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對了,先生。”回到長生院,阿鬥看了一眼自己擺了幾份文書的桌案,“我看最近送來的奏表裏,南方似乎也有一群匪寇?咱們現在當然首先要驅逐獫狁,那,南方這些,您打算怎麽辦?”當初剛看完文書的時候,阿鬥著實是感慨了一聲,原來自己所在的新野,已經算是世外桃源的級別了。
“流寇之中,有些是原來甘相公手下,因朝廷後來處置失當才產生的逃兵;有些是被官吏盤剝之下,無法生存的百姓。現在甘相公已經重掌兵權,並且文牒昭告天下,已經有不少逃兵重新回到軍隊,”諸葛亮思考了一下,“至於本地百姓,倒是要麻煩一些,但,撤換官吏,安撫百姓也就是了,華朝的情況比季漢好了太多,主公大可不必為此憂心。”最後,還沒忘了給自家幹兒子寬心,阿鬥對戰場的不安感是從骨子裏帶來的,是從當年被生父丟在戰場開始就無法逃脫的,諸葛亮很清楚。
“若是有什麽弟子能幫得上忙的,請先生直言,弟子,當竭盡全力。”阿鬥笑笑。
“主公好好坐在這個太子的位置上,然後,將來安安穩穩登上皇位,就是幫了臣最大的忙了。”諸葛亮也笑了笑,現在的局勢,倘若主公坐不上皇位,那,他們所有人都得死無葬身之地,“至於朝廷上的事情,主公若有任何處置,寫好手令讓攸之送來就是了,臣,自當奉行。”倘若主公有命,就算不合適,自己當然也隻能遵從,就像,就像當年對待昭烈皇帝一樣。
“先生誤會了,弟子不是這個意思……”阿鬥當然清楚諸葛亮的言下之意,然而,他不覺得自家先生需要跟以前有什麽不一樣。就算一個多月兩個月之前兩人才為了依依的事情鬧了一場別扭又能如何?在阿鬥眼裏,就算父子之間因為兒媳婦娶誰的問題有了分歧,在麵對來自己家裏肆意搜刮的敵人的時候,自然也應該擱置前嫌同仇敵愾才是。說起才華,自己比先生差遠了,這時要聽誰的話,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怎麽,難道像前世昭烈皇帝一樣,不聽群臣諫言,執意東征,然後被陸遜大敗於夷陵,就算君臣沒有越位?
然而,全天下其實也就阿鬥敢這麽想。對於諸葛亮而言,這個自攝國事二十餘年的主公當然跟以前那個單純的孩子不同。尤其是當主公為了主母的事情跟自己起了不小的爭執的時候,阿鬥當初憤然離去的身影,像極了前世執意東征的昭烈皇帝。他們畢竟是父子,有些事情,由不得諸葛亮不聯想。更何況,後來星彩還輕飄飄補了那麽一句話,諸葛亮自然不敢繼續拿著主公當兒子管,他需要重新試探阿鬥對權力的底線。
“說起來,先生今天來這裏,大概不僅僅是來看弟子的吧?”阿鬥端起茶杯,如果隻是來看看自己,那朝見儀式完畢之後,他就應該跟兩位相公一起回政事堂了,不可能繼續留在這裏。
“主公啊……”果然人如果太熟了什麽都瞞不過彼此,不過也好,自家主公開口,自己也就不至於不好說話了,“臣今天,其實是奉了兩位相公之命,來向您要人的。”
“嗯……”阿鬥強忍著咽下茶水,“他們這會兒不嫌棄我亂安插親信了?”當初阿鬥說要把自家幾個人放進去的時候,兩位相公的臉色,可是不怎麽好。
“他們現在的意思是,主公您還有多少親信,一起插進來吧,政事堂還有空位,一個不嫌少,十個擠一擠也裝得下。”說到後來,諸葛亮也不禁莞爾,“也是臣的錯,一不小心就把東宮還有人的事情給說出來了。”
季漢立國四十二年,四十年的文武將相,雖然缺了最優秀的那幾個,但是,其他人也都不可小覷,尤其是諸葛亮本著不能給人家朝廷添亂的想法,還專門思考了一下每個人擅長什麽,然後丟去相應的地方,比如秘書省的主簿郤正,刑部明法呂乂,就算官位都不高,也不可能不被另眼相看。
“先生看上誰了,直接帶走就是,”自己部下的文武將相,也沒幾個敢不買諸葛亮的帳,“但是,麻煩您把攸之給我留下,他不在身邊,我不習慣。”
“臣明白。”主公要留下郭攸之,總比繼續親近陳祗好多了。諸葛亮看了郭攸之一眼,郭攸之微微垂眸,他自然會盡力防著主公和陳祗過於親近,但,先生也知道,他從來管不住主公的,真是,這時候要是董允在就好了。
得了阿鬥的首肯,諸葛亮告辭去東宮抓壯丁,阿鬥則翻開案上的文書。郭攸之抿抿唇,試探一般開口,“主公,您是不是考慮,出去看這些?哪怕是去麗正殿也好,畢竟,您不能一直窩在內院啊。”
“也好,咱們出去。”阿鬥站起身,“對了,那個,不換衣服行嗎?”
