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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如訴

  天圓地方內,原本歌舞昇平的氣氛陡然變得肅殺起來,李家的陣仗也在眾妖未曾注意的情況下發生了改變——大當家李靖一身戎甲,威風凜凜站在李海身後;那速來脾氣不好的二當家竟然蹲坐在沙場之中,殺氣騰騰,儼然一副今日定要與誰動手的樣子。賓客身後,照舊暗藏著一眾嚴陣以待的執金吾。


  燈火縹緲,這本是用來龍爭虎鬥的沙場,突然給人一種用於公開處決犯人的刑台的既視感。


  賓客之間忍不住交頭接耳:這是要幹掉誰?


  議論之中,大家免不了都會偷偷地望向同一個方向。


  牛魔王被眾人瞅得實在不自在,忍不住又端了一下手中杯子——裡面的茶水,早就喝光了。換做平時,牛魔王定然是會招呼身後的李家人幫著添水;只是今日,偏偏是紅孩兒站在他旁邊。牛魔王屢屢回頭,訕笑著想要示意什麼,紅孩兒卻都迴避了目光。


  這倒也是;牛魔王心知肚明:自己身份特殊,再加上紅孩兒目前是執金吾一員……眾目睽睽之下,兩父子要是私語那麼幾句,難保李家人不會多想。尤其是李靖,斷然不會相信二人耳語只是圍繞著茶水一事。


  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牛魔王思忖著,不自覺地又抬了抬空空如也的茶杯。


  不少人看出了牛魔王臉上的心事重重,一下子更加肯定剛才的猜測:李家這麼興師動眾,自然要處決之人有一定地位。思來想去,這天圓地方配得上這個陣勢的人物,屈指可數。再加上牛魔王「表情」的不打自招……李家的目標,八九不離十應該就是火焰山的霸主。


  這麼猜測,倒也自然。李家這次大會收回了南疆,擊退了獅駝國,考慮一下火焰山的確不為過。


  坐在人群中的炙蜻蜓一語不發,只是死盯著牛魔王的一舉一動。旁邊有好事之人往前湊了湊,輕語道:「炙蜻蜓,你家主子多半要出事了。」


  「他不是我主子。」炙蜻蜓聽完,急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假裝毫不在意。


  五百年前大家恩怨義絕,從此便各走各路。那老牛明明一身本事卻頻頻示弱,現在被李家盯上,也是咎由自取。


  炙蜻蜓能夠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現場之中卻有一人愈發坐立不安。九尾仙狐本是躲在人群之中一語不發,盡量不引人注意防止惹禍上身。但是,她聽著周圍人竊聲議論,口中描述逐漸露骨,儼然都在說牛魔王躲不過今天。九尾仙狐按捺不住,不斷抬起自己的媚眼,擔心地瞟向那老實巴交的牛魔王。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李家會跟這個老實人過不去。


  雖然自己知道那牛大哥頗有本事……但是當局者迷,看他神色,似乎對當前局勢渾然不覺,全無防範之意——


  九尾仙狐打定了主意,悄悄甩了一下自己的尾巴——一隻銀色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狐狸落在裙底,之後身影閃動,小心避開賓客們的腳,貼著地面奔向了牛魔王。


  牛魔王端著茶杯苦著臉,猶豫再三,剛要與紅孩兒開口——茶杯里傳來了一聲輕微響動。牛魔王聽得似乎有人在叫自己,低頭一看——那茶杯里,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隻白色的蟲子。略一打量這漸漸化作了人影的白色毛蟲后,牛魔王遲疑地轉頭,望向了那九尾仙狐——九尾仙狐已然靈魂出竅,人坐在那裡,卻沒有一絲生氣。


  「哎喲……你來我這兒作甚?」牛魔王語氣緊張,小心捂住了茶杯口,同時抬起眼想看看周圍是否有人留意到了這一幕。


  這水陸大會可眼瞅著要散了,自己也要回火焰山了。要是這個時候被人看到自己跟這麼漂亮妖嬈的女子勾勾搭搭,難免不會有閑話傳出去……好在,這九尾仙狐行動小心,而眾人依舊顧著交頭接耳,就連那李靖也是巧合地面朝著另外方向。


  茶杯中的九尾仙狐聲若蚊鳴;牛魔王不得不又一次裝腔作勢舉起茶杯,才能聽清楚她那焦急不安的嗓音:「快走,李家的人要對付你。」


  對付我?牛魔王皺著眉苦著臉,顯然並不相信。


  「是真的!」九尾仙狐冒著天大的風險前來通風報信,眼下急得跳腳:「快走吧!」


  「多謝夫人好心提醒……」牛魔王一時間不曉得該怎麼解釋:「但是,今日主角並非是我……而是……」


  沙場之中的袁天罡似乎等得不大耐煩,站起身子瞄向天圓地方的入口,然後用眼神望向大當家,暗含詢問。李靖沒有說話,只是偷偷瞄了一眼身邊慵懶的李海,隨後才示意袁天罡加點耐心。


  怎麼回事……以天蓬的脾氣,早該殺到了啊……總不會是最後一刻怕了、逃了,甚至家主下手過重,天蓬已經死在半路上了?


