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那,倘若依他們所想,換掉薑維,讓閻宇做大將軍,又會如何?”樊建依舊不依不饒。


  “你想多了,”阿鬥苦笑著搖搖頭,“你以為,薑維都做不到的事情,閻宇就能做到?”閻宇的評價隻有一句“宿有功幹,於事精勤”,他的能力,連馬忠都比不過,更何況薑維。當年所謂的大漢啊,是一個披著國家外衣的軍隊,尤其到後來,已經是千瘡百孔,國弊民疲。除非先生再世,否則,自己是不信還有誰能阻止那個國家的滅亡。


  “但是,若非大將軍窮兵黷武,虐用百姓,大漢何至於此!”樊建站起身,有些激動,身為士人,他對黃皓有一種本能的厭惡。但,為了與薑維抗衡,他甚至必須容忍與黃皓一個宦官合謀,甚至看著自己的同僚,看著曾經大漢丞相的兒子,和大漢丞相誇讚過的屬吏,和一個宦官相交,“況且,大將軍每每為鄧艾所破,既無攻城略地之功,又無振奮人心之舉,撤軍漢中,引狼入室,剝刻羌族,虐用百姓,直到最後技不如人。亡國之禍,罪莫大焉,陛下任用此人已經失察,怎麽如今還為薑維……”


  “夠了,長元。”阿鬥臉上的微笑收了起來,皺起眉,許久,才終於平複下自己的心情,開口,“樊建,大漢亡國,罪在朕躬。大將軍歸國以來,忠心昭昭天日可鑒,我不想聽見任何人詆毀他。”


  “臣……”樊建跪倒在地,拜了一半,請罪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忽然反應過來,麵前這個人,已經不是自己的主君了。苦笑著跪在原地,現在,他自然也不方便再站起來。


  是啊,他怎麽忘了,當年“上希主旨,下接閹宦”的陳祗,都沒敢對薑維有絲毫不敬之處,到後來黃皓亂政,他也是整個朝廷唯一一個能與黃皓分庭抗禮的人。他不僅責備黃皓,僅憑他薑維的一個名字,就能讓黃皓在陛下麵前失寵,最後不得不乖乖奉命前去謝罪!當年想要扳倒他的人多了去了,就連陛下從小寵大的諸葛瞻和薑維最倚重的部將張翼都在這件事情上站在了黃皓一邊,不惜與他廷爭,整個朝廷都反對他北伐,人家卻還能一意孤行。最後的結果呢?直到滅國,他薑維都把大將軍的位置坐得穩穩當當!什麽“羈旅托國,常懷危懼之思”,他薑維在季漢總共有兩個靠山,一個是諸葛丞相,還有一個,就是陛下。


  “果然阿維這兩天不對勁是因為見到了你。”當年的傷口被人揭開,他要是還能安之若素,那才奇怪了,阿鬥垂眸,許久,歎息一聲,“行了,阿維在這兒也呆不了幾天,你就別再去見他了,還有,”阿鬥站起身,最後拍拍樊建的肩,“你要選司馬家,就別再留戀曾經的季漢,否則,你隻能是兩邊不討好。”最後這一句,語調嚴肅而鄭重,這是曾經的主君在訓誡自己的臣子。


  樊建看著似乎鐵了心要保護薑維的阿鬥,唇角揚起苦笑,嘴邊的話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此時,他也隻能一拜,“臣,謝陛下指教。”


  “阿維?”推開門,阿鬥看著跪在門口的人影,皺了皺眉,真是,怎麽事情都攢到一塊兒來了,也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有話去你的房間再說,外麵人多眼雜,不方便。”


  “是。”薑維起身,阿鬥上前一步,輕輕握住薑維還有些顫抖的手,“帶路,阿維。”


  樊建看著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一拳捶在牆上,薑維,黃皓,這兩個分明都國家罪人,憑什麽被陛下寵信,甚至,被委以重任?!他記憶裏的陛下,明明不是分不清賢愚忠奸的人才對!


  “而且,陛下您憑什麽就說,臣是心係司馬家,就因為,臣曾經勸說晉帝為鄧艾平反嗎。”樊建看著阿鬥的背影,許久,苦笑一聲。連滅蜀受降功勞赫赫的鄧艾都落得那樣的下場,自己,又怎麽能不擔憂,亡國降虜的滋味,誰都不好受啊……


  如果臣現在告訴您,臣一點也不想效忠司馬家,陛下您,會信嗎?

