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入水ii.
馨宜在忙亂的人群中擠到了前頭,看到岸邊不遠處的灌木叢上掛著一襲披風,正是自己半夜追上去裹在謝三少爺身上的那件。
“怎麽會落水呢,可有誰看見了嗎?”她焦急地問旁邊的仆人們。
幾個人陸續都說沒看見,隻是聽說了消息連忙趕過來救人的。
“……是蕭二姑娘!您怎麽到這裏來了,別凍著,快先回去吧。”一個婆子認出了馨宜。
馨宜說了句“我沒事”,就繼續找人去詢問現場情況。
隻是多數人都說不清楚。最後終於遇到了四房一個婦人,是四夫人跟前的,這才問出來原委。
原來,謝三少爺被賜恩伯強行送到四房之後,就被安頓在那邊了。謝四爺把自己的書房讓出來給他住,分派了人伺候著,自己則是住在了四夫人房裏,夫妻兩個說話到很晚才睡下。
據書房伺候的人說,謝三少爺一過去就收拾睡覺了,小孩子睡得安穩,很讓人省心。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值夜的人起來上廁所,發現書房的門大開著,再到內室一看,床上竟然沒人了。大家奇怪地到處尋找,也沒找到謝三少爺的影子,還以為是謝三少爺醒來之後不願意住這邊,回老太太那裏去了,於是也沒驚動主人,就悄悄去老太太這邊尋找,還去了三房何姨娘原來的院子去找,結果都是沒找到。
仆人們這才慌了神,報給了謝四爺和四夫人。於是撒開了更多人找,終於有人在園子裏影影綽綽地看見謝三少爺的身影,但是天黑燈暗看不清,還沒等到跟前呢,就聽見撲通一聲落水的聲音,然後追過來就發現岸邊掛著披風,落了一隻鞋,人卻沒了。看披風和鞋,都是謝三少爺的。
大家急了,連忙救人,卻是撈了半天還沒找到蹤影。
“這是有多久了,距離三表弟落水?”馨宜心裏突突地跳。
婦人急道:“不清楚啊……我也是後來趕過來的……”
“那你來了有多久了?”
馨宜自己都過來有一會兒了,估計起碼有個十來分鍾了,要是有人在水下呆了十多分鍾,多半是已經凶多吉少。何況是個小孩子,更何況是大冬天帶著冰碴子的水裏,怕是下去兩分鍾就凶險,何況這麽久。
婦人語氣不確定地回答:“一刻鍾?估計有一刻鍾了吧……”
她來就沒見著人,馨宜這又來了十多分鍾,加起來快要半個小時了,這不是要命麽!
馨宜自己是水性不佳,而且知道自己體力不成,此時下水必定隻會亂上加亂,不然她自己都要跳下去救人。
“三哥兒怎麽樣了,找到了嗎,人呢……”
四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身後丫鬟婆子直追著她喊“慢點別摔著”,丫鬟拽了她一把,她氣得把丫鬟甩開,罵道:“摔著怕什麽!救人要緊,三哥兒在哪呢!”
到了跟前發現還沒找到人,四夫人急得跺腳,三兩下把身上的厚衣服給解了,又解裙子,驚得離得近的幾個男仆連忙轉身回避。
仆婦們驚呼:“夫人您這是幹什麽!”
“我會水!”
四夫人直接就往水裏撲。
眾人嚇得七手八腳把她給拖上來,她還在那裏嚷:“我水性好,我從小就在水裏邊玩大的,滿府裏再會水的人也不如我!”掙紮著非要下水去撈人。
還罵身邊的人一直瞞著她,不告訴她孩子掉水裏了,不然她第一時間趕過來救人,說不定現在早就找到人了。
眾人拚命按住她。
大夫人的聲音忽然響起在混亂的人群之外,十分嚴厲。
“幹什麽!亂成這樣,還怎麽救人,不知道孰輕孰重嗎?你們這麽吵嚷著救人是要故意做給外人看的,還是真有心救三少爺,鬧成這樣成何體統,還不給我快點多下去幾個人救人去!”