“夫人,張姑娘說過,除了元正冬至的朝賀和祭祀之外,就算是正兒八經的朝會都不用穿禮服,平時更不用說,您就這樣出去就行,沒事的。”在大家都不穿禮服的時候,禮服自然就有了別的意思,還是別亂來的好。
“好。”阿鬥點點頭,起身,出了內院,然後,在一群“太子居然又出來了真難得”的侍從官的行列裏,看到了那個充當儀仗的熟悉的人影,笑笑,“傷好全了嗎?”
“承蒙主公關心,已經沒事了。”陳祗一拜,“可惜,臣這一次傷得不巧,否則,臣還真想跟著甘相公去北方征戰沙場,收複失地。”
“你要是真想去,我現在派你去也行,外公這會兒也正頭疼著呢。”阿鬥笑笑,他願意去確實是最好的選擇,畢竟陳祗跟薑維關係還不錯,而在長安,幾乎就沒有人不討厭陳祗。就算阿鬥喜歡他,恐怕連個前程都沒辦法幫他考慮,還不如讓他自己去前線拚軍功,至少外公不至於苛待他。
“臣聽說才出征一月有餘,甘相公已經收複了潼關,如此大功,果然非甘相公不可。”陳祗皺了皺眉,這會兒兵鋒一出所向披靡,甘相公到底有什麽好頭疼的?
“收複潼關沒什麽難的,畢竟我軍現在士氣正盛,外公的名望不可小覷。而且當地百姓思之若渴,主動請求參軍的人數也不少,兵源上的事情,咱們可以少操點心。獫狁得中原不到一年,素來以騎兵為主,也不怎麽會守城,要收複潼關,外公說,倒不算太難。”阿鬥微微皺眉,想起前兩天送來的戰報,“獫狁倚仗騎兵,倚仗重甲,潼關這種地方本就險要,對我們自然最好,以步製騎都能打贏。但,洛陽周圍沒什麽險關,一旦到了平原,我們的騎兵,恐怕不是他們的對手。”騎兵本就長於靈活應變,可獫狁還有騎兵慣於身披重甲,善用弓矢,一旦到了平原之地,隻怕就沒有現在這麽好打了。
“也是……”陳祗想起了長安之戰,那之中有一隊重甲士兵,先是作為督戰,然後又在敗退之際,作為護送葉護斷後的精兵。連人帶馬都披上重甲,隻露出一雙眼睛,槍箭都難以射入,到了稍微狹窄一點的地方,十餘騎人馬並排一站,猶如一堵牆一般阻隔住自己的追兵。最後他們的確能誅殺了葉護,但,付出的代價也不可小覷。不僅僅是一同出戰的薑維等人,還有他率領他的親兵,大家都是久經戰陣,卻也必須以十敵一,才終於能殺了那十幾個人。如果那樣的重甲士兵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萬,就算因為盔甲太重,他們失去了騎兵行動迅速的優點,但,他們就跟一堵不斷前移的牆一樣,隻進不退,自己要怎麽打?就算贏了,隻怕也是慘勝,但,“全身鐵甲價格不菲,就算是我華朝的財力也最多裝備數萬人,臣不相信獫狁有多少士兵穿得起那東西。”
“我也知道,”阿鬥微微垂眸,“可是,我擔心啊……”
“主公,這都是誰跟您說的?”一直甚見親信,陳祗又不是郭攸之,一天到晚小心翼翼的,他偶爾也會有些不怎麽守禮的言語,“戰陣之中如何破敵,是將帥的本分,主公身為一國太子,不必為這種事太過憂心。”甘相公應該是不會幹這種事的,薑維也不像,他是為了保密起見連行軍路線都不會詳細匯報的那種人啊,其他人,誰又能直接上書給太子?
“這你就別管了。”阿鬥擺擺手,那是夾在潼關的捷報裏的,恐怕是誰想向自家先生求計的。畢竟自家先生可是敢用木牛流馬運糧的人,似乎所有人都覺得,天底下沒有什麽事能難得住他,“不過,你說得對,現在也隻能看你們的了,我是想不出什麽辦法來。”自知之明阿鬥還是有的,戰術上,自己就是個白癡,連行軍路線都不敢確定的人,更別說戰役之中的軍陣對峙該怎麽解決,“好了,不說這些了,你怎麽想起來參軍去了?”
