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郭攸然的假期還有幾天，反正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去，索性就住在書院裏照顧受傷的弟弟。阿鬥的日子，除了毛手毛腳的薑維總是弄出點意外之外，其實也沒什麽變化。每天讀書之餘，偷偷和依依幽會，然後每天被大冰山凍住，看著依依被三哥花式帶走。不過總還是有點福利的，前一陣子，阿鬥閑下來的時候在院子裏折了根樹枝，隨手刻了兩筆，後來被依依看見了，非要讓阿鬥當發簪送她。雖然是工藝簡陋的木……木棍，但，自那以後，依依還是每天都插在發間。前兩天，依依還給阿鬥送了一隻木簪做回禮，雖然雕工比阿鬥那根更加不如，但畢竟禮輕情意重，阿鬥也投桃報李，時常將那跟粗糙得甚至會勾頭發的木簪插上。可憐薑維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直到那天先生終於發現了主公的發簪不對勁，當晚就揪著薑維劈裏啪啦訓了一通，書院總還沒窮到主公要用棍子來挽發的地步吧？你也太不上心了！
“劉公子。”郭攸之的身體已經好到可以下床走路了，雖然還是不怎麽利索，但，已經沒什麽大礙，這天阿鬥才剛剛送走依依，那邊，郭攸然陪著弟弟就來了。郭攸之原本想要行禮，被他見了弟弟行禮就不舒服的大哥強行按住，阿鬥也微微搖搖頭示意不用，郭攸然的目光投向依依的背影，“怎麽，那位小姑娘是……”似乎不是書院裏的姑娘吧。
“是我的未婚妻。”當然，如果諸葛亮在，阿鬥是絕對不敢這麽說的。郭攸之隻是微微皺了皺眉，照例低頭斂目，當做自己什麽都沒聽見。
“原來如此，”郭攸然點點頭，“公子，今日打擾，某是與公子有事相商。某的假期就剩下七天，過兩天也該啟程回去，今後，舍弟就勞煩公子了。”郭攸然顯然並沒有對書院中所有人的地位高低進行正確的排序，隻看名分就以為書院裏是阿鬥說了算，此時自然也就把弟弟托付給了阿鬥。雖然，郭攸然自己也覺得，給一個還沒加冠的孩子說這些，是不是不太合適？
“將軍請放心。”郭攸然多少也算是官，阿鬥用了敬稱。
“主公，霍太公來了。”在幾次被阿鬥提前支走之後，自知沒有諸葛亮那個管住主公的能耐的薑維已經很自覺的在每天阿鬥和依依見麵的時候躲開，此刻，看著依依跟三哥三嫂走了，才敢回來打擾，“將軍和演長也在？”
“怎麽，是不是霍太公帶著他那個孩子拜師來了？”郭攸之笑笑，“可惜我現在這幅樣子不方便見客，否則，還真想親自去謝謝霍太公那些日子的照顧。”
“謝不了父親，就去謝兒子吧，”薑維臉上難掩喜色，“你們猜猜霍太公想讓誰來拜師？”
“還用猜嗎？”還沒等郭攸之怪薑維在主公麵前亂說話，阿鬥已然笑著搖搖頭，“是不是阿弋來了？”前世自己身邊的人，姓霍的，自己熟悉薑維也認識的，總共能有幾個人？
“是，主公，是霍弋回來了。”薑維笑笑，要說誰是自家主公的心腹，那一直在外征戰的自己恐怕還排不上號；諸葛亮呢，算是父輩，主公對他一向是尊敬仰慕，要說親近，終究還是差了點；郭攸之雖然也算親信之一，但，跟那個人比起來，其他人都得靠邊站。
前世，霍弋的父親霍峻在昭烈皇帝攻蜀的時候守住了葭萌關，使昭烈皇帝免去了腹背受敵之苦，後來功拜梓潼太守，稗將軍，三年後死於任所，還葬成都。而他的兒子從此就被昭烈皇帝養在府中，可以說從小是跟自家主公一起長大的。後來主上即位，霍弋從太子舍人遷為謁者，也是天子近臣。先生北駐漢中的時候，要讓霍弋做自己的記室，史書上居然寫了一個“請”字，能讓諸葛亮用敬語的，整個國家之內還有誰？再後來，主公立太子之後，以霍弋為太子中庶子，甚至把兒子交給他來管。而霍弋，也沒有辜負主公的信任，請求帶兵回援成都被拒絕在先，後來，又是國破之際，素服號哭三日，最後，直到得知阿鬥已經安然東遷洛陽，才奉詔投降。
阿鬥還記得自己聽到霍弋那句話的時候，從心底湧起的暖意：“若主上與魏和，見遇以禮，則保境而降，不晚也。若萬一危辱，吾將以死拒之，何論遲速邪？”
“我們快走。”阿鬥一時間恍惚以為是在夢中，許久，才吐出一句話，“阿弋他，會留在這兒嗎？”
