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這隻能說,先生您想多了,阿鬥現在雖然不至於有多英明,但是國難當頭,那種風花雪月的旖旎哪還能占據他多少心思?再加上書院裏退婚的那一茬兒事情,依依這個人,早就被阿鬥鴕鳥地藏到了心底最深處。倘若依依不出現在他麵前,這個人,他是不敢想起來的。
“那,臣請主公答應臣一件事。”諸葛亮苦笑一聲,決定最後掙紮一下試試看,看現在這個樣子,自己,怕是也隻能給自家主公挑隨從了。
“先生但說無妨,弟子一定遵從。”阿鬥微笑。
“華朝的年輕將軍們雖然未必堪用,但閻宇,羅憲好歹也算久經戰陣之輩,臣以為,主公不必帶陳祗一起走。”就算主公要出去自己攔不住,至少,也要把主公和陳祗分開。
“我本來就沒打算帶他走,”阿鬥笑笑,“畢竟,信陽陳氏的族人,還是留在長安,用他的身份來幫幫先生,我才放心。”
“是。”這下是真的沒法攔了,但,為了離開陳祗,讓主公跑出去親身涉險,這絕對就是得不償失啊!隻不過,諸葛亮的目光投向阿鬥,如此看來,在主公心裏,陳祗真的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重要,至少,他是絕對比不上郭攸之的,那就好,那就好。
“主公,茲事體大,臣想先去跟兩位相公商量一下,您覺得如何?”諸葛亮微微皺了皺眉,阿鬥太重要,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家主公往危險的地方放,自己不能攔,就拜托別人攔。好不容易有了個正常一點的太子,諸葛亮就不信那兩位相公願意讓阿鬥親身涉險。
“殿下要親自去剿匪?”在政事堂中聽諸葛亮大概介紹了事情的始末,薑敘一手扶額,深深歎息一聲,“孔明,你有沒有跟殿下說過,已經沒有人有資格和殿下搶太子之位,殿下不需要再拿什麽軍功了。”守住長安,奪回潼關和洛陽的軍功,還不夠嗎?洛陽的捷報剛剛送來,自己還沒來得及給太子送去呢。
“殿下此舉,絕對不是為了軍功,而是為了人心。”諸葛亮歎息一聲,他知道自家主公的想法,這孩子,畢竟是自己養大的。
“孔明,你聽我說。”崔穎一手扶額,“南方的確匪患不少,但是,自從甘相公掛帥之後,又沒有旁人掣肘,軍寇土寇都已經少了很多了,還剩下的那些,說實話,都是咱們剿匪剿了幾年了的。比如那個馬進,前前後後剿了快十年,當年還沒有獫狁入寇的時候,加起來派了也有數萬兵馬,都沒拿下來,你要殿下去嗎?就算是當地官吏曾經玩寇自重,有意放縱,現在匪患也已經成氣候了。萬一殿下有了什麽閃失,咱們誰擔待得起?”好不容易有了一個不那麽差勁的太子,萬一再出事了,誰賠啊!
“而且,別忘了前太子是怎麽死的。”薑敘皺眉,“在長安他們都敢殺太子,更何況殿下要出去剿匪,?行刺下毒,他們怕是無所不用其極,你放心?”
“我不放心有多大用處,”諸葛亮搖頭,“這次,我是攔不住主公的。”二位相公……不如攔著試試?
“那怎麽辦,任由殿下去嗎?”薑敘皺眉,“現在朝廷以北方獫狁為重,南方的匪患,也是以安撫百姓為主。當初的精兵強將都給甘相公帶走了,餘下的也老弱病殘遣散了不少,長安和南方其實並沒有多少可堪一用的兵力,也沒有良將調遣。恕某直言,太子殿下,隻怕不會打仗吧?”當初甘相公跟殿下商議行軍路線的時候,殿下不就直接什麽話都沒說嗎。
“良將還是有的,”諸葛亮皺眉,“至於士兵,朝廷上的這些其實也夠……”諸葛亮話沒說完就發現麵前兩位相公看著自己的眼神幾乎可以用詭異來形容了,崔穎歎息一聲,“我說,孔明,你到底想不想讓殿下去剿匪?”
