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如泣
天圓地方之內,第八日的水陸大會歌舞昇平。
雖然依舊沒有幾位大妖的消息,但是所在賓客的耳目紛紛傳來了線報:四面八方駐紮在林子里的獅駝國軍隊,已經逐一撤走——而且走得非常狼狽,說是丟盔棄甲也不為過。
這不是今早的消息,而是這幾天內所發生的驟變。賓客的探子們早就想要報上來,無奈李家近日設防嚴密,實在不好與自家主子接觸。眼下,李家似乎是刻意開了口子,放了一架酒車入了群英嶺。各個密報的字條,全部都寫好了暗號,塞進了酒罐之中。
眾賓客讀完,彼此互相試探幾眼,便都低頭屏息,小心翼翼前往天圓地方。唯一露臉的大妖牛魔王,照舊是捧著一杯熱茶,喝水的姿勢更是無比低眉順眼,如同李家的小媳婦兒般一臉的言聽計從。
眾賓客皆是瞧了瞧牛魔王,一些人又忍不住瞥了幾眼剛要落座的炙蜻蜓,然後止不住搖頭、嘆氣:完了完了……李家,贏了。
是的。
無論如何看,這屆水陸大會雖然諸多變數,但最終還是李家贏了。眾人已經認可了這個結果,沮喪之中忍不住四下看了看——奇怪了,那同為此次水陸大會最大贏家的銅雀,怎麼此刻竟然不在?
林子里,俯覽李家宅邸的山坡之上。
三國師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身後是同樣忠心耿耿的大片神機營將士。麓國師的臉上,更是布滿了喜極而泣的淚痕。
大帳之中,穩坐於龍椅正中的,正是大明朝的當今皇上。而帳中唯一與皇上近身之人,卻是那站得筆直的銅雀。
「天蓬死與不死,全然是兩回事。」皇上淡淡說道,彷彿提及的只是一場夢境:「他若是不死,攪了李家大局,傷了李家根本,李家再去找他尋仇,倒是最好。但是他既然陽壽已盡……真要是攪得天下大亂,人死債消,李家八成會將這筆賬算在神機營身上,進而威脅到神機營背後的朝廷。既然如此,朕便由不得天蓬亂來了。這個消息,你報得及時,該賞。」
「皇上當機立斷,令人欽佩。」銅雀開口,語氣謙卑:「小人不過是順手牽羊,將李家的消息轉呈皇上。」
「說起來……」皇上不急不緩,語氣隨和:「李家已將南疆賜給你了。既然李家如此看重於你,那你為何還要向朕投誠?」
銅雀擺擺手,只是敷衍幾句:「買賣而已,皇上不必多心。區區南疆,人寡地薄,不成氣候……」
皇上笑了笑,斜靠在了龍椅上——那慵懶的模樣,倒是令銅雀有幾分膽寒的眼熟;要不是皇上身著龍袍,恍惚間銅雀還以為自己看到的是那位年輕的李家家主。
銅雀頓了頓,終是閉了嘴。
「和朕聯手,也不過只是買賣而已吧。」皇上見銅雀不再吭氣,笑著問道。
銅雀一慌,急忙跪下,嘴裡面說得都是令人動容的盡忠之言,語氣更是誠懇萬分。
「起來。」皇上轉了目光,看也不看:「朕說過的,你有功,准你不跪。」
銅雀遲疑再三,終究還是唯唯諾諾站了起來。
「朕和天蓬聯手,已經五、六年了。」皇上漫不經心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不斷打量:「畢竟李家強勢……我那師兄李海,更是得天獨厚。想要與李家爭鋒,保下朕的江山,朕需要天蓬。只是,他應允給朕的東西,似乎並沒有實現。紅錢,附身……朕都准許他做了。但是朕的筋肉骨血,還是會隨著時間衰老。」
銅雀小心翼翼瞥了一眼,發覺皇上的指甲略微有些長。
「好在,麓國師小心周全。」皇上說著,放下了自己的手,朝著大帳外面瞥了一眼:「這些年的黃花餅,倒是令天蓬時不時睡熟。而朕便有了機會,戳破他的謊言……」
說著說著,皇上忽然間猛拍龍椅,語氣也是激烈了幾分:「哪裡來的永生不老!欺君之罪,就該立時碎屍萬段!」
呵斥聲傳出了大帳,跪在地上的三國師,頭壓得更低了。