  思來想去,也沒有一個定論。李靖知道,再這麼等下去,賓客之間無端的猜測會愈演愈烈。思及於此,李靖小聲對李海說了什麼。李海點點頭,似乎允諾。隨後李靖對身後的執金吾吩咐幾句,自己挺直腰板退入黑暗,亮出了手中寶塔。


  眨眼間,李靖已經出現在了院門口。不多遲疑,李靖匆忙邁步,推開李家宅邸大門,想要去外面一探究竟——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天蓬一事,今日必須要有一個交代。


  只是剛剛邁入林子里,李靖就明白,自己把事情想簡單了:此刻天地間竟沒有了界限,上下一片混沌,彷彿天地萬物都化作了同一股沒有規則的溪流。腳下沒有可以站立的大地,天上也沒有了日月星辰。


  李靖忙鬆開寶塔,寶塔落地,即刻以登天之勢托舉著李靖變大。而李靖面上平靜,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慌亂。


  這……這是誰的本事?竟悄無聲息地已經殺到了李家眼前?


  不用問,李家林子里的突兀變故,自然是十幾里之外天蓬的手段。


  青玄手持禪杖,牢牢將其插進了地面,同時捏緊念珠做法;周邊大地,只剩下了他腳下這幾尺方圓還能站人。而其他的位置——別說那些草樹已化作無形,就連那綿延的石山,也變得波光粼粼。


  天蓬一動不動,毅然站在青玄面前十幾丈的距離之處。看他的雙腳,已然被地面的陣陣漣漪淹沒。醜陋不堪的臉上,只有決絕和不甘。


  無聲無息的風浪,一波接著一波襲來。守下去,顯然是坐以待斃。吳承恩和青玄自然知道這一點。


  從剛才開始,吳承恩就已經甩出了四五張袖中宣紙,但宣紙每每落地后只能供自己踩踏片刻,很快便會化作漩渦,周邊不斷湧起暗黃色的驚濤駭浪,像是要將萬物吞噬。越是靠近天蓬方向,黃泉的威力便越大——宣紙甚至剛剛脫手,便被黃泉捕捉到。濕漉漉的泥漿染透宣紙,吳承恩前行不果,終究是跳回了青玄身邊。


  「這到底是什麼招式……」吳承恩此刻頗有些焦頭爛額,俯下身子,用手指點了點地面——那黃泉即刻裹住了吳承恩的指尖,單單沾染一丁點便有千斤力氣想要拖拽著吳承恩入葬。吳承恩急忙後撤,卻哪裡掙脫得掉——幸好,青玄在背後拍了他一掌。吳承恩的身子泛起一陣漣漪,化作清水,這才得以脫身。


  後退了好幾步,吳承恩靠在青玄的腿上喘息;看著青玄生氣的目光,吳承恩自然知道他是在責怪自己不要命的冒失。吳承恩故意輕鬆笑笑:「幸好有你,不然咱們別說交手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說著,吳承恩站了起來,望著天蓬用力跺腳,大聲說著:「我們就在這兒等你!有本事你過來啊!」


  太過顯眼的激將法……果然,天蓬一動不動,彷彿沒有聽到。


  青玄抬抬頭,沒有說話。眼下維持著結界,並沒有消耗他太多精力——或者說,彷彿腳下的土地,是天蓬故意留給他二人落腳的。看起來,這裡是一座可以躲避黃泉的荒島……真正令人擔心的,其實是那逐漸化作黃泉一部分的天際——


