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主公。”郭攸之回東宮的時候,從衣袖中專門取了一份奏表,“這是先生命臣送來的。”


  “諫表?你跟先生說了我見了陳祗的事情了?”接過奏表直接就丟到一邊,阿鬥似乎根本就沒看看自家先生寫了些什麽的意思。平均三天收到一封這樣的諫表,自家先生的遣詞造句阿鬥都快能背過了。是以這一次,阿鬥直接拿了別的文書拆開,“你回去告訴先生,事急從權,陳祗現在是信陽陳氏的人,我們不能太疏遠他。”


  “陳家的人又不少,主公何必一直跟陳祗……”郭攸之一時心急口快,想都沒想就把話說了出來,然後感覺到阿鬥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來越低,到最後,即使兩人對坐,阿鬥也已經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麽了。


  “話沒說完就繼續說。”等郭攸之閉了嘴,阿鬥很不體貼的敲了敲桌案,開口催促,“別給我藏著掖著。”好不容易能聽見郭攸之給他提一回意見,絕對不能讓他再給憋回去了,這一世,阿鬥可沒打算把郭攸之隻當侍從使。


  “臣……”郭攸之拜伏於地,忍不住汗流浹背,主公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這壓迫感有點強啊,主公,您就這麽喜歡陳祗嗎?

  “說!”眯起眼,耐心耗盡的阿鬥一巴掌拍到桌案上,郭攸之不由自主抖了抖,咬緊牙關。不管阿鬥的脾氣好不好,他都怕阿鬥,從剛開始對人君的敬畏,到現在已經習慣成了自然。做了許久的心理準備,郭攸之才終於小心的開口,“主公,臣以為,陳家的人不少,您其實,沒必要一定要親近陳祗的,比如,至少,陳曦就比陳祗好些。”


  “繼續。”食指敲擊桌案的聲音傳來,郭攸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似乎,自家主公的語氣和眼神,都柔和了不少,甚至連讓自己不敢呼吸的壓迫感,也都消失了。拜伏於地的郭攸之舒了口氣,聲音也大了些,“陳祗此人,隻知諂媚事上,不問百姓疾苦,實在,實在不堪重用。”


  “是嗎。”阿鬥的語調柔和下來,陳祗和郭攸之兩人,郭攸之是謙遜溫和,不露鋒芒,陳祗則是八麵玲瓏,隻要於他有利的人,他一定會結交,並且,他總有辦法讓對方賞識自己。而郭攸之這麽看陳祗,倒是當真出乎阿鬥意料之外,“不問百姓疾苦,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是。”郭攸之定下心神,抬起頭,他也多少明白過來了,主公是想聽他說話,不是生氣他私自給先生傳信,“當年的情形,臣後來聽霍弋說過,除了大將軍之外,滿朝沒有一個人支持北伐,臣實在不覺得陳祗支持薑維,是為了國家。”其實他們在蜀中,多少有點竭澤而漁的意思,誰都知道如果不能趁著三分天下的格局定下來之前拿下雍州,基本上就等於坐以待斃。所以到了後來,蜀中完全是在硬撐,就算在那時候讓自家先生複生,隻怕也是回天乏術,所以譙周才會說“可為文王,難為漢祖”。但其實,阿鬥最清楚不過,自己的下場恐怕不是文王,而是望帝杜宇,某種程度上,昭烈皇帝給自己取這個名字,還真是未卜先知。


  所以在後來還堅持伐蜀的兩個人裏,薑維是覺得,不伐是坐以待斃,討伐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而且他不在朝中,對國內的民生不怎麽了解,覺得打仗就是戰場廝殺那麽簡單。但是,陳祗身為尚書令,不可能不知道國家已經成了什麽樣子,他支持薑維?郭攸之是不信這個人心裏這點譜都沒有。


  “攸之啊。”阿鬥心頭百感交集,臉上卻露出笑意,緩緩拍拍郭攸之的肩,“以後有話就跟我直說,別總是憋在心裏,明白嗎?”