銅雀屏住了呼吸,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
皇上頓了頓,這才重新和顏悅色:「算了,他的事情不提也罷。倒是你……朕,想聽你說真話。」
銅雀神色慌忙,只說自己句句皆發自肺腑。
「真話。」皇上不耐煩地打斷了銅雀的表演:「李家向你示好,你沒理由拒絕。但是你既然選擇了朕,那就代表著你有什麼朕不知道的考量。說吧,讓朕知道一下,你投誠的真正緣由。否則……」
銅雀聽到這裡,轉頭看一眼大帳門口的方向。皇上心領神會,抬了抬手。外面即刻有人掛上了幕簾。幕簾上,貼著兩張琥國師寫的符紙,上面都是「隱」字。
「現在只有朕,但說無妨。」皇上再一次示意道。
銅雀抬起了頭,臉上的表情再也沒有緊張。他反倒是大膽妄為地徑自尋了一把椅子坐下。但是看皇上反應,卻也並無責怪。
「皇上說的對……」銅雀清了清喉嚨后,開了口:「生意人,哪裡來的什麼忠心報國……與皇上聯手,唯一的原因,在於朝廷謀得天下的勝算更大。而且,在下的作用也會更加不可或缺。」
說著,銅雀刻意地伸出了自己戴著鹿皮手套的雙手不斷打量:「點石成銅,這一招倒是被我自己小瞧了。」
皇上冷笑一聲:「說下去。」
「不怕皇上責怪……哪怕在前幾日,我也是一心打算投靠如日中天的李家。」銅雀放下手,繼續開口:「但是,自打我聽聞了牛魔王在海棠花林以耳環殺人一事,總算是猜出了神機營的手段。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神機營明明只是一般的火器,卻能傷得妖物無可遁形。」
因為,神機營靠的並非是火藥爆炸的威力,而是聲音。
「聲音?」皇上皺了皺眉,似乎沒有理解銅雀所言。
銅雀重新端起了自己的雙手:「驚天變之後,我入住京城。為了坐穩鬼市,我一直在幫朝廷做事。事情很多,也很雜,什麼偷送黃花餅、竊取二十八宿動向、監視文武百官……有一件舉手之勞的小事,便一度被我忽略。那就是,朝廷會隔三差五送來奄奄一息的犯人,令我點石成銅。舉手之勞,我從未留心,只當是哪位要員想要貪幾個小錢而已……細想想,神機營崛起的時機,便與我點化犯人的那個檔口巧妙重疊。至於手法……」
銅雀頓了頓。他並非刻意賣關子,而是這種手法,簡直聞所未聞,罪孽滔天——
天蓬是令工匠在活人身上刻下滿滿經文後,再施以剝皮之刑——只是,皮囊並不會被徹底褪去,反倒仍然與肉體藕斷絲連。之後,衙役們便會給這些奄奄一息之人套上囚服、裝進麻袋,轉交給銅雀化作黃銅。
連著人身那層刻滿經文的薄薄一層肉皮,便會化作銅紙,輕輕一揭,便能取下。剩下的事情,便簡單了:這些銅紙會在神機營鑄炮的過程中貼在炮身內壁。彈丸經由內壁經文摩擦,炸裂之時,便會有經文的效果。
也難怪半年前麥芒伍察覺到眾人傷勢不大對勁,還特意收集了彈丸研究,但卻依舊徒勞無功——真正的謎底,在於炮身。
其雕刻做工之精準,遠遠超過了當今的工藝水平。而這一切之中,最重要的一環,便是銅雀的雙手。
「你是說……」皇上聽了一個大概,眉頭皺了起來:「朕,能夠依靠神機營來奪取天下?」
「不用倚仗名震天下的二十八宿。」銅雀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只要有神機營,只要有我,假以時日……不;確切說,不出三年……」
天蓬營運的神機營,遠遠說不上完美。來的路上銅雀便已經悄悄檢查過了那兩百門大連珠炮——鑲嵌了刻有經文銅紙內壁的,只有區區四十餘門。畢竟天蓬為了掩蓋消息,不敢大刀闊斧地做這件事。如果神機營的運作可以交由銅雀親手打理……他自信,不出三年,朝廷的實力便能獨步天下。