  “樊建在你麵前說什麽了?”兩人坐定,程悅捧上兩杯茶,然後找了個借口離開,阿鬥看著越來越像主持中饋的夫人的程悅的背影,一笑,“快成婚了,怎麽你倒愁眉苦臉的,怎麽,怕我姐姐是個河東獅嗎?我看,大概不可能吧。”


  “主公……”回了房間,薑維關好門窗,轉身跪在阿鬥麵前,“臣枉食君祿,身居高位,然才不配位,終至國破,臣……”


  “你覺得,亡國是你的責任?”阿鬥一手扶額,倚在茶幾上,自家大臣有這個覺悟當然能夠證明他們的品質,但是,也別太嚴重了好嗎,自己也會為難的啊!手指一下一下頗有節奏地敲上桌案,阿鬥決定破釜沉舟,“薑維,說句實話,你覺得,你有這個資格嗎?”


  “臣……”薑維伏在地上,沒敢抬頭,主公這麽問,似乎自己怎麽回答都不妥當。


  “你知道,後來我們投降的時候,國家的府庫裏,還有多少東西嗎。”阿鬥歎息一聲,拉著薑維坐在自己對麵。


  “臣不知。”薑維這個大將軍和費禕完全不同,他連年征戰在外,隻顧著戰爭那一茬兒事情,國家內政,基本上就沒操過心。


  “米四十餘萬斛,金銀各二千斤,錦綺采絹各二十萬匹,”阿鬥咬咬唇,回憶當年的事情,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種折磨,“糧食有多少你心裏有數,恐怕還不夠你打一場仗的,絹帛一百萬匹你也看不出什麽,再看看金,兩千斤,阿維,你知道兩千斤金,意味著什麽嗎?”


  “臣記得當年,昭烈皇帝入蜀之時,曾經賜關,張二位將軍,還有當年的丞相和法正金各五百斤,也就是說……”薑維看著阿鬥,“兩千斤金,也就是當年給四位所賜的黃金總和而已。”但當年的昭烈皇帝,除了這四位之外,可還給其他人“賞賜有差”的。


  “當年蜀土的確富實,但,也撐不了我們那麽個用法。”阿鬥眉宇間帶了掩不住的苦澀,“以益州一州之地,與天下九州抗衡,還能撐上四十年,當年的先生,真的是經世之才啊。”季漢的經濟手段自打諸葛亮之後就沒改過,南中出金銀丹漆,鹽鐵較利,蜀錦遍銷天下,又在漢中等地屯田以備軍需,諸葛亮已然竭盡心力。


  “主公……”這下輪到薑維來安慰阿鬥,阿鬥苦笑著搖搖頭,“男女口九十八萬,卻養了十萬士兵,四萬官吏,阿維,的確鄧艾入蜀是一個意外,但,就算他不來,我們,也撐不了多久了。”“民有饑色,野有餓莩”,就算此言出自吳國使臣,阿鬥也不得不承認,這句話,人家說得沒錯。


  “主公……”薑維握住阿鬥的肩,“主公,這是臣素來窮兵黷武,和您……”


  “你就少說兩句吧,”阿鬥還有餘力揚起淺到幾乎沒有的笑意,“阿維,你以為,最後那兩年,還站在你那邊的有多少人?說你窮兵黷武,不也都是我默許的嗎?主犯是我,你最多算個從犯,在這兒糾結什麽?”不必為季漢的滅亡悔愧,薑維,你們所有的一切,都有我的命令或者默許,所以,這世上除了我,誰都沒那個資格為季漢的滅亡自責,也沒那個必要。


  “臣有負主公所托……”眼看薑維又要再拜,阿鬥擺擺手,“行了,我本來是來安慰你的,這下,倒是陪你難受了一場。好了,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明天我們出去走走,一輩子就一次的婚禮,我可不想你弄得跟喪禮一樣。”而且,你要娶的是我姐姐好嗎!

  “是,”不得不說,阿鬥的話讓薑維心裏不像前幾天那麽沉甸甸的了,而且,主公話都說到這個地步,已經是下了一道罪己詔,薑維再繼續把所有的錯往自己身上攬,還真就應了阿鬥那個問題:“你,有這個資格嗎?”