  “臣明白了。”郭攸之一拜,然後坐直了身子,看著眉眼含笑的阿鬥,長舒一口氣。阿鬥笑笑,端起麵前的茶杯,“怎麽,嚇到你了?”別人怎麽想不好說,但阿鬥清楚,威嚴這東西,基本上都是虛的,隻對忠心的人有用,阿鬥也不舍得真的拿怕自己的人怎麽樣。


  “天威難測,安得不懼。”郭攸之垂眸,顯出恭順之色。


  阿鬥歎息著搖搖頭,“那也沒讓你連話都不敢說,否則,我把你留在身邊幹什麽?”他或許的確不合適成為宰相,但,讓他侍從左右,規諫補闕是肯定可以的。隻是,這家夥如果真的一句話都不說,那自己要他來幹嘛?現在身為太子,身邊又不缺近身伺候的人,阿鬥難道還真的能把一個宰相之才抓過來當小廝不成?

  “跟我一個人說,總比跟一群宰相一起說好過一點吧,嗯?”阿鬥知道郭攸之的性子,有時候兩人甚至還有點相像。阿鬥基本上是先生說話了自己就什麽都不說了。而郭攸之,很多事情,他心裏有想法,但是一旦有別人先開了口,不管意見和他一樣不一樣,他就都不怎麽說話了。他並不是很自信或者很會辯論的人,一旦感覺可能沒有人支持他,他什麽都不敢說。雖然阿鬥也不了解這種性格是怎麽養成的,但是,阿鬥倒是找到了對付郭攸之的辦法——讓他直接跟自己說。這裏隻有兩個人,阿鬥本人,原本幹的就不是出主意的活兒。


  “主公……”郭攸之多少聽出了阿鬥的弦外之音,低下頭,“主公放心,以後,臣知道該怎麽辦了。”


  “知道了就好。”阿鬥笑笑,“好了,明天不是休沐日嗎,要不要陪我出去走走?”


  “您想去哪兒了?”郭攸之微微皺眉,休沐日已經不是第一個了,可,自從來了長安,或許是因為再也見不到藤姑娘,自家主公還從沒出過門,這次要出門,難道說,是主公有了藤姑娘的消息?不行,郭攸之有點無法想象如果主公再見到藤姑娘,接下來該怎麽辦,為了一個藤宜依,到底要讓他們跟主公折騰上幾次?

  “我聽說,京城的西市,有一間賣話本的店,想去見識見識。”聽自家二舅說了個大概,阿鬥就知道那是四哥開的,於是便想去見識見識,那個敢跟自己說包養的四哥,到底有多大的產業。


  “主公,是不是知道了藤姑娘在哪兒。”郭攸之皺眉,西市那種朝廷五品以上官員都不該去的地方,哪是自家主公一國太子可以涉足的?


  “依依都退婚了,哪還能再來找我。”阿鬥搖搖頭,苦笑一聲,“我說,你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


  “主公……”郭攸之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想了想,抿緊雙唇,一語不發。


  “主公,”霍弋在阿鬥房門之外行禮,“主公,薑維命人送了封信來,您看看。”


  “阿維的信?”軍情自然是由甘相公上書,薑維送來的,隻能是私信。阿鬥接過,打開,仔細看完全文,除了問候之外,愣是一點有用的消息都沒看出來。仔細看了好幾遍之後,阿鬥終於選擇了放棄,轉手交給郭攸之,“你看看,我怎麽覺得不太對勁,難道他打仗的時候就這麽閑?”閑到有空寫這麽一封一點意思都沒有的信?


  “關鍵的隻怕不是信,而是送信的人。”霍弋笑笑,他也能猜到薑維那封信裏是不可能寫什麽軍情要事的,“主公要不要猜猜,送的信人是誰?”