“如果不是前太子之死不讓我放心,我並不介意讓主公出去看看。”自己從小把主公圈得太嚴實了,讓他見見世麵也好,而且太子出行,也不怕他再病了。多知道一點民間疾苦,想來,日後主公再犯前世的錯誤,親信佞幸的可能性,也就小了點,“但,現在的情形你們也知道,有多少人對主公虎視眈眈,連東宮我都不怎麽放心,更何況出門。”
“也好,我們去勸勸殿下,孔明,你也去找找甘潤生,殿下對這個二舅,不是還挺倚重的嗎?”薑敘歎息一聲,站起身。
數日之後,長安城牆。
“回去吧,奉宗。”即使是站在幾十丈高的城牆上,也已經看不見太子遠去的車駕,諸葛亮看了一眼跟著自己幾乎是寸步不離的陳祗,一甩衣袖,“勞煩將軍站遠些,免得亮身上的灰塵,汙了將軍的衣服。”
“是,先生。”陳祗悻悻然向前走了幾步,他前世有能耐權傾朝野,自然也不會是沒眼色的人,不用看他都知道先生不喜歡自己。然而,自己實在是不得不天天在先生身邊打轉啊!
想起自家陛下昨天專門把自己叫去東宮,屏退左右,近乎於語重心長的告誡:“機會我是給你了,剩下的得靠你自己,我也不能給你說太多好話。你記住了,如果先生不想提拔你,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把你怎麽樣。”再看看如今諸葛亮的臉色,陳祗此刻是真的很想直接騎一匹馬追上自家陛下,求您快點收回成命,臣真的寧願陪您去打仗也不想留在長安享清福啊嚶嚶嚶!
然而,那種事情想想就夠了,他可沒膽子在丞相麵前違抗陛下。連忙追上諸葛亮的背影,陳祗仰天長歎,陛下您給了臣一個什麽差事啊!臣是想過要討好先生沒錯,但您也不能把臣直接丟到先生眼皮子底下啊!您要是想殺臣,一句話就夠了,臣絕對不敢遷延,您這……犯不著繞這麽大的彎子啊!
而此刻,同樣來送太子的兩位宰相眼裏,卻滿滿的都是隱忍的怒意,本來他們打算讓甘家那兄弟倆去勸勸他們外甥,誰想得到那兩位,尤其是年輕的那個!簡直是去給自己添亂的!後來幹脆倒戈幫著太子說服自己了!真是,現在皇帝病重,太子南巡,留下他們一群大臣在這兒主持大局?不是,兩位皇子馬上就要回長安了,我說殿下您也放得下心?
然而,長安城牆上的各位大概沒有人知道,此刻明明是如願以償坐在車子裏的阿鬥,卻實在是度日如年。原因也很簡單——參乘的人是董允。本來阿鬥是想讓郭攸之陪自己坐車來著,結果郭攸之堅決不肯,阿鬥還從沒見過那孩子那麽倔強,隻能轉而向其他人求助。蔣琬的禮數無可挑剔,畢恭畢敬告訴阿鬥:自己沒當過侍中,近侍天子這種事不適合自己;費禕跑去閻宇那邊研究敵情;隻剩下一個稍微可憐一點自己的霍弋,還被郭攸之拉走,丟到羅憲身邊奉命敘舊去了。阿鬥深刻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然後,隻得接受了與這個自己看一眼都想打哆嗦的人同乘一車。
至於為什麽是坐車而不是騎馬,就阿鬥那體質,騎馬?他能堅持兩個月不生病嗎?
而且,出於對閻宇和羅憲,霍弋這三個“小孩子”能力不夠的擔心,諸葛亮直接把蜀中四相除了他之外的餘下三個全塞給阿鬥了。阿鬥哀歎過無數次浪費,最終卻也沒拗過先生,畢竟,先生都勉為其難答應自己跑出去了,自己也不好太執拗。不過,既然四相一次性出來了三個,就為了剿個匪也實在是太丟人了,順路呢還可以幹點別的什麽,不是嗎。
董允倒是心理素質很好,都被阿鬥嫌棄得這麽明顯了,臉上還是半點表情都沒有,跟在阿鬥身後上了馬車,坐在阿鬥身邊,眼觀鼻鼻觀心,阿鬥不問,他就一句話都不說,和車子裏的坐墊憑幾似乎沒什麽區別。
阿鬥刻意挑了離董允最遠的角落,本就不大的一輛馬車裏,坐了兩個人居然還能顯出空落落的樣子。阿鬥偷偷瞄了董允一眼,然後連忙拿書把臉擋住,本著掩耳盜鈴的心理,力求說服自己這輛車上沒坐別人,此其一,其二嘛……
董允的呼吸稍微重一點,都足夠阿鬥打個哆嗦的,阿鬥身為主公,他不要麵子的嗎!當然得把自己擋住不是!