  “對了,把你的婚書拿來。”不管心裏是什麽感覺,臉上都還能笑出來,絕對是阿鬥獨門的功夫,打小就這麽練的。此刻,阿鬥已經收拾好了心情,微笑著向薑維伸手,“我想看看,我哥哥到底叫什麽名字,對了,我哥呢?”

  “大公子說,要去準備點嫁妝,我們成婚之前回來,”薑維從一邊的櫃子裏取出婚書,阿鬥看著上麵主婚人的簽名,噗嗤一下笑出了聲,“真是,跟先生一比,我大哥寫的字還真是……”不堪入目四個字被阿鬥吞進了肚子裏,微笑著搖搖頭,“拿支筆來,我姐姐的婚書上,怎麽能沒有我的名字。”


  “是,”薑維笑笑,卷起衣袖研墨,“主公請。”


  阿鬥默默在自家哥哥“林楓”的名字後麵,寫上和諸葛亮的字跡難辨真假的,劉禪的名字。


  薑維收拾好房間裏的筆墨,看向阿鬥,“說起來,臣還真是想不到,主公您怎麽來了?”


  “還不是你那一副失魂落魄還硬要遮掩的樣子,你媳婦擔心你,硬把我拉來的。”阿鬥笑笑。


  “先生,就沒派人來陪陪主公?”而且他看自家主公是騎馬騎來的,不是,他這輩子還沒騎過馬呢吧。書院裏現在自然是沒人管得住自家主公的,但,先生放心讓主公和長公主兩人單獨出去?

  “那會兒先生恐怕還沒下課呢,我讓阿弋到時候給他們說一聲就是了。”阿鬥不在意的擺擺手,“否則,你以為我來得了?就算來得了,你以為我能來得這麽快?”先生如果知道了,八成會親自來找薑維的。


  “是。”薑維垂眸,兩人之間,又是一片尷尬的沉默。


  “好了阿維,別在這兒坐著了,咱們出去走走吧。”根據阿鬥一直以來的經驗,坐在屋子裏隻會越坐越心煩。在成都的時候,他喜歡出宮遊幸,後來去了洛陽,形同軟禁是沒錯,但,也沒了那麽多大驚小怪的宮人,阿鬥便帶了小張後和從司馬昭那裏要來的依依,親自去種花。不僅是為了星華,阿鬥自己也的確喜歡種花,畢竟,花這種東西,隻要你下了功夫,總是能找到養好它的辦法的。


  “你們要出去?”程悅一直守在門口,生怕連帶著她弟弟也出了事,薑維跟阿鬥出門的時候,卻正好被站在門口的樊建看見。薑維下意識退了一步,阿鬥垂眸,握緊薑維的手,開口,“我們想出去走走,怎麽,樊參軍有事?”


  “臣……”樊建想了想,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如今天色不早了,主公若是一定要出去,還是早點回來吧。”


  “勞參軍惦念。”阿鬥一笑,按住蠢蠢欲動的薑維,微微低了低頭,“我們走吧,阿維。”


  “主公何必對樊建……”走出院落沒多久,薑維再也忍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阿鬥的腳步頓了頓,微笑,“他和你們不一樣,阿維,日後對長元,你也別總是以大將軍自居。”


  “主公,那……”薑維皺起眉,臉上的神色瞬間由疑惑變成了凝重。


  “行了,投降的詔敕是我下的,他樊長元遵命而行,有什麽不對嗎?怎麽,如今你還要為了這件事,去找人家麻煩?丟不丟人?”阿鬥抬手敲敲薑維的腦門,“長元的事情跟先生說了也沒關係,但,你也跟先生說到了,我可不想對他做點什麽。”能夠重新見到的這一群人啊,每一個都是他欠下的債,現在,隻有他們想對阿鬥如何,阿鬥,絕不會對他們如何。


  “是,主公。”薑維點點頭,大街上,也確實不方便行禮,“隻是,主公不打算親自跟先生說嗎?”話音一落,薑維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你不想去?”阿鬥抬眸,無奈地搖搖頭,“行吧,那我親自去跟先生說。也是,馬上你就新婚燕爾,哪能這時候讓你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


  “主公,臣……”薑維最近張嘴不知道怎麽說話的頻率似乎越來越高了。


  “好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用說了。”阿鬥輕輕拍拍薑維的肩,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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