  天上的銀河,映照出了大地,這不奇怪。但是,銀河漸漸被侵蝕,同樣變作了黃泉顏色。整個天幕都有了無盡質感,緩緩下沉。


  所謂黃泉,便是水與土的相融相生相剋——天地都化作了沒有方向的無邊沼澤。至於被這黃泉拖進去之後到底會發生什麼……


  再這麼耗下去,絕對避無可避。青玄咬咬牙,拔出了原本插在地上的禪杖,想要再做打算。


  看到青玄的舉動,天蓬恍惚間回了神——地上的黃泉,彷彿沼澤一般,已經吞沒了天蓬的小腿。天蓬費儘力氣拔出下肢,重新踏上黃泉,幽幽開口:「現在逃,還來得及。我不想拉著你們和他陪葬……我要找來陪葬的人,在你們身後。」


  幾張寫著刀劍的宣紙迎面飛來,重重砍在了天蓬肩頭。天蓬一個踉蹌,顯然站立不穩;而對面出手的吳承恩也是驚訝不已:「竟然……這麼簡單,便中了?」


  早知如此,剛才便不用浪費那麼多宣紙拼了命去近身了。


  鮮血,從天蓬肩頭滲出。天蓬低頭,看了看右肩新增的傷口,似乎並無感受。同時,吳承恩猛然向後飛去——對面的天蓬彷彿鏡子,映襯著吳承恩的肩頭多了一道見骨的刀傷,只是左右相反,吳承恩傷在了左肩。因為太過突然,吳承恩被這反彈之力擊飛,,儼然要被擊落於黃泉之中。


  青玄飛快抓住他的腳脖子,進而加了力氣——只是,吳承恩的衣袍上沾染了不少泥點,黃泉登時尋到了餌食,無數溪流瞬間覓了過來,四面八方地用力拖拽著吳承恩。青玄力氣再大,卻也只能保住吳承恩不至於立時落入黃泉——但是耽擱下去,吳承恩怕是要被自己和黃泉一併五馬分屍。


  「脫……」青玄開口,話沒說完,將禪杖重新插入地面,以便更好的用力。吳承恩登時心領神會,急忙脫去自己的外袍。那黑色的衣衫登時捲入黃泉,再也覓不到了。


  趁此機會,青玄猛然一拽吳承恩,將他狼狽地重新拉回了身邊。吳承恩落地,宣紙亂飛,連同書卷和火銃也跌落在地上。這些寶貝,自然不能叫黃泉奪去,吳承恩急忙去抓,能多撿一樣是一樣。


  天蓬沒有放過這個機會,趁著青玄分心,他已經從後面殺了過來。只是沒走幾步,天蓬便俯下了身子,不斷揉著自己的胸口——已經不是疼痛可以形容他此時的感受了。


  同樣,天蓬的破綻,吳承恩他們也沒有放過——幾張宣紙再一次飛來,砍在了天蓬身上。新的冰涼痛感,反倒是讓天蓬清醒了些許。他站直身子,心裡冷笑對方學不乖——然而,對面並沒有再看到吳承恩受傷,只有幾尊剛剛立起來的泥佛。天蓬和泥佛一個照面,泥佛周身便出現了天蓬剛才受的新傷,崩裂而開,墜入黃泉。碎塊後面,躲著安然無恙的吳承恩。


  沒有受到反噬……青玄長出一口氣,剛才吳承恩的隨口提議,沒想到真的奏效了。但是,青玄也知道這一招並不長久——因為腳下可以用來化作泥佛的土地十分有限,再有個三、四次,恐怕二人便沒有地方落腳了。


  玉石俱焚,絕不是青玄的打算。務必要在這三、四次出招里,了結了天蓬才行。


  天蓬頓了頓身子,攤開了左手。妖氣縱橫,漸漸凝出九齒釘耙的形狀。吳承恩看得出神,未等他反應過來,天蓬的釘耙已經劈頭蓋臉砸了過來。好在,青玄即刻以禪杖交手,叮叮噹噹抵禦了兩個回合。天蓬後繼無力,只得向後跳開,藉機調勻呼吸。


  「一刻也別大意。他近身後,一招便能取你我性命。」青玄再一次提醒吳承恩;釘耙的可怕,遠比看上去鋒利。自己這個師弟,到底該說是心態好,還是太沒有危機感呢……


  「沒有大意。」吳承恩嘴硬道,重新握緊了龍鬚筆:「只是他一直面無表情,判斷不好出手時機罷了。」


  著實,天蓬五官異於常人,肢端肥碩,喜怒哀樂反應在臉上,都是差不多的動作和神色——在外人看來,只能說出一個不甚禮貌的「丑」字。


  好比眼下,那天蓬齜牙咧嘴,眉毛擠在皮肉里,鼻子高聳,誰能看出這是什麼表情?