“臣,其實一直有此心願。”前世要不是薑維在朝廷裏的反對意見實在是不少,陳祗恐怕也不會一直被阿鬥留在朝中當尚書令。“多技藝,挾術數”的技藝自然不會是木工一類的東西,而是武藝,陳祗的武藝,至少看起來還是不錯的。至於實戰,額,前世他並沒有機會,今生的話,看那天長安城下的戰況,似乎真的還不錯?
“是嗎。”那以前,倒是我一直拘束著你了。將桌案上的文書閱覽完畢,阿鬥瞄了一眼站在自己左右的一眾東宮宮臣,最後目光落到郭攸之身上,“把這些送去吧,攸之。”
“臣……是。”郭攸之本想推辭,然而,阿鬥微微揚起的唇角,讓郭攸之把所有的言辭都咽了回去,“臣,立刻就去。”
“主公把你派來了?”眼見著不久之前才被自家主公說過“不能離開”的郭攸之此刻抱了一大堆文書來見自己,諸葛亮皺起眉,“怎麽回事?”東宮那麽多侍從官,實在不行抓個宦官來都行,哪輪得到他郭攸之親自來送文書?
“主公,見到陳奉宗了。”郭攸之的聲音低到幾乎讓人聽不見,更不敢去看諸葛亮的眼睛。
“可惡。”雖然早就知道郭攸之管不住阿鬥,但此刻,諸葛亮還是忍不住想要責備郭攸之無能,要是董允在這兒……真是,如果董允在這兒,自己哪還用得著操主公的心?
直接丟下筆,諸葛亮甚至不在意自己草擬了一半的調運軍糧的奏抄被墨跡汙染。郭攸之也是第一次看見自家先生憤懣卻也無力的模樣。站起身,背著手徘徊許久,還是壓不住心頭的怒火,強忍住立刻去見主公的衝動,坐回原位,一手扶額,諸葛亮頹然歎息,“在華朝,除了薑維之外,沒有人能比陳祗出身更好,可,他們哪知道陳祗到底是個什麽人!”
“先生息怒。”郭攸之此刻心裏的擔憂不亞於諸葛亮,但,諸葛亮辦公的門外就有不少人,兩位相公也就在不遠處,如果諸葛亮聲音大了點,還真不敢保證有沒有人能聽見。
“取一張新紙來。”諸葛亮重新換了支筆,華朝的情況比他們前世的季漢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容錯率也大得多,這一出獫狁入寇不過諸子爭位引發的鬧劇而已,最多三五年就能平息,這還是設在誰都想不出來怎麽對付獫狁重甲騎兵的基礎上的。所以,未來將要掌管這個國家幾十年的皇帝,絕對比現在這些戰鬥更重要。而且最關鍵的事情是,主公上次和自己這麽抵觸,為的可是主母的人選。思及此,諸葛亮不由很想見見陳祗,跟他好好聊聊,這家夥到底是個什麽人,哪一點得了主公的意,能讓主公喜歡到這種地步?
“是。”郭攸之取了紙來,然後就坐在諸葛亮對麵,等著一會兒把先生的奏表帶回去。而另一邊的東宮裏,阿鬥攤開華朝高祖的起居注,一手托腮,“阿祗,我問你,星彩去找過你嗎?”
“張姑娘倒是來過陳家,但,她要找的是陳到,陳震和陳式,不是微臣。”陳祗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張姑娘,怕是看不上微臣。”
“陳震和陳式,好像都不是你們家的人吧?”阿鬥微微皺了皺眉,陳到雖然在自己這裏做到了征西將軍,但到底是昭烈皇帝的人,如今的長安並沒有他的身影。陳震,當年做過自己的尚書令,後來在孫權稱帝的時候曾經被派遣去孫吳道賀,盟誓交分天下,現在被先生丟去了鴻臚寺當錄事。至於陳式,建興七年,率部攻克武都,陰平二郡,大概就是他這一生中最耀眼的功績了,自然是被阿鬥丟過去跟薑維打仗了。
“是,所以張姑娘對信陽陳氏,不怎麽看重。”陳祗低下頭。
“這也難怪,”阿鬥明白星彩的心思,如果把星彩換成胡氏那樣的性格,恐怕陳祗早就沒命了。哪還能留到現在,讓諸葛亮恨不得一天一封奏疏,“你有空多去見見先生。”
“臣明白了。”陳祗從來不敢小看諸葛亮在主公心目中的地位,當下便明白了阿鬥的意思,主公的意思是,他一定要在諸葛亮麵前洗刷掉自己前世的惡名。
“明白了多少?”阿鬥自然知道這個陳祗話裏有話,不過,算了,不管先生領不領情,有人幫幫先生的忙也好。更何況陳祗可是信陽陳氏的人,他站在先生身邊,在如今這個華朝,恐怕比自己說上十句話都管用。
“主公希望臣明白的,臣都明白了。”陳祗再拜,“主公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