“他是來拜師的，哪能輕易就走了。”薑維微笑。
“他也……”不生氣嗎？阿鬥咬唇，薑維歎息一聲，什麽時候自家主公不再是這個樣子，興許，先生也就不這麽累了。大著膽子上前，薑維拉了阿鬥一把，“快走吧，主公，霍弋的心思，您在這兒猜也猜不到啊，是不是？”
“薑維說得不錯。”郭攸之也苦笑著搖頭搭腔，“您還是快去吧，主公。哥，不好意思，這下，你得扶著我過去一趟。”郭攸之身為侍中，算是書院之中除了霍弋之外所有人裏在阿鬥身邊待得時間最長的一個，和霍弋之間也一向關係不錯，此刻，就算自己見不了客人，也得去見霍弋。
“阿弋。”站在正堂門口，阿鬥扶起諸葛亮，之後，眼神就一直鎖在那個熟悉的人影身上，和前世相比，他倒是清瘦了不少，眉眼間也頗有些風塵仆仆的疲憊，隻有那雙眼睛，和前世一樣，永遠含著溫和的微笑。
“主公。”霍弋大抵也是興奮的，此刻，都忘了自己的父親還在這裏，起身，整整衣冠，肅然再拜，“臣來遲了，主公恕罪。”
“你來了就好……”阿鬥連忙上前幾步，扶起霍弋，四目相對，阿鬥終究還是沒忍住，脫口而出，“對不起。”
“主公何必道歉？”霍弋牽著阿鬥坐下，當年的季漢是個什麽模樣所有人都知道，天命不在我，夫複何言？季漢的滅亡並沒有出乎任何人的意料，當然，或許要除了薑維。
“我……”阿鬥其實並不怎麽了解霍弋的想法，前世，霍弋了解自己遠比自己了解他多。
“那是主公的決定，而且，”霍弋半跪在阿鬥身邊，“或許，臣還要多謝主公。”如果當年阿鬥沒有選擇投降，霍弋也一定會死戰到底，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功封列侯，雖然這個侯不是自家陛下封的相當遺憾，但，的確是阿鬥的決定保住了霍弋全家的性命。
“你不怪我嗎……”阿鬥長舒一口氣，“謝謝。”
諸葛亮不怪阿鬥，從見麵第一次開始，他就從沒提及過季漢後來的事情，直到阿鬥能自己行動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的去探諸葛亮的底，那時的諸葛亮隻是抱起阿鬥，“漢魏之間，此消彼長，臣難道看不出來，季漢會是什麽結局嗎？就算不甘心又能如何？陛下享國四十年，已經超出了臣的預料。不過，陛下既然覺得對不起臣，那，今生就來補償給臣如何？”當時呆愣的阿鬥自然隻有點頭聽話的份。
薑維一直覺得季漢的滅亡是自己的錯，都是他沒能守住邊關，讓鄧艾偷渡陰平，才害得諸葛瞻，諸葛尚連帶著一群大臣戰死綿竹，季漢滅國；後來他的離間之計也並未成功，等阿鬥會說話的時候，薑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罪，阿鬥也是安慰了他很久，唏噓不已。
至於郭攸之，好像也對那件事沒什麽不滿，“臣既蒙主公厚恩，自當報效，至於主公做什麽決定，那是主公的事情。”
“也？”霍弋皺了皺眉，“先生和攸之他們，也都知道嗎？”
“他們什麽都知道，”阿鬥抿起唇，“但，好像所有人都不在意。”其實阿鬥倒是不認為自己當年做錯了，畢竟，就算再來一次，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會這麽做。鄧艾偷渡陰平，走的是連薑維都不知道的小路，而那條路，甚至小到了不能並肩走兩個人，平時經常在山中行走的樵夫獵人大多都不認識的地步，這意味著什麽？季漢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人心天命，他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果然如此。”霍弋笑著，“那，主公又何必耿耿於懷。”
怎麽可能不耿耿於懷呢……阿鬥沒敢說出來，“你是來拜師的？還走嗎？”
“臣以遊學為名，找了主公十餘年，既然得以相見，臣自然不會再離開了。”霍弋看著一直死死抓住自己的手不肯放開的阿鬥，唇畔，微微揚起笑意，主公啊，兩世加起來都年過古稀的人了，這些小時候的小動作還留著呢，真是……
