難測，你也別總自以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別真等到後悔都來不及的那一天。”郭攸然見弟弟不聽勸，也隻得罷了，自己還是他的學生，斷然是說不過他的。
“主公其實，無妨的。”郭攸之端起茶杯，自家主公就算再怎麽生氣，隻要不觸及他的底線，他不會殺人的。
“爹，二叔，你們看那是誰？”坐在一邊無聊了好久的郭乘雲興奮的指了指樓下熟悉的人影，郭攸之微微皺了皺眉，握住侄兒的手指，“別這樣指著人家姑娘。”
“張家二姑娘？”郭攸然看著那個穿著不合時宜的冪離穿行在車水馬龍之間的女子，笑笑，“世風日下，如今女子出行，連個帷帽都不想戴的多得是，也是難為張姑娘了。”
“張姑娘，自然和旁人不同。”那可是一國皇後，天下女子的表率，禮法若有約束，她自然是第一個遵從的人。
“二叔，張姐，張姨她，平時低是這樣的嗎……”當初星華和依依去詔獄送藥材的時候，小家夥看兩人年歲相似，那一聲“姐姐”剛開了腔，就被星華按著頭教訓了一通，“我跟你二叔可是同輩，什麽姐姐不姐姐的，叫姨！記住了沒有！”
郭乘雲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他們離開詔獄搬進館驛，父親奉命去了新野，留下他繼續休養，同時也跟著二叔念書。那天，把他們所有人從詔獄帶出來的董允來了館驛，和二叔說起太子妃的人選，其他幾位將軍也陸續來了房中，說得無非都是些老生常談，那些話在詔獄之中他已經聽過無數次了，什麽太子不娶張姑娘而娶藤姑娘，早晚會後悔，藤姑娘有多不合適一類，聽得小孩子昏昏欲睡，幾次告辭想走，卻苦於找不到插嘴告辭的機會。直到大門被人忽然推開，那個女子逆著光站在門口，微微眯起的眼中滿是不加掩飾的怒意，挑起的唇角帶著冷笑。隻消得看她一眼，郭乘雲便忍不住打了個激靈，連忙坐直了身子，那點困意被硬生生嚇沒了。
彼時的星華一身紅衣，熾烈如火，負手而立，麵無表情，淡淡掃了一眼拜倒滿地的將軍們，一甩衣袖走到房中，南麵而立，語帶嘲諷，“妾倒是不知道，原來妾和阿姊，還有這麽多忠臣呢？妾實在是好奇，倘若有一天妾想改嫁，各位到底是認太子呢，還是認妾的新夫呢？各位不許太子娶旁人，那是不是，妾要改嫁，也絕不可能？那事情倒也簡單了，妾修書一封交給阿姊，然後我姐妹雙雙自盡如何？是不是隻有這麽做，太子才能娶別的女人了？”
“姑娘……”那個曾經為了讓他們不必受刑舌戰群臣冷厲威嚴的董允，此刻額前已經滲出了汗珠，“姑娘此言差矣，臣斷不敢有此意……”
“妾倒是好奇，董侍中到底是什麽意思，”星華一向是看見董允就來氣，這下姊夫又不在，沒人給他解圍，他也不敢真的對星華怎麽樣，這不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嗎，怎麽可能放過，“難道董侍中一直不認藤姐姐，不是因為我姐妹做了絆腳石？那倒是奇了，妾想問問侍中，藤家姐姐，到底哪一點不配做皇後了？若說家族，藤家三子都是先生的學生，難道諸葛先生還沒有資格做個外戚？而且，不說別的，各位在座的將軍能有今日，可都是藤姐姐拚命送出信去才救回來的，如此見識，天下能有幾位女子可以匹敵？妾今日不妨直說，要娶藤姐姐，是姊夫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之一。”
“臣等不敢詆毀藤姑娘，”董允伏地，歎息一聲，“隻是……”
“隻是什麽，有什麽不好說的？”星華冷笑一聲，“阿姊不想嫁，董侍中也無意逼阿姊自盡，侍中還說，您並不討厭藤姐姐，那倒讓妾不明白了。還是說，大人根本不在意姊夫娶誰，隻是在意，姊夫是不是聽你的話，是不是按你安排的路走？”
“臣不敢！”董允瞬間覺得自己的衣服有點濕，畢竟，就算阿鬥的脾氣再好十倍，董允膽子再大十倍，諸葛亮的權勢再旺十倍，他也不敢認這個罪名。