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而最重要的,便是他絕不會被背叛。
皇上注視著銅雀臉上表情的變化,忽然一笑:「朕且問你……若是朕砍掉你的雙手為我所用,再把你養成人彘,點石成銅是否還能奏效?」
這句沒由頭的話,令銅雀驟然渾身一涼。
「開玩笑的,莫要在意。」皇上重新斜靠在了龍椅上,示意銅雀不必多慮;然後,他用指尖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三年啊……李家就在腳下,你卻想讓朕再等三年……」
銅雀聽得皇上似乎在猶豫,腦海里盤算著該如何勸說皇上不要激進。
大帳之外,傳來了稟報聲。皇上喊了一聲進來,有人便入內跪下,口稱罪該萬死。
「看來,你們沒有追上天蓬。」皇上並不在意,示意來人退下:「無妨。幾個時辰之內,必有定數。
朕,從來不急於一時……」
此刻,皇上不急,有人卻心急火燎。
吳承恩手中握著龍鬚筆,向著青玄離開的方向緊緊追趕。他已經晚了太久,萬一青玄遭遇了什麼不測,那他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只是,令吳承恩意外的是,悲痛和不安還未醞釀妥當,他剛出李家大門,便遠遠看到了青玄的身影。
青玄並沒有走遠——雖然李海已經走了,但是他留下的陣陣花香,反倒像是勒令生靈不準挪步的殺氣。與一般的殺意不大相同,李海那慵懶的臉上,始終瀰漫著一股異樣的恨意——青玄品不出這層恨意的背後究竟是什麼緣由。
看著愣在原地的青玄,吳承恩只當是他還在為剛才出手點穴一事糾結;說真的,吳承恩來的路上還是怒氣沖沖,但是看到青玄仍在眼前,並未一意孤行,便鬆了口氣。他走到青玄身後,一搭肩膀,故意埋怨了一句:「你怎麼能拋下我呢!是生是死,咱們也得一起。」
青玄晃了晃,沒有回頭地問道:「誰幫你解開的。」
「李晉。」吳承恩聽到這裡,略微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酥麻感還未退盡,他依舊覺得行動不便。
「他人呢?」青玄聽到這個名字,倒是愣了愣;本以為,李家之中只有李靖能有本事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化解自己的手段……這李晉,到底是什麼本事?
「被其他執金吾拽走了,說是天圓地方有大事。」
有大事發生?青玄不解,猜測不出這已經到第八日的水陸大會,還能有什麼大事。
吳承恩對天圓地方那邊的事不感興趣,他正要勸青玄幾句,忽然神色一變,警惕道:「有血腥味。」
空氣之中,確實瀰漫來一股愈來愈重的血腥味。
青玄知道,此刻自己沒有機會再勸走吳承恩;而且要單獨留他在林子里,反倒不大安全。思來想去,青玄不再多說,同吳承恩一併朝著血腥味飄來的方向前行。
沒走多遠,便是一處不起眼的山坡。青玄本想繞過去,但又忽然抬手,示意吳承恩停下。
山坡上,踉踉蹌蹌奔下來了一個身影;他用一塊破布蒙住五官,只留下了一雙渾濁的眼睛露在外面。看他行動,儼然身負重傷。
那瀰漫於天地間的濃烈血腥味,便是從此人身上散發的。
遠遠看到山腳下的吳承恩和青玄后,他警惕地抬手,卻支撐不住般摔倒在地。
鮮血滲在地上,周圍的花花草草盡數腐壞枯萎。
他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嘔出的鮮血染透了蒙面用的破布。而那塊遮擋面容的破布似乎再也受不住血液的浸染,猛地散出一陣青煙,隨後化作濕漉漉的灰燼。微風劃過,那人感覺到了一絲涼意,急忙抬手胡亂地朝自己臉上摸索,然後絕望地抬起頭——
吳承恩忍不住眉頭一皺,腳步微頓。
