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章二.阿楚
夢酐盡處,柳綠花紅。
晚瑩徐徐地睜開惺忪的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夏允然倚在床欄邊打著瞌睡。他的頭一點一抬,複一點一抬,像極了一隻鬥雞。原來堂堂的魯成王的睡姿也會這麽不雅。
待悄悄地掀起蓋在身上的錦被待彎起膝蓋時,鑽心的酸麻感逼著她低哼了一聲。她警惕地回頭看了他沒有被聲音驚醒,才繼續行動。
“咳咳…昨夜三更急召宮裏的禦醫才保住你的命…”身後傳來她最不願聽到的嗬責。
“召禦醫做什麽?我好著啊?”晚瑩翻身起床,感覺有些胸悶氣短。
“你懷身六甲,卻不懂得看護好自己。還有底氣問我為何召禦醫?”從麵色舉止上看,夏允然已是盛怒。
“六甲?”她遲疑了一下。
這也難怪兩個月來他會一直呆在和軒院,是在等待,等待他的希望。
“看好你家主子。如再有差池,休怪本王動了用私刑的念頭。”他睜大眼眸,瞪著晚瑩,這話卻是說給跪在地上被嚇得戰戰兢兢的暮雪聽的。
打狗還得看主人,更何況你要打的還是人,是我尉遲婉瑩的貼身婢女。別以為我進你的魯王府就是為受氣來的。
“她,是我的人。你,管不著。”她的眼睛睜得比他還要大,回瞪給他。
“你…”夏允然的雙手已由背後上揚至前胸,頓了頓,又縮了回去。
“王妃到和軒院看姑娘來的。奴婢將她安置在正廳,…”雜役侍婢成環突然推門進來,撞見了劍拔弩張的這一幕。
“她來做什麽?”不待晚瑩開口答話,他倒先搶了話頭。
“王妃是來探望側妃的。”成環低垂著頭,恭敬地答著他的問話。
“暮雪,更衣見客。”他的王妃,她早就想見一見。既是送上門來的,那就更樂此不彼了。
玉堂春暖,心夢難回。
待至正廳門側處,晚瑩駐足原地,不自在地轉旋了幾圈,上下打量著自己身上的裝束,著錦葵紫鑲銀紋蘇緞長裙,外罩臘梅黃湖絲搭肩,腳蹬墨玉綠雙繪芙蓉繡鞋。她伸手擺弄著髻頂玉垂扇步搖,呈落在耳根處的青玉耳墜。
“去通稟王妃,就說尉遲婉瑩求見。”她朝緊緊跟隨在身後的成環招了招手,低聲吩咐道。
“是。”成環向她欠了欠身,徐步繞過晚瑩,跨入門內。
廳內寥寥數句不太清晰的對話之後,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是從裏頭朝著外頭而來。她屏氣細聽,當真是朝著她站立的位置來的。
一襲淺紫連衣羅裙翩然而至,垂落至腰際的青絲竟沒有妝戴任何首飾,隻是將前額處的秀發集於腦後,係於一縷紅絲線。
“見過魯成王妃。”晚瑩記起自己當前的處境—魯成王從邊關帶回來的寵妾,慌忙地福身行了禮。
“阿遲,當真是你嗎?”淺紫衣袖伸至她的雙臂處,將她硬生生地扶起身。
“你是…”阿遲,知道這個別稱的人不多,隻有一個。可那是好些年前的往事。難道是遇到了昔日的故人!可魯成王妃似乎…
“阿楚,錦州,你可還記得。”似曾相識的麵容,說話的時候最像了。
阿楚,阿遲,那是一場兵荒馬亂的記憶。
圓成七年秋,也是正當現今這樣的時令。
西都敗節的叛兵攻打錦州城,城中守將棄城投降。州府刺史楚寰雲帶領闔府侍衛,連同不願變節的死士疏散城中百姓,留下一座空城。
在大批的難民當中,她遇到蓬頭垢臉的阿楚。當時的她卷縮在破廟裏牆角的一堆稻草裏,而晚瑩手中捧著一個在集鎮上討來的白麵饃。
“你餓嗎?”純摯的童聲沒有一絲敵意。
阿楚怯怯從稻草堆探出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手上的饃。
“這一塊給你。”她將饃掰成兩半,將最大的那一塊遞向阿楚。
沒有伸手來接,沒有之前的緊張害怕,還是盯著她手上的饃看著。
“給你。”她又將饃遞近了一點。
滿天的星光璀璨下,這兩個一般大的孩子仰躺在露天的屋頂上,屋簷下是通亮的火把光,一群叛兵將逃生的難民包圍在他們棲身的破廟裏,對他們使盡手段,威逼利誘,想套出錦州城中此時的軍情。
“你叫什麽名字?”晚瑩很明顯地感覺到躺在身旁的阿楚被嚇得顫顫抖抖,想了個法子轉移她的注意力。
“阿楚,你呢?”她的聲音壓得極低。
“你叫阿楚,那我,叫阿遲好了。”
淇水河畔,兩個總角晏晏的小姑娘緊緊擁抱在一起,互相耳邊低語:“阿楚”“阿遲”。
“尉遲兄,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寰雲在此謝過助錦州度危急存亡之秋。”錦州刺史楚寰雲跪拜在地,對尉遲宿千恩萬謝。
“楚兄,男兒膝下有黃金,莫要輕易言跪。為社稷福祉,某理所應當。某在別過。後會有期。”尉遲宿翻身上馬,未做遲疑。
“瑩兒,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催促的聲音在晚瑩耳邊繚繞。
“大雁南回時,我還會見到你。”阿楚與阿遲緊握著雙手許下的諾言。
“我記得,我們的約定。”晚瑩看著阿楚的目光是那樣的篤定。
“阿遲。”她被緊緊地擁入懷中,一如回到最初的年華。
誰也沒有再說一句多餘的話,於她們而言,千言萬語是敘說不了心中的那份曆經歲月沉澱的姐妹深情。現在的她是誰,而她們的夫君是同一個人,這些還重要嗎?
脊背處一陣生硬的冰冷,晚瑩不禁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身。她的背後站著一個隨時可能取她性命的殺手。軍營中枕戈待旦的生涯早已磨練了她的敏感。
“你要我做什麽,說吧。”這種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主兒,目的極強,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來挾持任何一個對他們的計劃沒有幫助的人。
“算你識相,隨我走,不會傷害你。”柔媚的聲音在僻靜的院落裏,顯得格外地淒厲。來自地獄的鬼聲抑不過如此。
“在跟你走之前,答應我一件事。”從進府當日就潛在她身邊的人到底是誰,她要徹查清楚,以絕後患。
“何事?”脊背上的芒劍被卸下,黑衣人擁著昏迷的楚雨嫣。
“把她留下。”
“奉命行事,在下辦不到。”
“多少銀兩,你開個價。”明知談不攏。還是僥幸試試。
“規矩你也懂,不必我多說。”他淺笑道。
“好,講規矩,我給你三千兩,替我跟蹤雇你來的那個人,你不能不接吧?閣下是講規矩的。”
“接,三千兩要現銀。收到現銀,我就做事。”
“爽快!”
魯成王府的屋簷上,一個黑衣人匆匆行走,消失在琉瓦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