人群被強行分開,大夫人帶著一群男女仆人到了岸邊,疾言厲色罵了之前下水的人幾句,說他們光擺樣子不做事,然後指揮著自己帶來的人下水撈人。
“一寸一寸給我仔細找,池子就這麽大點,我就不信找不到!你們這麽些個大人,找一個孩子竟然找半天都找不到,池水難道很深嗎,都沒有沒過頭頂呢,到底是救人還是故意拖延時間害人!”
噗通噗通幾聲,大夫人帶來的仆人中跳下去四五個,在水裏頭找了起來。
四夫人被大家按著下不了水,不能親自去救,隻能指揮著其他人行動。大夫人指桑罵槐話裏有話她現在顧不上理會,全副身心都在救人。
大夫人卻說:“幹什麽下去那麽多人,把水裏擠得滿滿的,不夠你們搗亂的,還不快上來,騰地方讓真正救人的人行動!救人刻不容緩,哪裏容得你們在這裏虛張聲勢!”
然後就嗬斥先前那些救人的全都上來,別給她的人礙手礙腳。
那些仆人礙於大夫人是主子,不好發作,但是冬夜裏下水凍得哆嗦之後沒得到褒獎,竟然還被劈頭蓋臉罵一頓,還被汙蔑是故意拖延時間害人什麽的,誰能心裏頭服氣?當下就陸續從水裏爬了上來,唯有一個原本是三房伺候的還在實心實意地忍凍在水裏摸來摸去。
除此之外,就剩下大夫人帶來的人還在水裏了。
四夫人一見手下沒人可用了這才衝大夫人去了。
“大嫂是什麽意思?把話說明白,你在指責我嗎?救人要緊,你可別為了跟我爭執誤了大事,不讓人下水還怎麽救!”
大夫人冷笑:“我哪裏不讓人下水了,沒見我的人都在水裏努力找人呢嗎,我隻是讓那些可能會壞事的人別在那裏渾水摸魚。”
“你什麽意思?誰要壞事?我來之前那些忠仆就在水中撈人了,你說話不要寒了下頭人的心!”
“誰知忠仆,誰是惡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夫人昂然道,“現在為了救三哥兒我暫且不與你計較,但是事後追查起來,到時候四弟妹可得給全府上下一個交待,為什麽三哥兒一直好好的,今晚去了你那邊就半夜落水。你不想教養他那就直接說出來,何必害人呢,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這個指責實在是誅心,四夫人當即臉就白了。
平日裏嘴巴很伶俐,可是麵對這麽嚴重的指控,四夫人死死咬牙忍了又忍,竟然忍住了沒和大夫人鬥嘴皮子。
隻是哼了兩聲,“現在救人,不和你計較,咱們事後再算賬!你們幾個再下去,快點,別被人渾水摸魚反而壞事!”她指揮著那幾個上岸的仆人再下水救人。
那幾個人相繼又下去了。
這樣纏磨的工夫,馨宜當然又著急又氣憤,但是同時也意識到了不對。
這麽多仆人都趕來了,腿腳不如男人的兩位夫人也趕來了,府裏的男主人呢?賜恩伯呢,謝二爺和謝四爺呢?他們不可能沒有聽到動靜還在睡覺,謝四爺聽說是帶著人找侄子,那麽現在人在哪裏?
大夫人見四夫人首先退戰,卻並不想輕易放過她,大概是因為這麽多年來被四夫人壓製的火氣,這時候一旦占了上風就有些得意。於是一邊指揮著下人救人,一邊時不時刺激兩句四夫人。
四夫人也不理她,隻管站在岸邊看著水麵的動靜。
她老老實實站著,不再往水裏衝,身邊的人就放鬆了警惕。沒想到四夫人瞅準了機會,一下子就越過眾人跳進了水裏,一個猛子紮了下去。
“哎呀!快!快救人!”
“夫人!夫人……”
她的丫鬟婆子們一陣尖叫。
大夫人一驚之下不屑地冷笑:“真是添亂!”