“那就別走了，留在這兒一起當夫子教書也挺好。”阿鬥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手也不自覺鬆開了。
“臣遵命。”霍弋再拜稽首，回到自己的座位。
“阿弋？”霍太公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小兒子的身影，此刻，不由皺起眉。小兒子才華橫溢，他知道，雖然他不在朝廷，但議論朝政，針砭時弊，大多懇切當要，令人歎服。但，才高之人多少有些放曠，他雖然禮數周到，但無論麵對的是什麽人，言談之間總會帶著不可親近的疏離和居高臨下的教導的意味，若非親眼得見，他實在是無法想象，這孩子能對一個人恭敬至此。他一直以為這孩子是幸運的遇到了忠仆，但現在，仔仔細細從頭到腳打量著阿鬥，霍林的目光愈加幽深。
“爹爹？”霍弋轉向自己的父親，“怎麽，爹爹有何吩咐？”
“你和阿禪是什麽時候認識的，”霍林皺了皺眉，“怎麽，從來沒跟爹爹說起過。”
“這事就說來話長了，”霍弋歎息一聲，搖搖頭，明顯不想多說。
“所以，你拒絕了那麽多人的舉薦，不去朝廷入仕為官，就要在這小小的書院教書嗎？”霍太公其實也對他們的過往不感興趣，他在意的是，當年朝廷上下想舉薦小兒子的人不少，全都被他拒絕了，現在，他居然對一個小孩子如此俯首帖耳？
“還請爹爹成全。”霍弋起身一拜，霍太公雖然不想答應，畢竟遊學也就一年半載，教書說不定要教一輩子的，但他深知這孩子作出的決定誰都攔不住，隻能點點頭，“也好，過幾日，我讓人把你的行李送來。”
“主公恕罪，臣來遲了。”郭攸之在兄長的陪伴下姍姍來遲，阿鬥抬手阻止了打算行禮的郭攸之，“你身上還有傷，坐下吧，阿弋，你給攸之找個墊子。”諸葛亮和薑維一個丞相一個大將軍，這種事自然不好叫他們，阿鬥隨口吩咐完才反應過來，似乎，人家霍弋現在的父親還在這兒呢……
霍弋起身，行禮之後便在房間裏找了個墊子放好，兩世為人，阿鬥房間的格局其實並沒有變化太多。扶著郭攸之坐下，霍弋打量了郭攸之一眼，搖搖頭，帶了揶揄的笑意，“原來我還以為是同名，結果還真的是你啊，演長？說說吧，怎麽回事？”
“那種事，當時你看見了，你也受不了了。”郭攸之搖頭，不打算在這裏把話說得太明顯，阿鬥的眉頭皺了一下，他的重點倒不在於自己被人侮辱，而是依依的四哥也實在是太胡鬧，怎麽什麽話都給一個小姑娘說。
“是嗎。”事情的大概原委霍弋一路行來也聽了不少風言風語，郭攸之在眾人嘴裏，已經成了鋤強扶弱為民除害的大俠，說書的也把他的故事編成話本講了又講，什麽飛簷走壁隔空點穴拔下發簪變成寶劍的橋段都出來了，就差再給他配個美人雙宿雙飛了。不過，看郭攸之的反應，事情的真相，怕是所有說書人都不清楚。
“反正日後有的是時間，再慢慢給你講也不遲。”郭攸之皺了皺眉，“順便，有件事我覺得我確實該告訴你們，我雖然脾氣好，但這不代表我沒脾氣好嗎？”
“原來攸之（演長）你有脾氣啊。”阿鬥一直喜歡調侃也就算了，可是這下，就連諸葛亮都忍不住開口調侃，郭攸之滿臉憤懣無奈的神情讓阿鬥忍不住莞爾，“好了好了，都別再欺負攸之了。”
“遵命。”三人一齊行禮，阿鬥低頭喝了口茶，“說起來，先生，阿弋來了之後，住在哪兒啊？”就阿鬥個人而言，當然是希望霍弋能跟自己住在一起，但……
“既然阿弋也來了，那，不如教書的差事就讓他們來做。”薑維趕緊趁機求饒，“臣對於經學一事實在是才疏學淺，主公，先生，您二位就別讓臣再誤人子弟了行嗎？”原本諸葛亮擔心薑維從未做過天子近臣，不熟悉侍君的禮儀，才在郭攸之一來就把照顧阿鬥的活兒交給了郭攸之，但薑維這代理了一段時間，覺得自家主公也不難伺候啊，比天天絞盡腦汁教人念書好多了！
“主公以為如何？”隻要阿鬥不反對，這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好，就放過阿維吧。”阿鬥笑笑，看著長舒了一口氣的薑維，緩緩勾起唇角，他在想，到底要不要讓薑維後悔他今天的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