或許是因為掩耳盜鈴產生了作用,又或許是仗著董允看不見自己,阿鬥的膽子倒是稍微大了芝麻大一點,摸了摸鼻子,用自己都未必聽得清的聲音小聲嘀咕了一句,“你倒是自覺。”就算其他人都走了,當初自己也從沒說過要他參乘的好不好!
“當仁不讓。”董允本著主君有問題自己必須回答的職業道德,淡淡開口。阿鬥忍不住又是全身一哆嗦,你董允長了千裏眼順風耳嗎?然後連忙把書卷又舉高了些,嗯?這個字自己不認識啊?怎麽下一個字也不太認識?不對,這字看著挺眼熟啊,可自己怎麽就是不認識?
董允也不瞎,看得出自家主公的反應,一時間,竟無語凝噎,他在仔細思考自己前世到底做了些什麽事情,是不是,有欺君的嫌疑?
“主公……”董允已經暗中觀察了自家主公很久了,眼看阿鬥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那本書裏無暇他顧,稍微思考了一下,覺得自己實在是不能繼續坐視不理了,此刻,終於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主動開口。
“有話就說。”阿鬥的聲音有點悶,自忖自己從上車到現在,沒做錯什麽事情吧?坐姿,也還挺端正的啊……
“您的書拿倒了。”董允這話說出來的時候,簡直是哭笑不得。
阿鬥一時大窘,滿臉通紅,好像手裏捧了剛燒開的熱水一般燙手,下意識便丟下書卷,試圖掩飾自己丟了這麽大的人的事實。董允彎下腰,拾起書卷,重新卷好,遞到阿鬥手邊,“主公,敬惜字紙。”
“哦。”阿鬥乖乖認慫,反正在董允麵前他也沒什麽形象可言了,接過書卷重新拿在手裏,難怪剛才發現那些字自己基本上都不認識……
“對了,休昭,你看過這裏的史書嗎?”為了不讓兩人對坐卻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詭異情景繼續下去,阿鬥開始沒話找話。陳曦被阿鬥半是強製的留在了長安,而阿鬥的史書還沒看完呢。至於為什麽特意管董允稱字,給了他和宰相差不多的待遇……因為阿鬥實在是忌憚他啊。
“臣隻是聽鄉裏的老人家講過,並沒有完整的看過這裏的史書,主公看到什麽了?”董允抬眸看著阿鬥,“如果是這裏的曆史典故,臣,不敢妄言。”
“也是,你們這一群,這一世沒幾個是出身世家大族的。”阿鬥搖搖頭,“阿維倒是出身薑家,但,在鄉下陪了我那麽久,恐怕也不行,至於陳祗,還是算了吧。”就算他行,他們也不可能讓他靠近自己。
“阿維?”董允微微皺起眉,“主公,薑維後來不是位至大將軍嗎,怎麽,您還叫他的名字?”諸葛亮就不說了,蔣琬費禕拜大將軍秉政之後,主公就再沒有稱呼過那兩位的名字。
“我習慣了,但是,等一下……”前世畢竟薑維一直征戰在外,沒多長時間在成都,就算他在,薑維也不太可能對阿鬥的稱呼提出異議,他不是會注意到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的人。阿鬥自己也叫習慣了,也一直忘記了要改,可,這麽看來,兩位平尚書事和一個尚書令紛紛選擇先罷薑維再殺黃皓,怕是也跟自己的不當心有不小的關係。
“主公想起什麽了?”眼看阿鬥陷入沉思,董允微微皺眉。
“前世,我似乎犯了不少錯誤。”阿鬥歎息一聲,放下書卷,“休昭,我,對不起。”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主公能勸薑維釋懷,為何自己,就始終不能釋懷。”董允歎息一聲,見到薑維的那幾天,他們說了很多事情,自然也包括現在主公的心思。
“因為,我才是罪魁禍首。”阿鬥歎息一聲,“休昭,你為什麽還願意留在我身邊?”明明,像樊建那樣,大概才是正常的選擇。
“因為臣足夠幸運,”董允看著阿鬥,目光帶著讓阿鬥全身汗毛倒樹的溫和,“臣印象裏的主公,是值得臣追隨的明主,”頓了頓,董允補充一句,“包括現在。”
阿鬥沉默許久,那“謝謝”兩個字,董允也聽得隱隱約約。
一直以來,阿鬥都覺得,董允是對自己意見最多的人,也是一向對自己絲毫不留情麵的,現在,若是旁人,哪怕是先生說這句話,阿鬥都覺得對方是在安慰自己,但,這句話從董允嘴裏說出來,阿鬥居然有種莫名的踏實感。自己現在身居太子之位,而,這世上唯一一個不可能為了安慰或者奉承給自己說好話的,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