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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池遠這個人自我又頑固,外界難以撼動他的情緒。


  從黃某被無罪釋放,到網上輿論發酵,他的信息完全被暴露在公眾面前,但單池遠並未受到大影響。


  有沒有罪,罪刑輕重,皆不是由他來裁決,四年前,他作為被害人家屬委託代理人,所做的只是最簡單最基礎的替委託人爭取權益,換做別的律師,做的工作也與他無二。


  唯一引人詬病的是:當時他是主動找上被害人家屬,並且沒有收取律師費。在這個浮躁的社會,一個小小的行為都可以被過分解讀。


  對於網上過激言論與人生攻擊,單池遠皆是一笑而過,倒是謝峋憤慨不平:「這些鍵盤俠腦子裝的都是排泄物嗎?這跟帖寫的都是什麼狗屁不通的東西,毫無邏輯,前言不搭后語!生活很不如意嗎?還到網上找存在感?」


  謝峋站在他身後,時而破口大罵,時而不屑嘲諷,單池遠本不想搭理他,但見他碎碎叨叨沒有離開的意思,終於忍不住:「有什麼好生氣?」


  「你不生氣?」


  「為不實的揣測而憤怒,沒有意義。」


  沒想到才過了幾個小時,單池遠便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臉。


  那個人突然闖入辦公室的,彼時他正在與當事人打電話,門猛地被推開讓他有些不悅,結果站在門邊的除了惶恐不安的小孫,還有一個穿著運動服帶著鴨舌帽的中年男人。


  「單律師,我說了沒預約不能進來,他還硬闖進來……」小孫一個女孩子,當然攔不住他,小心道:「我馬上把他請出去。」


  單池遠對電話那頭致了歉,朝小孫擺擺手:「不用,你先出去。」


  「可是……」


  「出去吧。」單池遠的聲音不大,卻是十分威嚴,帶著一點冷硬,因為他已經看清了來人。


  他雖戴著帽子,微微低著頭,但他對他的臉不陌生,對他的眼神更是熟悉,四年前,他便是用這樣仇視的眼神與他對視。


  不同的是,此時的目光比當時在法庭上更加陰翳,還帶著毫不掩飾的恨。


  若不是單池遠剛在視頻上見過他,黃某站在他面前,他是認不出的,他瘦了很多,皮包著骨,頭髮白了大半,即便站在明亮的光下,也無法蓋過他自帶的灰暗。


  「你來做什麼?」這是單池遠對他說的第一句。


  他聽到單池遠這句話,整個人像是被針刺到一般,幾乎是跳起來,激動地咆哮:「你問我來做什麼?我來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你見到我,難道沒有一句抱歉?沒有一點愧疚?你把我害得好苦啊!」


  單池遠後退了一步,並非害怕,而是他的口水幾乎濺到了他身上,可他這一退,更是助長了黃某的氣焰:「你在害怕什麼?覺得愧疚嗎?」


  「我有什麼好愧疚的?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單池遠冷聲道:「如果你要對我說的是這個,那請回吧。」


  「你把我害得這麼慘,不愧疚嗎?」黃某因激動而扭曲的面孔越發猙獰,神經質地絮絮叨叨:「你睡得嗎?這些年!」


  「對你,我從來問心無愧!」


  四年前,那女孩出事的時候,距離周萌出事已過了一年多,但案子始終未告破,一直是懸案。


  從周萌出事後,他一直在跟蹤著案件的進展,兇手不僅殘忍而且謹慎,始終摸不到他的蹤跡。後來被警方定性為連環殺人案,單池遠靠著關係借到內部資料,才知道在周萌前兇手已犯案好幾起,手法相似,兇殘也乾淨利落。


  他不是專業人員,除了關注進展,暗自查探外,什麼也做不了,無論多惱怒多憋屈,在兇手落網前,他無可奈何。


  在那女孩出事之前,他消沉過一段時間,又重新振作,接官司專挑刑事案件,實在令人費解。只有謝峋知道,他是在積累經驗,希望周萌案早日告破,也希望自己有機會能夠為她伸冤。