而在水中正打撈的仆人們相繼反應過來,慌忙去撈人,可是四夫人紮進水中之後就沒再露頭,好幾個人撲到了她下水的地方也紮入水中,卻是沒找到她。
場麵一下子更混亂了。
馨宜被李姨娘拽著往後躲,“姑娘小心,被人擠到水裏不是鬧著玩的,咱們在後頭看著也是一樣!”
“夫人……夫人你快出來啊,太冷了,不行的!”四夫人的丫鬟哭著喊。
哭聲,喊聲,水裏嘩啦啦的攪動聲,亂成一團。
“安靜!”
忽然,一個威嚴的聲音響在後方,壓住了所有人的亂。
大家下意識循聲看去,隻見不知何時,老太太竟然被人扶著過來了。她身邊站著謝二爺、謝四爺,還有一眾男女仆人,烏泱泱一群人,竟然是無聲無息就到了場。水邊這裏亂糟糟的,大家誰也沒發現她們的到來。
喊話讓大家安靜的,是府裏的大管家,年過百半的老仆人了,平日裏輕易不出現在後宅,不苟言笑,大多數下人都很怕他。而此時他臉色沉凝,十分嚴厲,眾人就更忌憚了幾分。
而老太太等人的臉色,並不比大管家好到哪裏去,一個比一個嚴肅。
“……母親,這天亮之前正是最冷的時候,您怎麽出來了。”大夫人猝不及防地驚愕過後,及時調整了表情上前搭話,臉上帶著些許討好的笑容。
老太太冷冷地看看她,說,“你倒是笑得出來。”
大夫人愣了一下,連忙收了笑,表現得很是哀戚:“……哪裏笑得出來,三哥兒他……我這裏急得不行,不敢帶了相在臉上讓您知道罷了……”
“現在卻是說出來,不怕我知道了?”
大夫人狐疑地觀察婆母的表情,平日裏,她不曾被老太太咄咄逼人地質問過,最近老太太對長房脾氣暴躁了一些,也隻是劈頭罵人,這樣冷冷地瞧著、涼涼地嘲諷著,還真沒遇到過。
隻是不等她再說什麽,岸邊一連串驚呼之後,大家驚喜地喊:“四夫人出來了!快!快!”
隻見四夫人動作僵硬地從水裏往岸上爬,被人七手八腳拽了上來,人似乎已經凍僵了似的,翻倒在地上沒動彈。
老太太冷哼一聲,大步朝著四夫人走過去,將大夫人晾在了一邊。甚至簇擁著老太太的仆婦們還不小心把大夫人給撞了一個趔趄,正好大夫人身邊沒人,她自己往後踉蹌了好幾步,慌亂中湊巧扶住了一棵樹才沒摔倒。站直了之後大夫人在這寒冷的黎明時分氣得滿臉通紅,又羞憤又心虛。心虛的是,老太太當眾這樣對待她,真的隻是因為緊張謝三少爺,而不是因為別的什麽嗎……
她驚疑不定的時候,老太太那邊已經跟四夫人搭上話了。四夫人被仆婦裹了幾層厚衣服保暖扶起來,靠在仆婦身上,嘴唇都凍得青紫了,哆哆嗦嗦地跟老太太說水裏麵沒有人,她找了兩圈都沒看到謝三少爺的影子。
謝四爺衝上去抱起了她。
老太太痛心地說:“……你怎麽就這麽傻,凍壞了怎麽辦!”卻也不敢說太多話耽誤時間,連忙讓人將四夫人趕緊抬回去換衣服烤火。
四夫人堅決不肯,在丈夫懷裏掙紮著不走:“母親,您說實話,您是不是知道三哥兒在哪裏?”
她靠著一股子勇武在水裏遊了一圈,上岸之後心氣一鬆,被冷風一吹,整個人都僵了。但是頭腦還沒凍僵,她並不傻,到現在看到這種場麵,已經覺察出了不對勁。
她用幾乎沒有了知覺的手指捏住老夫人衣服,讓告訴她謝三少爺到底在哪,平不平安。
老太太重重歎口氣,叫道:“三哥兒,出來吧!”