  青玄聽到這裡,卻是皺了皺眉,說道:「他……現在很傷心。」


  對面的天蓬喘息一陣,突然仰天長嘯——痛苦和悲涼,瀰漫在黃泉之中,久久揮散不去。


  百丈之外,躲在一片混沌之中的李靖緩緩放下了瞄準天蓬後腦勺的手指。腳下的寶塔,也散去了一直縈繞著的七彩殺氣。周圍的黃泉不斷湧起波浪,怕打著寶塔,發出的聲響似乎與天蓬的長嘯如出一轍:那深深的不甘與憤怒,哀嚎著充斥著所有人的腦海。


  黃泉慢慢歸於無聲。


  一陣咳嗽后,天蓬抹了一把臉,凸在外面的牙床咧開,彷彿是一個笑容:「我快死了……把路讓開。」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令吳承恩更加警惕,他擔心對方是進攻無果,想耍什麼別的花招。


  青玄卻將禪杖橫在了手裡:「你現在跑,還來得及……我們讓開,你才是必死無疑。信我,逃吧……猴子也不想看到你這樣……」


  「如此,便是沒有商量了。」天蓬冷笑一聲,猛然將釘耙向下一杵——黃泉一陣抖動,立時在天蓬身邊湧起了四個泥人——看那輪廓、舉止,儼然都是青玄模樣,這四個泥人手中也是橫握著一根泥濘禪杖。吳承恩還未瞧得仔細,其中的三個泥人已經散開,朝著青玄本尊殺了過來。


  第一個泥人從高空墜下,豎著劈下了手中禪杖。青玄急忙一擋——對方的泥禪杖並未止住,反倒化作泥漿,裹在了青玄的兵器上。同時,青玄腳下猛然探出一個泥人的腦袋,那泥人雙手張開后一把抱住了青玄的右腿。最後一個泥人從正面前舞著禪杖殺了過來——好在吳承恩並不糊塗,欺身上前,在泥人身上落筆了一個「破」字。登時,那泥人便四分五裂。


  眼前的危機雖然化解,但是青玄卻被兩個漸漸凝固的泥人限制住了手腳。吳承恩大意不得,急忙在泥人身上墊上一層宣紙,一邊警惕著天蓬舉動,一邊用力掰扯,想要幫著青玄脫身。


  ——青玄被泥人所裹,他不敢擅用「破」字招式了。


  天蓬沒有殺過來。倒是他身後最後一個泥人,向前走了幾步。


  「青玄你稍等……」吳承恩見得如此,只得先亮出龍鬚筆準備迎戰。但是,泥人並沒有進一步接近,反而身形扭曲,模仿出了對面青玄本尊此時的動作——天蓬舉起釘耙,朝著泥人的雙手一揮——


  咣當一聲悶響。


  吳承恩回頭,卻看到青玄大汗淋漓,而且雙臂青紫腫脹,他手中的禪杖驟然跌落。


  「讓開……」天蓬說著,再一次舉起了釘耙——這一次,他瞄準了眼前泥人的腦袋。


  一道道白光閃電般掠來——宣紙上面落筆的都是「刀」字,準確地砍在了天蓬高舉著的、用著力氣的右手之上。同時,吳承恩的左臂也開始層層撕裂,鮮血直流。


  天蓬後撤半步,手上沒了什麼力氣,只能伏在自己的釘耙上喘息——對面的吳承恩自然也不好過,甚至傷得更重。


  「這便對了……」天蓬的語氣,不乏讚許:「憑什麼想著全身而退?要打要殺,便要以命相搏……」


  「我想起來了……」


  吳承恩喃喃自語,終是沒了力氣,跌坐在地上:「當年驚天變時,雖然樣貌不同,但是應該是你幫了我和青玄。為何今日,你卻與我們反目成仇?」


  天蓬聽到這裡,剛要說什麼,卻又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只有一陣冷嘲:「驚天變,實乃李家派出齊天殺我。既然他要殺我,我幫你們收了他,一切都名正言順……」


  「放屁!」


  一聲仿如幻覺的斷喝,盤旋在黃泉之中。


  不僅天蓬,就連吳承恩和青玄也是嚇了一跳。


  天蓬一陣恍惚,不再遲疑,重新握緊了手中釘耙——


  猴子啊猴子,本想著借驚天變,能幫你逃離李家的五行山來還你自由,沒想到現在卻讓你困於書中任人擺布——罷了,罷了。


  欠你的,來世再還……


  釘耙掃過,泥人的身軀登時一分為二。


  青玄忽然覺得眼皮無比沉重,似乎疲於再去瞧這混沌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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