“不敢？董侍中是不敢承認，還是不敢這麽想？妾倒覺得，董侍中這麽想才合情理呐，否則解釋不通啊，您說是不是？”星華俯下身，唇角的笑意漸漸擴大，直看著董允滿頭冷汗，才終於站起身，環視一圈，“我說各位，阿姊言出必行不亞於須眉男兒，他們破鏡重圓已經不可能了，你們若是不想逼死我們姐妹，最好別對太子的婚事說三道四。”語畢，起身離去，甚至沒有回頭再看一眼。而，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失了很久之後，整個房中，還是一片寂靜，甚至沒有人敢抬頭。
彼時的郭乘雲就忍不住被這個姑娘吸引了注意力，他見過各種各樣的女子，溫柔者有之，妖冶者有之，瀟灑者有之，高傲者有之，卻從未見過一個女子身上，也能有如此迫人的威嚴。
“不然呢，你還真以為二姑娘平時也那麽可怕？”郭攸之微微搖搖頭，自己最終還是聽了董允的話沒有陪主公回新野，隻怕這會兒，人家也還生著自己的氣呢。
“哦。”郭乘雲默默坐回原位，隻是，一雙眼睛還一直盯著樓下的星華，星華擔憂地握住身邊趙怡的手，“姐姐，你不舒服的話，咱們要不要回去？”
“沒事，你走你的，不用擔心我，”緊緊握住劍柄的手微有些顫抖，趙怡死死咬著牙，另一隻手抓緊星華，才總算抑製住自己要麽大殺四方要麽立刻就逃回東宮找個沒人的角落躲起來的衝動，“對不起，星華。”
“是我對不起你才對，姐姐。”星華抿抿唇，“我其實，不該那麽任性的要拉你出來的。”難怪當初自己撒嬌要姐姐陪自己出來的時候，姐姐的表情會那麽猶豫。
“好了，其實也沒什麽大事，我總是要習慣的嘛，不能一輩子都躲在角落裏見不得光，跟一隻老鼠一樣，是不是？別害怕，我一步也不會離開你的。”趙怡的聲音裏帶了安慰的意味。
星華小心的掀開冪離的黑紗，擔憂地看著趙怡，因為要來西市，她今天倒是打扮得頗為樸素，但，所謂麗質天成，從來是跟穿衣打扮沒什麽關係的。她素日習慣了被人捧在手心裏，不需要和任何人爭搶什麽，也就一向溫柔體貼，若非怒極，她是變不成郭乘雲記憶裏那麽牙尖嘴利的樣子的。此刻，兩個女孩子執手相對的樣子，也不知看酥了多少路邊的男子。
有稍微守禮些的，錢袋荷包掉了一次又一次，就為了撿東西的時候能趁機回頭多看兩眼美人的背影，有不那麽胡鬧的，小心翼翼的跟在星華前後左右，時不時借著買東西的機會偷偷看上一眼，至於大膽胡鬧到直接上去調戲的，貌似還真沒有……畢竟趙怡看起來就不好接近，而星華，就算沒有像那天一樣鋒芒畢露，也著實不是軟軟糯糯的小包子，額，在阿鬥麵前的時候除外。
一路行來，看見星華的人自然不少，除了二樓的郭家三位，還有不少來西市消遣的官位不高的士家子弟，星華隨便買了點零食的功夫，趙怡已經嚇退了好幾個鬼鬼祟祟想跟著打聽星華來曆的仆從。然後，無奈的看了一眼還對一切懵懂無知正拿了手帕擦手的星華，這孩子啊。
“姑娘，”果然有人想來搭訕了，趙怡看了一眼對方的皮相，嗯，還行，長得不醜，再看一眼那個人的言談氣度，禮儀舉止，咂咂嘴，雖然比起自家弟弟和他身邊的人的確是差了點，但，也算勉強及格吧，至於星華喜歡不喜歡，那就不是自己能管的事情了。趙怡拍拍星華的肩，識趣地去給兩人買熱茶，站在茶樓的陰影之下，微笑著觀察那兩人的對話。男子拾起地上的扇子，走了幾步，送到星華麵前，一笑，“姑娘的扇子掉了。”
“有勞公子，但，這不是妾的扇子。”星華微微一笑，隔著半透明的紗簾，能酥掉男人大半的骨頭，果然，那男子再也沒辦法按照計劃慢慢套出星華的身世，竹筒倒豆子一樣先把自己掉完了：“小子乃天水薑氏中人，今日對姑娘一見傾心，願結為鸞儔，可否請姑娘示以芳名？”
“公子此言差矣，”人家既然還算客氣，星華也就壓下不滿慢慢跟人家說話，“妾雖然未讀詩書，卻也知道些道理，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公子此舉，怕是有些唐突吧？”
“這，小子唐突不假，可，小子也實在是有意迎娶，而且我……”男子這是有些著急了。