那烏泱泱趕來的人群中,在謝二爺背後,仆人們之中分開一道小縫,謝三少爺身上穿著厚厚的大毛鬥篷,三步並作兩步飛快衝到了四夫人跟前。
“四嬸嬸!”叫了一聲,小孩子眼睛裏充滿了眼淚,連忙自己忍住。
他顯然是沒想到,四夫人可以為了找他親自跳進冰冷的水裏頭,連命都不顧了。
四夫人愣怔地看了謝三少爺一會兒,帶著眼淚笑開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她低頭狠狠在謝四爺肩膀咬了一口,“你事先不告訴我!”
這一口咬的用力,但是冬天衣服厚,倒是不怎麽疼。謝四爺抱起妻子大步往自家的院子那邊去,跟母親哥哥簡單交待一句就跑沒了影子,忙著回去救治妻子去了。四房的仆人們呼啦啦跟著跑了一群,場地空了些。
水裏頭撈人的仆人們也都紛紛上岸,一個個裹著大衣服發抖。
老太太說:“今夜辛苦你們,回頭一切傷病花銷都由府裏出,每個人賞銀五十兩。”
眾仆紛紛道謝。
五十兩頂許多人好幾年的月錢了。
而且,大夫人帶來的那些下水的人也包括在其中,老太太一視同仁了。
“既……既然三哥兒無礙,我先回去安頓一下,之前為了找三哥兒,到處亂糟糟的呢……”
大夫人沒上前,匆匆交代一句轉身就走,逃也似的。
謝二爺身後的人站出來幾個,攔住了她的去路。
“府裏各處自有人安頓,無需你插手。”謝二爺的目光比此時冰冷的空氣還冷,緩緩地看著她說,“把該交待的事情及時交待出來,不然一會兒回了屋裏,你們夫妻見麵時,怕是什麽事都要你自己扛了。”
大夫人臉色慘白,“你什麽意思?我聽不懂!”
謝二爺不再說話,隻是沉沉地看著她,把大夫人看得心底越發沒底。
在場仆人眾多,許許多多道目光齊刷刷地盯著她看,這是大夫人從來沒有經曆過的。以前她作為當家主母,當眾發號施令,底下莫不畏懼,可現在,她卻有了一種過街老鼠的感覺,好像每個人都在審判地看她似的。
就連她自己房裏的下人,都沒有上前來簇擁她給予支撐,唯有一個陪嫁的嬤嬤還在跟前,可是在謝二爺嚴厲的目光下,嬤嬤竟也不敢多說一句辯解。
大夫人飄開了眼神,不敢和謝二爺對視,轉而去看老太太。
可是老太太也是神色嚴肅。
全場那麽多人,竟然一片肅靜。
在這可怕的寂靜中大夫人終於熬不住了,聲音尖利起來:“你們這是要幹什麽,三哥兒落水我帶人來救,難道我做錯了不成!你們不去責怪害了三哥兒的四房,倒來針對我,就因為我好欺負嗎……我,我……”
謝三少爺上前兩步,站在了她麵前,讓她下意識把後頭要說什麽都給忘了。
小男孩明明還小,可是那神色,那目光,竟讓她覺得是謝二爺的翻版,她不敢與之對視。
“大伯母,我在四叔書房裏睡得好好的,有人忽然割破了窗紙,扔了一小截味道古怪的線香進去,後來,有人進屋把我抱走了。那後院有一口井,那人提著我往裏頭扔。大伯母,你認識那個人嗎?”
謝三少爺說得很慢很清楚,清脆的聲音傳遍了全場,驚得之前不明所以的仆人們各個一臉震驚,看向大夫人的目光更加古怪了。
大夫人舌頭打結:“你……你發什麽夢呢?怎麽會有這種事……再、再說,就算真有此事,你該去問你四叔,問我做什麽……我雖然管家,可是也不可能管到你四叔院子裏去,你今晚住那邊……”
越說聲音越小。
被全場注視的那種壓力,讓她覺得自己氣都要喘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