  “誰啊,我猜不著。”阿鬥擺擺手,懶得猜。

  “蔣琬,費禕,董允。”霍弋一字一頓,明顯能感覺到主公對三人的不同。聽到蔣琬,他長舒一口氣,先生以後可以輕鬆一點了;聽到費禕,他興奮地幾乎立刻就想去把人抓過來敘舊;但,在聽到最後一個名字的時候,自家主公全身都哆嗦了一下。


  “他們人呢?”阿鬥定了定心神,微微抬眸,“怎麽沒見他們來見我?”董允啊,你說阿鬥想他嗎,當然想,如果讓他像樊建那樣回來隻是跟自己敘敘舊就好,阿鬥當然歡迎。但,現在的情形,董允很明顯是要拿回前世的執掌的啊!所謂縣官不如現管,那家夥管起自己來可比先生不講情理多了!


  阿鬥忍不住仰首望天,我現在逃跑還來得及嗎?

  “被先生叫去了,臣現在去叫他們過來?”霍弋知道先生幾乎是急不可耐的把那三個人叫去的原因,雖然他很讚同先生的做法,但,回來了之後不見主公先去見先生真的合適嗎。


  額……好吧,太子也不是區區幾個信使說見就能見的。


  “被先生叫去了?”阿鬥噗嗤一笑,“那你還不快點去,趁早把文偉給救出來。”陳祗是費禕破格提拔到自己身邊代替董允的侍中,自己答應了陳祗的請求,暫時先把陳祗留到東宮做衛率。先生找不到陳祗,又不好跟自己要人,這三天一份諫表的怒火,可不是隻好都衝著費禕發了。


  阿鬥對自家先生還是很了解的,官舍之中,四人見麵之後,諸葛亮隻是簡單的跟蔣琬董允點了點頭,然後集中精力數落費禕。別看後來費禕也是四相之一,位至大將軍,但在這位丞相麵前,誰都不過是府中屬吏而已,諸葛亮一向從容淡泊,罕有火氣上來的時候,但是一旦上來了……


  “陳祗是你放在主公身邊的,文偉?”諸葛亮的提問還算和藹,可,山雨欲來風滿樓,費禕心裏顫了顫,乖乖應了聲是,正襟危坐,已經準備好迎接接下來的狂風暴雨。


  諸葛亮倒是沒說幾句話,可,每一句都戳到費禕心裏,“你提拔的時候,真的看清楚了陳祗是什麽人了嗎?他從小在許靖身邊長大,你不清楚許靖是什麽人嗎?他能教出多好的學生來?侍中是什麽位置,近侍主上,當然要選品德高潔之士,你怎麽就能,怎麽就敢破格提拔一個年輕人?”


  費禕拜伏於地,汗水涔涔而下,一句話都不敢說,諸葛亮也沉默著看向費禕,久久不語。


  “你如果覺得自己不會看人,就別隨隨便便把什麽人都往主公身邊放。”比訓斥更可怕的沉悶終於告一段落,看費禕滿頭冷汗的樣子,諸葛亮一手握著茶杯,歎息一聲。


  “丞相息怒,禕當初……”也幸好這裏總共就四個人,丟人也不至於丟太大。但是此刻,費禕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虔誠祈禱上天讓自家陛下趕緊派人來,陛下,臣真的會被丞相殺了的,您要是不想讓臣死在這兒,就趕緊派人來救命啊!


  “先生……”趕著諸葛亮喝茶潤喉的間隙,在門外等了有大半個時辰的霍弋終於有膽子進來。他是真的是被丞相的氣勢嚇到了,絕對不是因為很想讓費禕被先生多訓一會兒,真的!霍弋敢向自家陛下發誓!“先生,主公命弋帶三人去東宮。”


  “是嗎。”諸葛亮瞄了一眼還不敢動彈費禕,恨鐵不成鋼的搖搖頭,“主公傳召也敢遷延?還不快去。”


  “是……”出了諸葛亮的官舍,費禕擦擦額前的汗珠,長舒一口氣,真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真是,我還從沒見過丞相生這麽大氣。”