“公子還是別說了，”姓薑又如何，天水薑氏素來以守禮聞名於世，他們家的子弟能隨隨便便上街見到個姑娘就唐突的說娶回家？就算他真的跟薑家有些瓜葛，那恐怕也是隔了不知道多少個彎的，思及此，星華有些不耐，卻依舊溫和的笑著，“薑氏門第太高，小女鄉野小戶，不知禮數，不敢高攀，失禮了。”說出的話雖然足夠禮貌，但小姑娘轉身離開的背影，可沒有說話那麽客氣，趙怡接過店家遞來的茶，摸了摸下巴，嗯，星華不喜歡這一型的，以後這種人就別往她身邊放了。
“姐姐！”果然，三兩步躥到茶館裏，星華扯了趙怡的衣袖，氣得直跺腳，“我不喜歡有任何男人離我那麽近！任何男人！”
“我看你平時跟阿鬥的距離更近呢，也沒不樂意。”趙怡遞過去一杯茶，笑著拍拍星華的頭，然後，看著星華臉上瞬間沉寂下來的模樣，有些後悔，“姐姐口無遮掩，亂說的，你千萬別往心裏去啊，星華。如果，哎呀，不用如果了，姐姐幫你去勸阿鬥，讓他娶你，男人妻妾滿院本來就很正常，更何況他還是皇帝，他肯定也喜歡你的，我看得出來……”
“不可能的，”星華抿抿唇，“我了解姊夫，他，不會再娶旁人了，別說他如今娶的是藤姐姐，倘若有人硬給他塞一個女人，就像前世昭烈皇帝硬讓他娶我姐姐一樣先占了太子妃的位置，他也會立刻斷了和藤姐姐之間的聯係，無論如何，如今的他，絕不會娶第二個女人的。”
“為什麽，就因為那個昭儀自盡了？”趙怡愣了一下，“阿鬥他……”
“姊夫的妄自菲薄可是不知道多少人說過的，在他眼裏，所有事情都是他的錯，李昭儀自盡這道坎，姊夫著實是沒那麽容易過去。”星華歎息一聲，“我知道姐姐的心思，可是……算了，姐姐，咱們趕緊去買東西吧。姊夫今年就想成親，我也該趕工了。”
“太子和太子妃的禮服自然有朝廷負責，你就算做嫁衣把眼睛熬瞎了他們也穿不上。”趙怡歎息一聲，“不用這麽費心思的，阿鬥知道了，也會心疼的。”
“可，這是我能給他的最後的東西了。”星華的笑意讓趙怡不由有些心疼，“張家派人來嬌氣回去，說，他們給我訂了婚事，如果我嫁人了，”抿抿唇，星華的笑意帶了淒然的意味，“又不是繡娘，哪有一個女人，給丈夫之外的男人繡衣服的。”
“給你訂了婚？阿鬥知道嗎？”趙怡皺眉，她不信自家弟弟沒打算給星華找夫君。
“告訴他幹什麽，父母給女兒訂婚，天經地義，姊夫又能做什麽？”星華輕笑，“嫁得好了，姊夫自然也答應，嫁得不好了，難道，我要讓姊夫為了我，和整個天下為敵嗎？隻一個董允都夠讓姊夫煩心了，到時候再加上華朝的諫官，姊夫還活不活了？我不是阿姊，也不是姐姐，幫不了姊夫什麽，難道，還讓我給他添亂不成？”
阿鬥心裏有數，阿鬥教出來的孩子，自然也是心裏有數的。
“可，”趙怡歎息一聲，“星華，你覺得，如果你過得不好，阿鬥會高興嗎？”她了解自家弟弟，如果有人為了他犧牲，尤其還是他想要保護的女人，他永遠都不會開心。
“沒關係，”星華微笑，“我會讓姊夫覺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不管嫁的是誰，我都做得到。”演戲而已，誰怕誰啊？
“星華……”情債最難還啊，而這一筆債，自家弟弟怕是還不上了。趙怡上前一步，輕輕將星華攬入懷中，星華抬眸，隔著一層輕紗，那雙盈著水意的眸子裏，閃著點點星光，“別告訴姊夫我給他繡了喜服，否則，他絕對幹得出來不穿朝廷禮服的事情，可，為了娶藤姐姐，他已經得罪了不少人了。”
“好。”趙怡歎息一聲，真是慶幸自己沒這些情情愛愛的幺蛾子。
“星華？”阿鬥和依依剛一出門便遇見了騎馬回來的星華，阿鬥看著在自己麵前一步的地方停住的星華，笑笑，“怎麽，跟姊夫還生分了？”
“姊夫現在名花有主了，我要是再不注意點分寸，嫂嫂要生我氣的。”星華親昵的挽住依依的手，微笑，“畢竟，我雖然喜歡姊夫，但是更喜歡嫂嫂啊。”
“……”阿鬥那句“你是我妹妹”的話被堵回了嘴裏，默默看著兩個女人相攜離去的背影，覺得自己實在是有點憋得慌。不是，這個劇本不太對吧？
“行了，回去吧，”趙怡同情的怕拍愣在原地的阿鬥的肩，給他再砸過來一塊磚頭：“問你一句，被你媳婦戴了綠帽子，感覺怎麽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