  雖然兩起案子不是同一人所為,卻是有些相似,所以單池遠一直關注著,兇手落網后,他主動聯繫了被害人家屬,願意為他們提供法律援助。


  時隔幾年,單池遠已經想不起自己當時的動機,或許是因為覺得那對撕心裂肺的老夫妻太過可憐,或許是周萌的案子沒破,他想要從此尋求安慰,總之,最後他這案子他接了下來。


  那時才踏入這一行,許多像他一樣年輕稚嫩的律師時常會因為個人情緒而影響決策,被當事人帶動情緒。而單池遠從來不會,他痛恨一切罪犯,無論他們多悲慘,就算當他的面痛哭流涕,他都不會皺眉,面冷心更冷。


  或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他見到油膩猥瑣的黃某時,眼中只有厭惡,即便他一次次地說著冤枉,在法庭上檢察官的指控都矢口否認,單池遠仍舊不相信他,覺得此人城府深,演技逼真。


  畢竟,極少有罪犯會承認自己犯罪,即便是證據確鑿,都會覺得自己無辜,犯錯的不是自己,自己是被逼迫,走投無路。


  這樣的自我辯解,他聽過太多了。


  且,黃某有沒有罪,並非由他裁決,而是法官,他所做的,只是儘可能為那對可憐的老夫妻多爭取死亡賠償金,雖然在死亡面前,金錢所能帶來的安慰真的很渺小。


  單池遠原先以為自己能夠很冷靜,但當檢察官呈上被害人的影像資料后,他幾乎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被告自辯的時候,極度不專業地出聲反駁、指責,帶上了不少主觀情緒。


  那場庭審他的表現並不好,但最後仍舊為被害人家屬爭取到較高的死亡賠償金。


  沒想到,這筆死亡賠償金,會成了黃某的執念。


  「你沒做錯什麼?賠償金原本是四十萬,你舌燦蓮花提到了八十萬!就是你啊,單池遠,這麼多年,我還記得你的嘴臉,如果不是你,我老婆孩子怎麼會變賣房產?如果不是你,他們怎麼可能會死!」


  黃某的眼睛是猩紅的,透著瘋狂的絕望,他瞠目欲裂,張牙舞爪,恨不得將他伸手拉進地獄。


  他痛恨當年所有負責這案子的人,痛恨嫁禍於他的兇手,最痛恨的是單池遠,他記得他的咄咄逼人,如果不是這筆賠償金,他的老婆孩子就不會死。


  人的執念是很可怕的,當對方認定了一件事,你很難改變他的想法,即便它錯漏百出。


  「做錯事的人是兇手,是嫁禍給你,連累你坐牢的人!與我何干?」單池遠至此,也無法冷靜。


  「你怎麼能夠這麼冷血!如果不是那筆賠償金,就算我坐牢,我老婆兒女也不會變賣房產!不會住到那恐怖的地方去!」


  就算站在法庭上的律師不是他,他們仍舊要賠償,黃某不是想不通,他只是需要一個人來抒發自己的恨,來支撐自己活下去。


  單池遠知道與他說不通,伸手拿起桌面上的電話,準備打給保安。


  才按了一個鍵,電話已被黃某奪過。


  「單律師,你肯定沒有嘗試過,家破人亡,愛的人都死了是什麼感覺……」他的話音未落,單池遠已經一拳揮了過去,明明知道他在胡言亂語,單池遠還是無法控制住自己。


  「住口!」


  被擊倒在地的黃某卻像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忽然癲狂大笑:「原來,你也會生氣!你也會憤怒!我以為你的血是冷的,沒想到你也和我一樣會害怕!好玩,好玩,真好玩……」


  他越說,單池遠落下的拳頭便越狠:「我讓你住口!」


  「不,我詛咒你,我詛咒你愛的人都死在你面前……」


  保安進來的時候,便看見向來單池遠對著地上的人拳打腳踢,他咬牙切齒的模樣,與平時的溫文爾雅大相徑庭,保安幾乎以為自己出現幻覺。


  「單律師,你冷靜一下。」


  直到黃某被保安拉走,單池遠仍舊沒從那憤怒中走出,他不想承認,他已被牽制住情緒。


  愛的人死在面前是什麼樣的感覺?

  那種感受,單池遠一輩子都不想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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