那人五官雖在,卻極盡醜陋;肥頭大耳不說,嘴巴里的牙齒橫七豎八,頂在寬厚的鼻樑下面;皮膚呢,更像是一隻被油炸過的癩蛤蟆一般凹凸不平。
山腳下很安靜。
吳承恩微頓的腳步顯然已被那人察覺。但是,那人只是深深地將頭低下,貼在地上,彷彿自己也知道這醜陋不堪的面孔羞於示人。
沒多久,那伏在地上的身影,竟然傳來了低低的啜泣聲。哭聲不大,卻令人倍感絕望與悲涼。
吳承恩小心地跟在青玄背後,盡量壓低了自己的聲音:「那個,是不是李家派來守路的癩蛤蟆精?」
青玄一時無語,卻篤定搖頭。此人雖然素未謀面,但是聲音卻是耳熟——那是驚天變時,自己在京城裡遇到過的那位從容洒脫的「朋友」。
甚至於,五百年前,便與另外一個自己結交。
天蓬……怎麼會是你……
地上啜泣之人,確確實實,便是那前幾天還不可一世的天蓬。
他哭泣了一會兒,便抹了一把鼻子站起身來,昂首挺胸與青玄對視了一眼,繼續跌跌撞撞地朝著李家宅邸奔去。
時間有限,耽誤不得……既然神機營已經失控,那麼眼下便只能靠著自身僅存的壽命去李家放手一搏。
天蓬心中主意已定,再也顧不上其他。奔到青玄和吳承恩身邊之際,卻突然被青玄一把拉住:「你要去哪兒?」
「天圓地方。」天蓬一甩胳膊,用力將青玄彈開了一丈遠近。而天蓬看也不看,只顧著繼續趕路。吳承恩登時來了脾氣,朝著天蓬背影大聲呵斥道:「不會好好說人話嗎?」
地面一陣抖動,吳承恩誤以為是對方出招,正要招架;誰想到,天蓬面前立起來了數尊泥佛,攔住了他的去路。這招式眼熟;吳承恩側頭一看,正是青玄用手撫在了地面上。
「原來天圓地方的大事,便是你……」青玄抬頭看看天色,靜靜說道:「一切都在李靖算計之內。雖不曉得對方手段,但是今日的重頭戲,便是將你引到百妖面前,由執金吾殺之。既然敗局已定,又何苦飛蛾撲火?」
是的,天蓬在白晝時前去,絕技銀河的效力會大打折扣;此行,與送死無異。
天蓬推了推面前的泥牆,轉過了身,瞪視著對面的青玄:「別裝作很熟的樣子,你不是猴子。你若是他,便會抄起你的兵器,與我一併殺過去。」
「啊?」吳承恩聽到天蓬言語,尤其是提到了猴子,倒是有些意外:「青玄,你與他認識?」
「你也認識。」青玄說著,看向吳承恩懷中露出一截的三眼火銃:「當年在京城,還記得是誰送給你的這把火銃么?」
聽到這裡,吳承恩大驚失色,細細瞧了瞧天蓬面容,卻忍不住搖頭——不可能。
未等吳承恩多想,天蓬抬起沾滿了鮮血的手,朝著泥牆猛然一拍——泥牆卻沒有崩塌。
天蓬擅水。
這是眾人皆知的秘密。
土克水。
這是眾人皆知的常識。
青玄手握念珠,心中此起彼伏。
天蓬再一次轉過身,捂著自己的心口,咬牙切齒道:「我看在他的面子上最後問一次,讓不讓開?」
「你有多少血,可以染盡李家?」青玄說著,上前一步:「非要拼到魂飛魄散才肯罷休嗎?」
天蓬深吸一口氣,不再多言;只見他雙手分開,上天下地分別一指——天空之中,只匯聚了寥寥星光,青玄深知,這與之前在李家呈現的星海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青玄……」吳承恩面露慌張,示意青玄二人腳下有些不對勁。
青玄這才低頭,也是驚訝萬分。
地界之上,蔓延的是夕陽般的光澤。波光粼粼,宛如深海——
吳承恩已經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只是朦朧聽到,書卷之中傳出了一個吼聲:「攔住他!」
「這一招,本想著留給猴子一個人試試,讓他刮目相看的……」天蓬喘息著,咬牙切齒的怒意彷彿海嘯:「是你們逼我的……」
天蓬,擅水。
「上有銀河……」天蓬將高抬的手緩緩落下,一併指向地上奔騰的溪流:
「下有黃泉。」
野獸那悲涼的嚎叫,再也沒有人去安撫。