  “主公原本就是素絲,你看看當年先生選的侍中,你,休昭,就算是演長那個不怎麽管事的,也至少都不是諂媚事上的人。你倒好,挑了一個陳祗,連帶著還饒上一個黃皓,先生能不生氣嗎。”蔣琬半是安慰半是責備地拍拍費禕的肩,搖搖頭。


  “你也少說兩句吧!”費禕苦笑,“回來這一路你就說了我一路,好不容易你說完了,先生又來訓我,我這好不容易從戰場上撿條命,結果就是回來挨訓的?”


  “你以為呢?”蔣琬搖頭,轉向霍弋,“紹先,陳祗這會兒是什麽身份?”最好讓他離主公遠點,越遠越好。


  “陳祗他現在是太子左清道率,”霍弋也皺緊了眉頭,“負責東宮內外晝夜巡警,先生本來也不想把他放在東宮,可,他的位置是主公親自任命的。”


  “這麽嚴重?”董允皺眉,當年雖說蜀中四相,但其實,他並沒有真正當國。他守尚書令的時候,蔣琬費禕還都活著,他也就比蔣琬晚死了幾個月而已。自己之所以能被當做四相之一,其實……主要原因是他負責管皇帝。當年所有人都清楚,陛下極力推薦董允守尚書令,除了他確實在資曆,才能這些方麵都合適之外,實在是不想天天跟他待在一起也是原因之一,甚至,有可能是最重要的原因。


  “是啊,日後,恐怕還要把主公托付給休昭。”霍弋一手扶額,“主公的確很護著陳祗,連先生都找不著空子把人帶出去,休昭,陳祗用事之後,主公追怨你也不輕,今後,你還是小心點的好。”別像以前那樣什麽都不管不顧,隨意觸怒主上,他畢竟已經不是孩子了。


  “主公不喜歡我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年陳祗還不知道在哪兒的時候,主公就沒給過我多少好臉色,早就習慣了。”董允無所謂的擺擺手,自家主公喜歡溫順的人,他一直都知道,但,他也實在是溫順不起來,這一點,主公大概也清清楚楚。


  “你倒是看得開。”霍弋暗自吐槽一句,果然董允是先生的心腹,主公都拿他沒辦法,隻能乖乖聽話的那種,放到自己這裏,根本想都不敢想。


  “回來了。”阿鬥飛速掃了一眼坐在自己麵前的三人,把目光鎖定在蔫巴巴的費禕身上,才終於笑了出來。在董允“溫和”的注視之下,不著痕跡地把身體從憑幾上移開,挺了挺已經十幾年沒挺得這麽直的腰板,努力不把眼睛往黑著臉麵無表情的董允臉上瞄,他已經不想再過那種,每天看著董允的臉色幹什麽都得小心翼翼的日子了,“說起來,你們怎麽從阿維那兒回來了,都跑去從軍了?”


  自己都怕成了這個樣子,阿鬥幾乎能想象得到薑維看見這三尊大佛的時候是什麽反應,畢竟後來,知道送信的人是蔣琬他們之後,阿鬥再拿出來那封信來看,總能感覺出來其中求救的意味:主公您趕緊把這三位大神接回去,臣這兒廟小,實在是容不下這尊大佛,看著他們三個,臣……有點,好吧不是一點的腿軟。


  “華朝雖然名為募兵,但其實,後來官吏也是挨家挨戶進去搜人,要麽,就要贖身錢。”蔣琬看了一眼正淚眼汪汪開不了口的費禕和正琢磨著怎麽跟主公提陳祗的董允,覺得還是自己開口回答比較好,“臣三人這一世,都沒生在富貴人家,隻能自己去應役了。”


  “那你們怎麽找到阿維的?”先不說這會兒薑維的名字有多少人知道,就算知道了,甘辛大軍的駐紮之地,是那麽輕易就能找到的?一個普通的士兵想見將軍,就那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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